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青晓白
江沅拍开这人的爪子,干巴巴憋出一句“放肆”。
朔北哼笑一声,坐回自己那边。
这是对师父的态度?未免太不尊师重道了!江沅狠狠瞪视朔北。
有的菜,烫熟了后会浮起来,有的,则会沉到锅底。江沅化愤怒为力量,打捞了两片嫩牛肉进碗,裹着香菜吃下。
或许是因为香菜太好吃,又或许是烫熟了的脑花有些丑陋,江沅忽然想起那句“诞生在时间夹缝里的孩子,天生罪骨,收留他,清微天会因此迎来毁灭”。他心生疑惑,想问,但又觉得寓意不好,不应开口。
江沅看了朔北几眼,伸筷子捞了块肥牛。
朔北看穿江沅的想法,轻描淡写解释:“在错误的时间中出生的人,身上会留下特殊印记。所谓‘错误的时间’,是指时间与时间如河流一般交汇之时,偶尔会形成一片夹缝,在这片夹缝里,时间错乱无序。”
“那个时代,就算是神明,也摆脱不了愚昧。他们信奉远古时期的预言,其中一则预言说,这种印记代表着天罚之罪,会招致不详。所以如我我这班的人,都是生下来立刻掐死。”
“这也太……”江沅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毕竟那个年代,人的确是愚昧迷信的。他盛出两碗番茄底的蔬菜汤,推了一碗给朔北,又问:“那么清微天毁灭了吗?”
“毁灭了,但并非因我造成。”朔北语气很淡。
江沅“哦”了声,挑了几根金针菇送入口中,含混着问:“刚才遇见的那个炎火,他口中的帝君是谁?”
“他叫东华,帝君东华,圣境四天玉清境清微天的主人。”说到这里,朔北话语一顿,继续时,语气变得有几分不情愿,“你们师出同门,自小一起长大。”
这话却似某种咒语,将江沅记忆深处那片漆黑点亮。
往事纷至沓来,江沅看见一池如火红莲中,站着个红衣灼灼的少年。他缓步走过去,少年回头,轻笑着唤了声:“阿醒。”
江沅终于看清了东华的脸。
他说:“阿醒,这玉清境里的神仙都过分懒散了些,他年我为帝君,定要严谨治下,让玉清境成为四圣境之首,到那时,你可愿成为我一大助力?”
少年朝江沅伸手,江沅没有任何犹豫,将自己的手交了过去。
“好。”江沅说道。
场景转换,记忆继续往前流淌,皆是少年的无忧无虑时光。江沅因此窥视到了自己前世的身份,居然是个上神。
还来不及震惊,便有一点微凉点在他额心,将他从往事中给拉了出来。
那点微凉是朔北指尖,他站在江沅身侧,脸色略略有些沉:“不许想东华。”
“你怎么知道我看见了他?”江沅瞪大眼。
“吃饭。”朔北坐到江沅左手边,拎走他怀里的宠物包,用漏勺捞了一堆肉到他酱料碗里,重重搁在江沅面前。
这串动作一气呵成,中间连个顿都不打,江沅起了点坏心思,故意道:“徒弟弟,你不会是吃醋了吧?”语气抑扬顿挫,显而易见的棒读。
朔北眯了下眼。
江沅想问问自己前世的事情,这个时候,忽然响起两声敲窗声。江沅扭头看过去,发现有只毛茸茸的白团子在啄窗户玻璃。
是白鸾。
江沅立刻抛弃了他的徒弟弟,起身去开窗户。
一个月的时间,这鸟长大了不少,江沅单手快捧不住它。它绕着火锅桌飞了一圈,停在那盘酥肉前。
“你怎么来了?”江沅将酥肉撕成小条喂给白鸾,轻声问。
白鸾懂人言,但不会说,江沅问它,只能清脆地“叽”一声。朔北替它翻译:“应该是察觉到先前的情形,很担心,所以赶过来看你。”
“你对我可真好。”江沅弯眼笑起来,手指在白鸾脑袋上挠了挠,接着扬扬下巴,指向旁边的宠物包。花甲透过宠物包的透明罩子看见了白鸾,整个猫都兴奋了,扑腾着要出来。
“它的名字叫花甲,你们要好好相处。”江沅对白鸾说,“如果它欺负你,就过来告诉我。”
猫似乎也懂了江沅的话,喵呜喵呜开始大叫。朔北按住花甲,垂眼看着白鸾,低声说,“这小东西喜欢你。”
“那是。”江沅哼笑回答,“我为人亲切。”
作为一只瑞兽,白鸾的饮食习惯理应是超凡脱俗的,但这只不同,对人类的食物极感兴趣,吃完了酥肉,又想对春卷下手。
江沅拿了一块掰碎给它。这时,朔北又说:
“我也喜欢你。”
第35章 chapter35
chapter 35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听见这个人亲口对他说喜欢, 比先前自己猜出来, 要可怕上数倍。尤其是他刚才还做了死,问人家是不是吃醋。
