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里春秋
众人行至岸边,却发觉眼前云横雾锁,苍茫无涯,看不出盘亘眼前的究竟是一片大海还是其他未知景象。除了远眺天际,尚能隐约看得到那血红片云外,入目之处竟是一片白茫茫,再也看不见身前方寸许地。若不是修士自忖修为在身,贯通天地真气,几乎都快以为自己如凡人一般生了白翳之症了。
商离行昂首长叹:“镜中镜,幻中幻,好一个虚虚实实。若说在洞穴中长廊白镜看到的是镜中幻象第一重,那打破镜子、进入后同现世如出一辙的幻境就是第二重了。原来我们至始至终都没有脱离出镜中世界,反倒是越陷越深了。”
众人闻言露出惊恐神色,又听商离行淡淡道:“从前只听千重影壁之下,自古无人敢涉足其中,先前只以为是前人危言耸听,却不知原来防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从‘一切皆虚’到‘半真半虚’,接下来便是‘一切皆真’了。此去怕是真正的幻境了,或许也是最惊险的一重世界。”
众散修本就是为了一点修炼资源而来,虽艺高人胆大,也是仗着几分修为在身,一路随行至此,但到底惜命得很,哪里肯愿意往下探去,于是齐齐色变,摩肩擦踵,不断往后退缩,又不时踩中后来人的脚尖,后来人被踩得痛了,一时恼怒叫骂。众散修吵吵闹闹,乱作一堆。
商离行按捺心性,摆手道:“既然走到这步,此时再来吵闹懊悔也无济于事。众人还是冷静些好。”
有部分散修个性孤傲,不屑于与他人起争端的,早冷着脸退到一边了,倒是剩下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
曲空青在一旁倚靠礁石,一手掏着耳朵,慢悠悠道:“吵什么吵,比我家的老头子还聒噪。”他腿伤早已好透,却因为仗着有伤在身,纪清便能对他多几分关怀,于是一直装模作样,若即若离,以此纠缠纪清,将一身无赖本事用到极致。待明了纪清已是手到擒来了,心中一定,又是本性毕露。哪怕背靠岸石,也是站得歪斜欲倒。这时他懒洋洋靠在一处,被身旁争吵的散修推了一下,竟然趔趄着滚下岸石,直接滚进蒸蔚云雾中,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第三十七章
纪清大叫一声:“曲空青!”
周遭众散修也是看得呆了,那将他推落的修士吓得面如土色,这曲空青虽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但好歹也是修为高深的修士,怎会竟是如此毫无防备,轻易便教人推落下去。他们却不知原来曲空青所倚靠的那方岸石其实本为幻象之一,实在禁不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加之那曲空青性情本就懒散,又兼嗜酒成痴,此时多日未沾酒水,已是有些心不在焉了,只是强自支撑,外人看不出来罢了。于是才在一个不慎之下便教他滚落云海。
商离行始终目送他身形一路滚下,眸光微闪,竟是一动未动,少许方道:“或许这正是天意吧,我们也过去一观。”
于是不合群的、不情不愿的、惫懒奸猾的,心思各异,都打起精神,随着曲空青滚落痕迹走进万重云雾中了。
人心惶惶,风急雨促,几日下来众人累得苦不堪言,披着头,散着发,衣裳上泥浆星点,却也无人去介意,只知一味低头随行。倒也不是修士们不看重自身形象,先前几日还有部分人顾得上擦拭面容,保持洁净。但风雨骤至,总是将众人整顿完成的一身整洁打乱吹散。待三四日之后,众人似乎也开始放弃了这等徒劳无功之事,介日里灰头土脸,神色委顿。如此一看,更显潦倒无助了。
那日随着曲空青意外坠入海上云雾,众修士跟在后面走进去,却发现阴翳云雾陡然散去,眼前光景竟是一片不毛之地,脚下踩着的也并非无边海水,而换之为一片焦黑泥土。
众人一阵惊呼,心下又惊又怕,之前的隔阂尽消,彼此之间贴得紧紧的,就怕又陷入甚么可怕的幻境中。
曲空青大咧咧躺在一旁焦土上,身上满是黄泥,笑嘻嘻与纪清道:“我还当我要死了呢……”
纪清匆忙将他扶起,含嗔带怨道:“你方才真吓死我了!”
曲空青摇头晃脑,嘿嘿道:“也不知道摔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怎么回事?这又是什么地方?”
