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里春秋
谢留尘神思一滞,回头望去,却见商离行坐得端端正正,脸色苍白,目色中带着少见的郑重与诚挚,正一瞬不瞬盯着他。谢留尘一阵恍惚,蓦地又想起玄思真人多年来对他不教不养的行径,哪算什么在意?心中突感恼怒,怒冲冲道:“我做什么事、成了什么人与你何干?你自认为你是劳什子的门主——管了天下人还不够,还要管到我头上来吗?”见商离行微微眯眼,他也不甘示弱回瞪过去:“我不是秋水门的人,也不是云山剑宗的人了,连,连我师父都不管我,你以为你是谁!”
商离行无奈摇头:“真是屡教不改。”随即深深看他一眼,加重语气道:“既然软的不吃,就别怪我用硬的了。”说到这里,突然敛眉肃容,正襟危坐,口中默念咒语。随他咒语策动,平地上莫名刮了一阵冷风。
“你又想对我做甚么?”谢留尘睁大双眼,提高声量,发现自己竟然又被封住周身大窍,全然无法动弹了。他徒然挣扎,但与商离行修为本就悬殊,如何抵抗得了?愤而大骂道:“你有本事跟我单打独斗,少来耍这些吓唬人的小伎俩!”
“你师尊走前将你交给了我,以后你便由我来管教了。”商离行也恼道:“我绝不可能看着你自甘堕落,一错再错!”
谢留尘大叫道:“你没有资格这么对我!”
“我说有便有!”商离行轻抚剧烈起伏的胸口,面颊上冷汗涔涔落下,显是被气得不轻,目光游离着,看着谢留尘:“你想跟我比剑?别忘了,为了那块越天石,你还得有求于我。”见谢留尘兀自吵吵闹闹,又粗喘着气道:“你就先自己冷静一下吧。”
谢留尘对这种受制于人的感受厌恶极了,根本静不下去。犹自骂了半晌,感到那头动静却是渐渐没了。
停下叫骂,抬头看了过去,发觉商离行稳稳坐在地上,双目紧闭,冷汗打湿鬓发与前襟。一张平日里俊雅含笑的面容,竟是白里透青,带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灰暗之色。原来他多日来疲于奔命,又为了救护众人,多次开启法阵。如今真气透支,再难维持,却是昏睡过去了。
谢留尘静静瞧他片晌,自口中不痛不痒骂了声:“活该!”也干脆不再挣扎,闭目养神起来了。这段时日所见所感,蓦地如走马观花一般浮现脑中。
自那日与白萱话别后,在房中沉思独坐,深感自己像是个意外闯入的不速之客,秋水门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过分陌生与难以适应。于是一时脑热,离开了秋水门,一路穿山越林,走走停停,只觉飘飘零零、举目无亲,真真可怜极了。
驻足半晌,一时也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踌躇间突然收到魔族传讯,那之前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黑袍人蓦地出现,问他发生何事,为何不经请示、擅自出走云山。他支支吾吾解释了几句来龙去脉,那黑袍人竟不生气,纵然形容阴森,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欢喜。他有心试探,黑袍人含糊应了几句,只说是魔尊不日将要复活,一场大战在即,此时离开云山剑宗也耽误不了什么事。谢留尘想到白萱所言,于是有意无意提及几句千重影壁之事,黑袍人听了,要他到千重影壁监视商离行众人动作,必要时可下杀手将散修众人除掉。事成之后不仅将他身世全盘托出,更会将他重新接纳迎回魔族。
谢留尘听到这里有些心动,想到自己既已被逐出云山剑宗,那又何必对人族恋恋不舍。人族的兴衰胜败,在他看来,自然是比不过探查自身身世要紧的。于是暗暗记下黑袍人的一番叮嘱,全装打扮,藏形而来。
与一名魔人进了千重影壁,很快遇上商离行众人,失手被擒,无奈只能想方设法逃离。但因商离行此人实在狡猾,竟屡屡识破魔族算计,将他们全盘算计打散。谢留尘遭他强力胁迫,心生惧意,又在一番接触后动了恻隐之心,终是不愿伤害商离行等人,于是怀揣着一股复杂心绪,将黑袍人事先告知的魔族入口与破镜方法透露出来,放众人一马,只是——
他没想到黑袍人给他的破镜之术竟是假的!
都在骗他!都在利用他!
谢留尘想到此处,不由咬牙切齿,口中发出嗬嗬响声。心中悲怒交加,一时真气狂流乱走,神识世界蓦然破碎。他睁开眼,一抹嘴角,感到手中一片温热黏湿。竟是在心神激荡之下吐了一口心头血。
复又闭上眼,无声冷笑半晌。
……
过了约莫四五个时辰,商离行才恢复意识。他睁开眼,见谢留尘仍保持着原有坐姿,也一动不动闭目养神着。笑着咳嗽几声:“你倒是乖乖的。”
谢留尘抬头望他,见商离行面色已是好上许多,复又是那幅眉开眼笑的样子了。他淡淡道:“现在可以放我了。”
“当然。”商离行将他穴道解封,站起来伸展腿脚,环顾一圈周遭后,又将视线落在谢留尘身上。
谢留尘仍自坐着,板着脸道:“看什么?怀疑我又在暗中使诡计了?”
