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岫青晓白
“是在玉清境清微天和欲界那一战中碎的?”江沅盘着腿,手肘撑在膝上,手背托住下颌。不远处落地窗前的垂帘被风吹得轻轻摇曳,但江沅望定朔北,目光瞬也不瞬。
朔北“嗯”了一声,除此之外,再不多言。
江沅恢复了绝大部分记忆,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要朔北告知的人。他曾经用的那把弓,是用至坚至硬的陨铁冰魄打造,硬度更胜龙骨,别说碎,连折断都难。
但偏偏就是碎了,因此不难相见当年那一战有多惨烈。
“那你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江沅歪了歪脑袋,又问。
朔北撩起眼皮,眼神非常沉静。
江沅笑了一下,伸手捏了捏朔北脸颊:“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死了是客观事实。”
朔北还是不说话。江沅的手缓慢垂下,两根手指小人走路似的挪到西瓜汁旁,慢条斯理端起。
“你有事瞒着我。”他脸上的笑消失了。柔亮的光线在他柔软曲卷的发顶跳跃,但丝毫柔和不了眼底的严肃。
气氛陡然安静。
朔北目光又沉又轻,望定江沅许久,垂眸叹息了一声:“但似乎瞒不了你多久了。”
江沅喝了口西瓜汁,玻璃杯轻轻放下,在地板上撞出一声脆响。
他向朔北伸手,掌心摊开向上,里面躺着那棵瑶草。
朔北的眼中没有意外,他放下炮筒,拿起瑶草,一番嗅闻过后,摘下半片叶子放入口中,尝完了,把瑶草放回江沅手里,说:“没有被动手脚,可以吃。”
江沅的眉梢一点一点拧起。
他做了个深呼吸,端起手边的西瓜汁一口气喝完,带着怒意对朔北说:“你到底瞒了我什么,宁愿我自己想起来,也不愿亲口说。”
“我宁愿你一直想不起来。”朔北笑了笑,眼底有几分苦涩。
“直到你死的那刻?”江沅骤然扬声。
闻言,朔北漆黑的眼瞳猛地收缩。
江沅不错目地看着他,没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节,看见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挺直的背渐渐屈起,肩膀垮下去,泄气般垂下脑袋。
“那把弓碎了,我的死必然不简单……”江沅声音有点哑。他说着说着,朔北突然倾身,把他抱进怀里。
“我不会死得那么快。”朔北低声道,“东华我会杀,如果以后还有人欺负你,我也会除掉。”
“我不会死得太快,我的时间还没到尽头,还能陪你很久。”
*
千百年前,时光长河的彼岸,有人长跪云涌如海之间,发大愿,为一人求生。
透过云层俯瞰世间,唯余残红夕照,如火灼烧整片大地,四野尽死尸,满目皆疮痍,这是和玉清境清微天死战之后的欲界,妖亡,魔死,人族凋零。
岁醒也死了,不,应该说“消亡”更准确,他替欲界挡下了东华倾整个玉清境之力的一击,魂飞魄散。
朔北跪在云海中,孤身一人跪在看不见尽头的云海中,手捧一把布满裂痕的青色长弓,眸眼微垂,面容俊美冰冷。
风吹拂他深黑色的长袍,掠过他深黑色的眼眸,轻擦他眉心之间深黑色的印记,然后止歇。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秒,又或许是一百年,倏尔霞光灿灿,至高无上的天从西面降临,落到他身前。
“冬神朔北,出生在时间夹缝里的孩子,因与玉清境上神岁醒结缘,修得一身神骨,列至神位。”
名为“天”的至高无上的神祇低垂眸眼,面无表情,一眼看穿身前人的过去,又一眼看穿他的未来。
“你本是不该救之人,你与岁醒,本该是不可结之缘。”
“玉清境清微天毁灭,是玉清境清微天的结局;岁醒陨落消亡,是岁醒的结局。”
“你所求,我无法回应。”
话音落地刹那,朔北捧在手上的弓碎了,化作星星点点光华,随着风吹涌向不知之处,似要去追寻那位已逝的主人。
朔北用力一抓,握住的尽是虚无。
“陨落的神不该是岁醒。”朔北咬牙切齿道。
“这是宿命。”至高无上的神,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朔北冰冷回视:“我不信命。”
“你不得不信,你当知晓,他已魂飞魄散,根本入不了轮回。”
“便让他入轮回。”朔北道。
至高无上的天神不予回答。
朔北看着他,眼神分不清是瞪还是别的,慢慢地,冷冷地说:“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他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天神依旧那般话语。
“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朔北亦然重复那般话语。
天神表情唯有动容,他问:“为一个不可结缘之人,为一个不可避免的劫难,你真要如此?”
