作者:魏香音
江成路做了个动作让她噤声,却似乎已经迟了——坐在花阴另一边的那位男性游客已经好奇地看了过来。
哟,这厮长得还挺人模狗样的。
江成路只是在脑袋里随便感叹了一句,而花阴的表现就明显大不一样了——她眨了眨眼睛,发出一声轻笑,右手梳理起自己柔软的卷发。
只可惜,邻座的那个男人却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反倒将目光从她身上越过了,落在江成路的身上。眼神中带着几分惊诧,几分狐疑,剩下的几分则全是警惕。
这人怎么一脸欠债还钱的表情啊?
江成路被他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干脆主动问了一句:“你好,我们认识吗?”
“不。”男人却果断地摇头,“不认识。”
这时,听见他们对话的白秀麒也探身看了过来,正好跟那个男人打了个照面。白秀麒没什么特殊反应。倒是那个男人猛地瞪大了眼睛,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你们,也是专门来看祭典的?”男人重新将目光转回到江成路这边,主动问道。
江成路倒也没想隐瞒,直接回答说明天一早就要去瑰火岛。
男人又愣了愣,说“这么巧,我们也是。”
直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江成路才发现原来他身旁的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始终保持着植物般的绝对安静。夜晚的沙滩虽然有风,但是沙地仍在释放着白天积聚的热力。然而这个人却裹着一条深色的长毯。乍看之下简直要溶入到黑夜中去了。
无论如何,既然在茫茫人海中相逢,又有着相同的目标,不寒暄几句似乎更加怪异。于是江成路和对方简单地聊了几句。
男人姓简。单名一个梧桐的桐字。估计取名的时候是受到了“剪桐封弟”的典故影响。自称是一名金融自由业者。坐在他身旁的人名叫罗微卢,与简桐是至交好友。
直到这个时候,江成路才隐约看见了罗微卢的容貌——感觉上是清爽文雅的一个人。气质类似韦香荼,可是身形体态远比韦香荼还要羸弱许多,很明显是有病在身。听见简桐介绍自己时,罗微卢也礼貌地点头问候,目光却木然而涣散地朝着正前方向。
果然,简桐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江成路的猜测——罗微卢是一位盲人,听说流离岛上的温泉有明目除翳的神奇功效,所以他们才不远千里跑过来试一试。
两拨人的对话很快就暂时告了段落,因为龙舞已经接近结束。
银色的巨龙“游”下海滩,来到人字形长木棚的尾部,作势准备钻进木棚子里。
忽然间,长长的龙身分解成为若干小段,银色的鳞片逆向倒伏,露出黑色的内衬。就这样,白龙的身躯消失在了海边的黑暗中,看起来就像是滑进了木棚里面那样。
但这还不是最高潮的部分。
就在巨龙“消失”之后不久,一些明亮的光点突然出现了。那是隐藏在巨龙身体里的led灯光,随着舞龙者四散奔跑的动作“飘”向远处,并且最终消失在漆黑的沙滩上。
这一段再现得是什么过程,显然不用再多说。白秀麒和江成路愣愣地面面相觑,接着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舞龙表演之后,是上刀山和下火海的演出,果然赢得了观众们的一阵阵热情喝彩。
江成路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倒是趁机观察起了一旁的简桐和罗微卢两个人,他发现简桐全程都在为罗微卢悄声细语地解说着现在的情况,实在是非常体贴。
下火海的那位终于顺利走到了炭火堆的对面,朝着大家展示着毫发无伤的漆黑脚底板。人群在一阵掌声过后稍稍安静了一会儿,主持人趁势宣布接下来就是村长致辞的环节。
不过,真正走出来讲话的人却不是村长,却是阿海的爸爸,全村公认口才最好、说法第一的男妇女主任。
谁出面、说什么话——对于游客来说当然都是无所谓的,不过村长的缺席已经让一部分村民开始了窃窃私语。阿海爸爸的讲话稿并不长,就在这一片窃窃私语中速战速决了,最后,他重新将讲话稿收进裤袋里,深吸一口气,喊出了最重要的那两个字——
“点火——”
火把被送到了全村最年长的老者手中,他颤颤巍巍地走到了人字形木棚的头上,吃力地弯下腰,点燃了木架子里头的东西。
原来,那是一条用稻草扎成的,淋满了菜油的草龙。
火光很快沿着油和草混合成的路径向着海中延伸,人字形的木棚也迅速地被点燃了。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将沙滩上观礼的人群吓了一大跳。白秀麒也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原来木棚子里还有烟花和鞭炮。
五颜六色的烟花随着火焰的到来而被点燃了,海滩的黑夜里顿时充斥着绚烂的色彩。游客们从惊恐到了惊喜,情绪也随之调动到了最高点。
一直等候在边上的孔明灯小贩们开始登场了,兜售着写有各种吉祥字样的孔明灯和鲜花。也有更浪漫一些的游客,已经开始跟着大功放的乐曲声在沙滩上跳起了舞蹈。
看起来接下去就是自由活动的时间,花阴打了个哈欠说了声“无聊”,转头准备继续尝试勾搭简桐,而就在这个时候,熊熊的火堆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尖啸!