“真是孩子话,”商离行笑眯眯走上前:“明明该生气的是我,怎么好像是我犯了天大的过错一样?”
谢留尘兀自哼了一声,商离行走到他身前,半蹲下去,与他对视,复而挑起一边眉头道:“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尖酸刻薄的?”
谢留尘反诘道:“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商离行失笑:“是,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故而才有着彼此间种种误会,唉,”话到这里,忽而将语气转柔,笑意渐收,带着几分郑重道:“但回去后这些都不是问题了。因为,来日方长。”
谢留尘皱起眉头道:“谁愿与你来日方长,当我很稀罕你们秋水门吗?”
商离行从容转身,与他比肩而坐,轻轻倚靠着他,低声道:“之前发生的事我都可以不再追究,但以后你若待在秋水门,便不如在磊落峰上那般自由了。”
谢留尘正欲出言反驳,又听商离行缓缓叹道:“唉,先前是我言重了,你确实不是秋水门的人,我无权管教太多。若你实在不愿待在秋水门,去游历天下也好,寒山苦修也罢,我……我总归不会拦你……”他说这几句话时,嗓音轻柔,语气恳挚,显是真情流露了。谢留尘霎时不知作何反应。
天色昏暗,万籁无声。商离行说了几句话后,骤然止了话语,等了半晌,才见谢留尘抬头淡淡瞥他一眼,过了片刻,又缓缓闭上眼,竟是连个答复都不给了。商离行调笑几句,谢留尘始终无动于衷,他自觉讨了个没趣,无奈笑了几声,倒也不再说话了。
到了次日凌晨,幻境中蓦地起了一阵风沙,黄沙掺杂着焦土,仅有的两种纷呈颜色,在天地间肆意起舞。商离行携着他行至一处沙堆前,笑盈盈道:“重新开启阵眼的时刻到了。”
谢留尘等待许久,见出阵时机已至,心下欢喜,于是昂首挺立,作出一幅严阵以待的态势。
商离行将他手心紧紧握着,一手持杖,运转真气,震开弥天狂沙,见状微笑道:“不必如此紧张,只需跟紧我便是了。”
谢留尘此生第一次经历空间变幻是在进出紫渊秘境那回,那种失重之感仍是历历在目,心中愀然,不由将商离行的手揪得紧紧的。
商离行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待察觉失态,又若无其事地敛了笑意。
开阵咒语念后,谢留尘蓦感那种视线扭曲、浑身绷痛之感复又袭来,过了短短一阵才见消退。再定睛细看时,那沙堆上果然如昨日那般开了一方裂口,裂口在商离行驱动下慢慢变大,入口处光华闪烁。
法阵启动后,商离行不慌不忙,收回长杖,突然问道:“你还记得之前在秘境中我允诺帮你寻找越天石的事吗?”
谢留尘点了点头:“记得。”
商离行颔首道:“等此番回到秋水门后,越天石的下落便该有眉目了。”
谢留尘听闻此言,眉梢不自觉动了一下,商离行敏锐察觉,旋即将他带着往裂口处走去,边走边轻声道:“出去后,跟我回秋水门吧,我为你铸剑。”
谢留尘并不挣扎,只淡淡道:“出去后再说。”
商离行没再说些什么,两人走进裂口,回了现世。
待站稳脚跟后,才得以打量眼前一切,谢留尘环顾四周,见眼前石壁岩柱,与进入镜中世界前一般无二,分明还在千重影壁之内。听耳边商离行的声音道:“出了些许偏差,我们与他们被送至不同地方。”
谢留尘对他时灵时坏的阵术甚是怀疑,待想冷言嘲上几句,这时商离行突然道了一声:“慢着……”又将一手伸来,将他头上斗篷再次披上,补上一句:“以防万一。”
谢留尘淡然受之,一时倒也忘了想要嘲讽几句的心思了,转而道:“看来商门主是想将我这魔族奸细袒护到底了。”
商离行静静看他,只觉眼前青年身姿修长,窄肩细腰,纵披上一身死气沉沉的乌黑法袍,也是好看得紧。失神片刻,才道:“你若弃暗投明,别说护你一阵了,在秋水门待上一辈子我都养得起。”
“我听着呢。”谢留尘迎着洞穴出口走去,不以为意道:“出去了。”
商离行看着身前那道优雅身影,直看得目不转睛,站了少许又缓缓跟上,脚步有着些许迟滞。
谢留尘在前一边催促,一边不住轻哂道:“商门主是对这地下秘洞恋恋不舍,走不动路了吗?”
商离行轻轻咳了一声,低声笑骂几句,而后撑着墙壁慢慢跟在他身后。走了十来步,忽闻前方竟传来打斗之声,商离行凝神细听,面色凝重道:“不好,他们遇上魔兵了。”说罢将谢留尘手腕扣住,足下发力,携着他往声音来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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