江沅手一抖, 春卷啪唧掉到地上。天知道江沅多希望刚才听见的那句话是幻觉,但余光偷瞄到朔北表情,这一幻想破灭了。
这剧情发展未免太快, 炸·弹一个接一个, 一会儿“你就是我师父,我要找的人是你”, 一会儿“我喜欢你”, 江沅不太受得住。
他该说什么?是“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适合”,还是“很抱歉,但你会遇见真心对你的人的”,又或者“我们年龄差太大,我比较喜欢小一些的”?
无论哪种都会被堵回来吧!
该怎样回答,才能不失礼貌又不尴尬?他周四还得上班呢!
朔北为什么会喜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等等,朔北喜欢的,真的是他吗?
是如今这个二十多岁, 没受过太多挫折,对世界总抱有天真幻想的江沅, 还是那个玉清境清微天中的神仙岁醒?
这个问题涌入脑海那刻, 江沅倏然镇定了, 溢满心头的惊慌失措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答案只可能是后者,从朔北一开始对他有别于旁人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有那么一瞬,江沅自己都没察觉到,他指尖有些发颤。
江沅抬眼看向朔北,觉得这个人应该独自冷静一下。他抽了张纸巾擦手,起身走向门外:“一定是天气太热,我去叫服务生,把空调打低一些。”
“江沅。”
在他擦身而过时,朔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眸光低敛,视线落在他微微屈起的指尖上,重复道,“我喜欢你。这不是冲动,也不是开玩笑,我一直都喜欢你。”
时间不对、场合不对,但朔北还是毅然决然选择开口。东华的出现,让他本能感觉到威胁。
岁醒和东华,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拜同一人为师,数百上千年的时光都在一块儿,虽然后来分道扬镳,但他们之间的情谊,很难去真正定义。朔北降生的时刻太迟,更是以晚辈的身份参与进岁醒的人生,许多事情,难以追根问底。
征兆已经出现,江沅终有一日,会将所有的事情记起来。从前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所以,他想趁着江沅还只是江沅的时候,把人抓住。哪怕江沅不愿意,也要强行捆绑在身边。
明媚的阳光在这种时候变得碍眼,朔北脸上所有的神情变化都能收进眼底,江沅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垂眼看着墙角的盆栽,叹了一声气。
江沅退了两步坐回原位,倒了一杯水推给朔北。他决定从科学理论入手,跟朔北讲讲道理:“朔北,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喜欢的人是岁醒。”
“从一开始,你就带着滤镜在看我。如果你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你不会说这种话。”
朔北撩起眼皮,浅色的眼眸定定望着江沅,道:“你们是一个人。”
这样的回答在江沅意料之中,他轻咳一声,继续道:“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区别,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基因决定的。我呢,我是爸妈生的,岁醒的,是岁醒他爸妈生的,这样一来,父母有两对,所以我们从根源上,就不是同一个人。”
白鸾察觉到气氛不妙,一拍翅膀飞到窗台,站到火锅店养在护栏上的盆栽里,假装自己是个摆件。花甲猫也缩到宠物包最底下,把身子尾巴团了团,不动声色闭上眼,假装在睡觉。
朔北瞬也不瞬凝视江沅,许久后,对他说:“你们的灵魂是相同的。”
“但我们基因不同,成长环境不同,这就造成了气质和性格不同。”江沅摊手,“气质和性格不同,行事作风迥异,这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你还相信遗传决定论?”朔北眉梢轻轻一挑。