距离火堆最近的贵宾席上的人们首先愣住了,接着回过头来的是围着火堆跳舞的人群。众目睽睽之下,熊熊燃烧的人字形木架发生了一连串的崩塌,紧接着,却又有什么东西从低矮的火堆里一点一点地“生长”了出来。
那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浑身上下着了火的人,痛苦疯狂地嚎叫着,从祭典的火堆里爬了出来,踉踉跄跄地朝着人群走去。
目瞪口呆的人们很快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一边惊声尖叫,一边四散奔逃,场面一时间大乱。嘉宾席上,盲眼的罗微卢被声音所迷惑,不安地抬起头来,简桐立刻镇定地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暂时没有任何的危险。
江成路和白秀麒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没有恐惧。下一秒钟,江成路已经大踏步地朝着活人走去,而白秀麒则看住花阴,不让她轻举妄动。
烈焰熊熊,那个人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站在沙滩上了。江成路快步来到他的面前,却并没有伸手去尝试烈焰的温度,随着他的到来,不远处的海水忽然发出涨潮的咆哮声,一个接着一个的浪头拍击在岸边的礁石上,飞溅的水沫如同阵阵急雨洒向熊熊的烈焰。
火焰很快就熄灭了,裸露出焦黑的人形,一动不动地伏趴在沙滩上。
这个时候,远处也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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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草龙烧出了一个大活人——这个荒诞却又恐怖的事很快传播开去,多方的证词和推测互相排除或者印证,有些真相很快就开始浮出水面。
被害人就是在祭典开始之前不知所踪的落龙村村长。他被人用药物麻醉了之后丢进木棚子里,点火的时候才悚然醒过来,惨叫着、挣扎着,接着就有了海滩上那骇人的一幕。
当地警察局显然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一口气赶来了七八辆警车。惊恐莫名的人群被有秩序地进行了引导和疏散,而一些目击者和关键人士则被留下来问询。
下午负责看守木头堆的阿海,和他的父亲也在被问询之列,老板娘担心老公儿子自然也没有走开。江成路三人留着也没事可做,于是打道回客栈,却意外地发现原来简桐和罗微卢也住在阿海家。
回到客栈之后,花阴迫不及待地向兄长详细描述了海滩上发生的凶案。与此同时,社交网站上有关的照片和消息已经开始了漫天飞舞。
“当地媒体说村长已经被送到医院,正在全力组织抢救。”
白秀麒首先刷出了一条消息:“全身80%面积被烧伤,就算挺过了最初的抢救期,后续感染并发症恐怕也不容乐观。”
“但是至少有可能从他嘴里知道凶手是谁。”江成路进一步推断:“你们不觉得这一点很值得玩味吗?”
“是啊。”白秀麒点了点头:“如果只是为了杀人,把尸体绑住大石头丢进海里就可以。再不济,杀死之后放进木堆里,一样可以无声无息地焚烧掉。为什么偏偏要用药物迷晕了,还给村长留下一个活命的机会?”
“为了示威,为了让来参加祭典的人,都看见这毛骨悚然的一幕。”
一直都坐在远处的商斗星,冷不防地来了这么一句。
第一百一一章 雾露游翠情死之地
无论如何,发生在落龙村的这件事,并不是他们这一趟出行的重点。虽然案情吊诡,但是一番讨论过后,最初的兴奋劲儿差不多也散了,于是依旧各归各屋去过夜。
约定好的上岛地点是第二天的早上七点。天蒙蒙亮的时候白秀麒就起了床,想一个人去海边看看日出。
江成路的睡眠质量似乎不错,对面的床上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本着不想吵醒他的想法,白秀麒放轻了脚步往外走,可还没推开房门就听见背后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你去哪儿?”江成路翘着一头乱发,只穿着一条裤衩就跟了过来。
白秀麒有点好笑地说自己要去看日出,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可是江成路根本就不听,转头就开始套衣服套裤子,还一边嘟囔着,再也不让白秀麒离开自己的视线。
于是一个人的散步变成了两人同行。
出了门,清晨的客栈里还没有人走动,淡蓝色的晨光落在小院里的月季花丛上,静谧得好像一副水彩画。昨天夜里布置的贡品祭台还在原处,看起来老板娘一家恐怕是整夜都没有回来过。
白秀麒和江成路穿过院子走到外头的小街上,小小的海边渔村惺忪着睡眼,没有人语没有狗叫,只有远处的海浪发出类似于大风吹过松林的声响。
仗着四下无人,江成路主动拉起了白秀麒的手,学着那些年轻人类情侣的样子,十指紧扣。
“其实我一直都想这么做。”他满足地笑笑:“可你好歹也是个公众人物。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怕什么。”白秀麒主动捏了捏他的手:“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公众人物也不是我想做的。”
“可你还有亲戚朋友吧,你也不在乎他们?”江成路自问自答:“你不是这种人。”
白秀麒反而挑起眉毛看着他:“总得知道的,那你是准备等我身边的那批人都死光了才敢光明正大?”