众人议论纷纷间,商离行负手站立,环视周遭。见旷野无边,暗色沉沉,天边晕染上大块片状乌云,似成水墨画中的扳麻皴一般,唯余其中一片血色红云,边缘清晰可见,全然不被周遭乌云所遮挡。在弥天暗云黑雾反衬中,反倒更加红得刺目。
放目一望,绵延无垠的焦黑泥土,竟是一片荒凉贫瘠,连山石树木都见不到。
商离行始终定定目盯前方红云,往后一挥手:“众人跟上。”
于是一路朝着天际红云前行。众人心中忐忑,路上也不甚太平。这片不毛之地环境险恶,时而烟雨濛濛,时而酷热难忍,好在修士有修为在身,这等险境尚可忍受。只是此处无日无夜,众修士只能凭借修为,感应时日流逝,心中倍感沉闷。
过了整整一日一夜,气候却又加剧。一时风雨大作,一时天雷地火,大雨将地面黑土砸得坑坑洼洼,雷火燃遍千里荒野。众人这才明了为何此地泥土俱成焦黑色。人群中也有修士仗着修为,自行运转起避水符咒来。
待行到第五日,风雨骤然增大,斗大雨珠重重坠下,砸在众修士头上,连那避水符也耐不住滴滴雨珠重量,倏然破裂。不少人当场被淋了个落汤鸡,形色狼狈。听商离行所言路程已过泰半,已逐渐靠近阵眼,心中又燃起些许希望,打起精神,忙不迭跟上去。
而天际那片红云,却始终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岿然不动。
风雨未歇之时,天际又突来红光怒放,竟然纷纷下起火雨来。那浑金火雨来得突然,挟带着狂猛汹涌的气浪,蓦地迎头砸来,落地之时,轰然喷薄紫红色的火焰。有修士措不及防,当场被烈火灼伤手臂,商离行手疾眼快将身旁的黑袍人用力一扯,护在怀中,手中念力一挥,运转起抵御法阵,将在场三十余名修士兜头罩住。
众人心惊胆战之刻,被吓得纹丝不动,只是呆呆躲在防御法阵中,默念着时辰,期待这一波突如其来的异象早日消失。
谁知那火雨不仅来得迅猛,更是下得持久,过了整整五六个时辰仍不见止缓,反倒是愈加狂猛,甚至落地之刻,燃尽足下黑土,黑土遭此一击,表面颜色愈加黑了些,且散发着阵阵黑气。
商离行为护众人,祭出防御法阵,耗费了大半真气,纵然是修为高超,也有些气力不支了。此时已是累得脸色发白,连说话声音都有些有气无力了:“大家不要擅自行动,等这批火雨过去再说。”
修士心中惴惴,躲在阵中交头接耳:“这火到底要下多久?”“这是天火啊,可以燃尽世间一切生灵的天火。”“你们说这个阵眼怎么这么难找啊!”“会不会那片红云便是阵眼?”
商离行断然摇头:“不可能!”
他一手抱着黑袍人,一手掐起法决,运起法阵,身躯便是渊渟岳峙,许久未动。黑袍人几度想挣脱,遭到商离行冷冷低喝:“不要乱动!”他身形一滞,便干脆放弃抵抗。
再过了七八个时辰,这阵火雨方渐渐消散,等到确认火雨不会再对在场修士产生危害了,商离行撤去法阵,宣布大家得以自由活动了。
众人遭此一难,心有余悸,怎敢轻易远离?于是都聚在商离行左右,将他团团围住。商离行面带倦色,挥手将众人劝开,又吩咐众人稍作休息,半个时辰之后再度前行。
他虽然撤去法阵,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黑袍人的手,黑袍人被他带着走来走去,也是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像个乖乖的小宠物一般。
之后的路程便是更加险恶了。众人一路躲雨避火,在镜中行到第七日。这日,众人走到一片地貌尚算得上完整的荒土上,风雨渐渐止歇,众人停下休息。商离行拉着黑袍人坐到一旁,柔声叮嘱道:“小心别碰到泥水。”
黑袍人这几日下来也累得够呛,连甩脸色的力气都没了,只乖巧的任他安排一切事宜。商离行顿感心花怒放,手上动作不由轻柔了些。
人群中有修士小声议论着:“走了许多天,好像在原地踏步一样,也没怎么变化过。”
另一人道:“是啊,兜兜转转都没能出这片荒野。我都怀疑我们遇上鬼术幻阵了。”
一名散修突然大声道:“不对,还是变了,你看,”他伸手指向远际一角,“天边那抹红云不见了。”
另一人循声望去,又嚷道:“吵甚么!不是不见了,是跑到另一边去了……”
众人又纷纷惊呼大叫:“你们看,那片云的方向竟然变了!”“方才不是在北方吗?怎么突然跑到南方去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商离行目视众人大惊小怪的动作,温声解释道:“这是镜中世界,一切景物都在不断变幻中,我们进了第三重镜中世界,自然更加诡异莫测了些。”
众人一阵惊愕,又听商离行道:“万物有灵,连这方阵法也不例外,想是此方阵法感应到我们即将找到阵眼,于是改换方位,借以迷惑我们。我们只需朝着原有路途策力前行便不难找到阵眼。”
众修士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即将脱离幻境世界,心中稍定,于是也紧跟着坐下。
商离行拂去衣上灰泥,感叹道:“七日走来,如此险恶景象,怕是那中洲之地也不过如此呀。”
曲空青架着双腿,坐在一旁,闻言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好奇之色:“商门主连中洲之地也去过?”
商离行遂笑笑,追忆一阵道:“当时年少,一夜见后山泗海水光粼粼,于是欣然兴起,提剑而往,前往中洲游历一番,离开那时恰好月上中天,圆月海潮大江流,如此旷世奇景,可谓毕生难见。”
曲空青啧啧道:“难得商门主也有这么年少意气的时候。”
“有谁没有年轻过呢?”商离行哭笑不得道,“你们瞧我老气横秋,便以为我生来如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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