江沅挺直背,口吻很学术:“不,我一直是基因环境相互作用理论的拥护者。”
朔北垂眸,他看着面前的茶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神情变得复杂。
他猜到江沅会拒绝,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这个理由,朔北理智上能理解,毕竟江沅不是中二期少年少女,说他前世是谁做过什么,就会相信。但从情感上,朔北不愿意接受。更甚至,他内心有些难过。
江沅从朔北微动的眸光间察觉到他的情绪,内心倏地一软。
好像扯得有点过了,从根本上否定了人家的感情。
江沅不太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拨了下碗碟上的筷子,放低语气:“……我知道你不是在说这个。”
顿了顿,又道:“我希望你能冷静冷静,就算灵魂相同,但我是江沅,不是岁醒。”
朔北突然笑了一下,但那点笑意转瞬即逝:“不管你是谁,哪怕你轮回转世成一只猫一条狗,我都喜欢你。”
“你能不能客观辩证地看待我所阐述的问题?”江沅蹙起眉。
“你的思维走入了误区。”朔北的目光重新抬起来,掠过江沅颜色偏淡的唇,掠过他笔挺的鼻梁,对上他狭长漂亮但一点都不可爱、写满了拒绝的双眼,“上个月月中,我带你做过几场法事,你看见过前去往生的灵魂,很清楚它们所代表的是什么。但你急着找理由拒绝我,所以才会这样说。”
“你自己没办法感觉,但我的感觉错不了,即使闭着眼睛蒙住耳朵,不听不看,也能感觉出,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们至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不是这样的。江沅在心底反驳。
如果所有的一切都出自前世因果,那转世重生又有何意义?轮回之门洗去前世污浊,给予今生干净喜乐,但于他而言,这些都算个屁。
在得知他就是朔北所寻之人后,在得知朔北和他的相遇并非巧合之后,在得知朔北对他的优待并非出于如今的这个他之后,江沅是真切地觉得,一切受之有愧。
如果没有虚无缥缈的前世因缘,他于朔北而言,与芸芸众生没有区别。朔北不会像如今这样,坐在他身边吃饭,更不会在他危机的时候,犹如天神降世般出手相助。
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就如维度之内,平行的两条线永不相交。他该接受家里人的安排,去做一份体制内的工作,或者凭借留学锻炼出的英语口语能力,到相关机构上班,又或者,会干点别的。
他不会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无法触碰界线之后的彼方。
一杯水从满到空,无数念头起,又有无数念头灭。
虽然,如朔北所言,他深切知晓灵魂代表的是什么。
虽然,江沅清楚自己走入了思维误区,正在钻牛角尖。
空调的风上下扫动,煤气灶开着中火,锅里的底料早就烧开,正汩汩冒泡,所有食材都熟了,在面上翻来滚去,火锅的香味充溢整个包间。
朔北帮他把喝空的水杯续满,神情专注认真:“如果你真的在意这点,我这就回事务局,让他们把我的记忆洗掉。这一次,我不带任何目的,和你重新认识。”
这话太重,江沅无法承受。
他垂眸,避开朔北的目光,犹豫很久,才开口:
“你这就像跟一个失忆的人告白似的,失忆的人问你喜欢他什么,你说了一堆,但是呢,失忆的人已经没了以前的记忆,他从零开始,成为了全新的人,不再像从前那样了。”
“你不用清零记忆,不用做到那种地步。谢谢。”
说完之后,江沅起身去大堂结账,再回到包间,背起猫包离开。他穿过高峰时间段火锅店繁忙的大堂,一路走到门口。
朔北跟在他身后。
坐在室内吹着空调欣赏窗外的阳光,和亲身沐浴在夏日午后的阳光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江沅微微眯了下眼,从随身空间里摸出一副太阳镜,架到鼻梁上,然后转身对朔北说:“组长,今天谢谢你。”
太阳镜遮住大半张脸,江沅修长优美的下颌白得反光,他用回了之前的称呼,说话礼貌客气,却又疏离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