江成路笑眯眯地握着他的手摇了摇:“不急。大不了把你关在公寓里,这样也不用管外面人怎么看了。”
“……”白秀麒瞪了他一眼,忽然语调生硬地问:“有护照吗?”
“没,出个国飞几个小时就行了。我要护照干啥?”
“去办一个。”白秀麒命令道:“出国登记没护照不行。”
江成路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扭头瞪大了眼睛:“你……这是跟我求婚?”
白秀麒低着头没有去看江成路,说实话他心里头也在打鼓,只是表面上还在强做镇定:“……都说这么明白了,难道还听不懂?!还是说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怎么会不愿意?!”
江成路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都快乐得合不拢嘴,拉着白秀麒的手就要转圈。白秀麒低骂了一句。接着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摸着江成路的脸颊。仰头送出一吻。
而就在这个时候,旭日跳出了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穿破贴近海面的云囊投射过来。为世间的万物镀上一层瑰丽的金色。
“看吧。”江成路在白秀麒的嘴唇边发出轻笑:“我们在一起的力量,能够召唤出太阳。”
“吹吧你就。”白秀麒趁机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就在他们趁着四下无人你侬我侬的时候。海滩的那一头又走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头上裹着藏青色的长围巾,更衬着脸色苍白如纸。他身旁的男人牵着他的手,两个人走得十分缓慢。
正是简桐和罗微卢。
冷不丁地撞上白秀麒和江成路亲昵的场面,简桐不由得愣在原地。走在后头的罗微卢一时不查撞上了他的后肩,简桐这才愕然回过神,赶紧转身去扶。
“……怎么了?”罗微卢摸索着攀住简桐的胳膊,小声询问。
无意于造成其他人的困扰,白秀麒有点尴尬地推开江成路扶在自己腰上的手,勉强地朝着简桐和罗微卢打起了招呼:“这么早?你们也来看日出?”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起来——罗微卢根本就什么都瞧不见,看个什么劲儿的日出啊,这可是犯了盲人的大忌讳。
不过罗微卢居然点了点头。
“是啊。”他朝着海涛传来的方向微微扭头:“清晨的海边,空气里带着一股香气。我虽然看不见太阳升起的场面,但是那一瞬间,却可以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开始变暖了。”
正当罗微卢说话的时候,一阵来自海上的风将他头上的围巾吹落。昨晚上光线昏暗,白秀麒现在才看清楚了罗微卢的容貌。
这是一个很美的人,美得无关性别,更接近于艺术品般的纯粹。事实上,这种“纯粹”的感觉不仅仅来自于罗微卢精致的五官,更来自于他不同寻常的头发颜色——那竟然是雪一般的银白。
现在白秀麒总算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裹着围巾了。少年白头是非常罕见的病症,现代虽然也有些人未老而头发花白,但是像罗微卢这样的一片银白实在绝无仅有。
觉察到了他的诧异,简桐迅速将罗微卢的围巾重新裹上,同时摇头示意白秀麒和江成路不要继续追问。
罗微卢对于简桐的动作一无所知,他朝着大海的方向微笑着,声音也显得格外柔和。
“我们的家乡离海很远,是我一直说想要过来听听大海的声音。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海浪敲击在沙滩贝壳上的声音,和那些苗家姑娘身上的银铃银链碰撞时发出的声音那么像,让我反而有点想家了。”
“你的家乡在西南?”白秀麒听出了一点端倪,“你们不是汉族吧?”
“我是,但微卢不是。”简桐摇头:“他是纳西人。”
“是丽江来的吗?”白秀麒眼睛亮了一亮:“早几年我去丽江写过生。那里的确很美。”
他说这句话的本意是赞美,却引得罗微卢笑了起来。
“不,不是丽江。我们的家乡在壮美巍峨的神外龙雪山脚下,被称作是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