朔北的话不变,语气更加坚定:“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或许,他根本不会感激你。”天神道。
“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而你,将会因此失去永恒的生命,以及回归圣境的资格。”
“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你的生命不会就此走完,你将流浪在漫无尽头的时光里,被冲洗得忘记一切,在不可知处迎来终焉。”
“冬神朔北,以神格神位为代价,换岁醒入轮回。”
天神不再说话,他沉默地看着朔北,长久地看着朔北。
不知过去多久,或许是一百年,或许是一千年,跪地的人起身,反手抓出长/枪。黑色的枪,划破身前如絮如雪的云,站到天神对面,平视他无悲无喜的双目。
天神垂眼:“心意已定?”
朔北:“此生无悔。”
第58章 chapter58
chapter 58
一顷红莲盛放如烧, 一人红衣翻飞似火,东华站在湖心亭中,手指轻叩栏杆, 缓慢开口:
“圣境四天之中,我玉清境清微天愈发弱势, 再过些年,恐怕有被吞并的危险。阿醒,你难道打算眼睁睁看着清微天沦为他人附属?”
岁醒在他身后,白袍委地, 狭长凤眼平视前方,眸底冷淡,并无过多情绪:“可这不是你对欲界的太初灵石生出贪念的理由。”
“贪念?”东华笑了声, 语气微带嘲讽, “师父这样说也罢,他老了,迂腐,我不同他一般计较。但阿醒, 连你也认为这是贪念?”
“太初灵石乃是欲界之人修行根本, 是欲界诸灵脉的源头,你夺了它,与断人生路有何区别。”岁醒的语调依旧很平,但这正是他生气的表现。
风里溢满莲花清香, 层层叠叠之下幽波晃荡, 东华抛了一把鱼食到水里, 鱼儿立时浮上水面,争相抢食。
东华垂眸看了会儿这场面,偏头回望岁醒:“是师父让你这样说的?”
“我这样说,出于本心。”岁醒淡淡道。
“我若执意去欲界,你是不是也要拦我?”东华挑眉问。
岁醒:“当然。”
“你——”他这样的态度让东华有些恼,声音扬高、双目微瞪,不过倏尔后,这样的表情退下去,东华把手里剩余的鱼食悉数丢入莲花池里,上前几步,走到岁醒面前,半眯着眼,说:“你跟以前不同了,是什么改变了你。”
“我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岁醒定定望着他:“变的人是你,从前的东华,可不会对他人赖以生存的根本生出歹念。”
“欲界,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东华勃然甩袖,“他们生命短暂,朝夕即死,活与不活,有何区别?”
听见这话,岁醒狠狠睁大眼,复又垂下,转身离开。
这个时候,天外一道劲掌劈来,东华疾掠出湖心亭、足尖轻点莲叶,抬眼再看,他方才站立那处已然坍塌!
“孽徒!”一位白须道人现身,瞪目怒斥东华。
“师父……”东华看着来者,幽幽一叹。
“师父!”岁醒蹙了一下眉,快步走到白须道人身侧,温声道:“师父,我会劝他,这事您无需……”
白须道人抬手,掌心朝外,打断岁醒的话:“是我没把你师兄教好。”
他话音落,拂尘一挥,再度向东华出手。
东华拔出剑。两个人斗在一起,一人势要惩罚,一人冷眼反抗,兵戈相交之声响彻不断,气劲华光止而又起,木质小亭破碎坍塌,满湖红莲凋零惨败。数息之间交手数百回合,半刻过后,竟是东华占据上风!他到底年轻气盛,三尺青锋起落,出手如电。
白须道人并不放弃,落地微歇,祭出一座硕大丹炉。
“师父,你想关我?”东华见此,沉眸怒道。
“我关你,是为了救你。”白须道人冷冷道。
“何以见得?”东华声音亦冷。
“锤炼心性,去躁存静。”白须道人抬手指天,丹炉自他背后冲出,顶盖揭开,体型扩大,沉沉压在东华头顶。
东华一甩长剑,冷冽光弧自上而下递出:“我不需要。”
拂尘猛然一抬,白须道人打出一道气劲,厉声之中,又夹杂着无可奈何:“由不得你。”
“那么师父,可别怪我不客气了。”东华扯了下唇角,侧身避开此击后,提剑冲向地面:“拦路者死。”
这一战可谓是惊心动魄,整个清微天动荡不休,从南到北,由东至西,多少山被夷为平地,多少湖河决堤。他们交手的速度很快,快得让人几乎要忽略时间还在流逝。
白须道人身为师者,目的为的是将徒弟驯服,出手到底留情,但东华动了杀心,他招招狠戾,式式致命,根本不留丝毫余地。站在远处观战的岁醒意识到不妙,反手抓出长弓,抬指拉弦,但交战中的两人速度太快,若是冒然出箭,稍有不慎,就会伤中另一人。
岁醒眉梢逐渐拧紧。
片刻后,他放弃长弓,抽刀而出,飞身掠入长空。
但东华比岁醒更快,他侧身避开迎面的丹炉,再几个错步,绕至白须道人身后,利落出手,一剑穿心,手法堪称冷酷无情。
咚——
丹炉沉沉砸入地面,鲜血从空中滴落,似若点点飞花。
白须道人如同断线风筝似的往地面倾坠,胸口衣襟洇开血色,东华伤他的位置,致命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