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里春秋
向晚宁点头应是,道:“我晓得的,回去我就跟掌门说起,定下一个聚首时机。”
商离行打起精神道:“秋水门这边多年来将人力放在魔族身上,暂时无法分散出更多人力来对付妖族,对于妖族动向也无法做到全然把握,靠近西岸那边该如何部署兵力,到时仍需详细讨论。但无论如何,出师无名,总归不好。所以,我们要让妖族先动手。”
向晚宁见他昏睡多日,根本无所谓知晓外部之事,但言辞笃定,语气从容,似是一切尽了然于心。一时间,一个奇异的念头不由自主浮上心头。她惊异道:“原来外头将商师兄的死讯传得沸沸扬扬,竟是这个原因。商师兄是打算诈死,引动妖族出手?”
商离行低咳几声道:“只是将计就计罢了——”他咳嗽间牵动伤口,胸口骤痛,不禁伸手将伤口捂住。白萱急忙上来扶着他,何所悟也忍不住凑近来。
“无妨,我没什么大碍,无需担忧。”商离行待伤痛一缓,又紧接着说道:“兵不厌诈,虚虚实实之法,最是能迷惑敌人。看那妖王多日来只敢小打小闹,似乎是在试探些什么,又或者是有所顾忌。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姑且一试,看看他到底在顾忌什么。”
向晚宁觉得此种方法过于匪夷所思,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她叹息一声,道:“只好如此了。商师兄可不知道,那日掌门在路上听闻商师兄遇刺之事,气得胸膛都要炸了,连传讯与我时声音都发着抖。我跟在他身边五十多年,可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商离行强自一笑:“下次见面,恐怕要跟他老人家道一声抱歉了,平白让他生了这么多担忧。”向晚宁也笑了,道:“商师兄若真想讨他老人家欢心,那最最重要的还是保重自己。毕竟商师兄过得好,掌门他老人家才会好。”
商离行听了这席话,却是有些微微怔神:“要我过得好,却也需要他过得好才行啊。”
向晚宁听得不甚明白,误以为商离行话里的这个“他”指的是清阳真人,随即嫣然一笑,接口道:“是啊,大抵天下间的长辈都是如此的,总是为儿孙弟子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
商离行如何听不出她这话语中的误解之意,只是当下心里不太舒坦,也不知如何解释。他微微转头,见一旁的白萱与何所悟正一脸担忧看着他,神色间十足关怀。
商离行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未沉溺于那桩情伤中。只是旁人不愿见他过分伤情,而自己甘愿作茧自缚,其情不自禁之满溢情愫,又怎是能控制得住的呢?他半昏半醒,耳听得向晚宁讲述清阳真人对自己的拳拳关爱,却是心不在焉。心道自己如今虽受了伤,但比起遭到秋水门散修追缉的那个人,又是何等有幸。他与那人同出自云山剑宗,有师兄弟之名义,但一者无正式师徒名分,却受尽掌门关爱,在门中地位亲逾首徒;一者正式拜山入门,却遭到门派背弃,直至一路漂泊,无人问津。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了些恼怒之意,为那人遭受的一切感到不忿。
他稍稍侧身,望向向晚宁,突然出声道:“向师妹,你可知谢师弟他——”说到这人,心中一涩,霎时无语凝噎。向晚宁立时会意,接道:“前些日子偶然下山,听秋水门门人道,谢师弟被商师兄接到秋水门了?”商离行收敛情绪,勉强点了点头。
向晚宁露出一丝笑容,欣慰道:“那可好,谢师弟总算有了个好去处——”她顿了顿,左顾右盼一番,疑惑道:“……怎么不见谢师弟?”
商离行对着站立一侧的白萱与何所悟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事与向师妹说。”何所悟、白萱对视一眼,应了一声是,转身出了房间。
第五十四章
向晚宁心思灵转,待二人走后,先一步问道:“是谢师弟又出事了?”
商离行嗯了一声,淡淡道:“你们那时,将他赶下云山剑宗的时候——可曾想过,他杀云相长老的动机何在?”
向晚宁听他语气生硬,莫名地有些心虚,只她虽那日为谢留尘求了请、受了罚,但出了禁室后,将全幅心力放在处理门中事务上,也渐渐地将这桩事抛诸脑后了。此时听商离行将此事直言不讳道出,心中第一念头是商师兄在责怪自己的不作为了。她斟酌着道:“我心中一直是不愿相信他是凶手的,那时也为他求了情,可惜……”
商离行平静接道:“可惜掌门恨极了魔族之人,根本不容得一个可能危及到云山剑宗的隐患存在。你知晓他身上有魔气之事,定是掌门透露给你的。然而你可知,”他缓了一下语气,下一瞬,声音忽然变得冰冷:“他身上的魔气根本不是天生的。”
向晚宁惊声道:“商师兄,你在说什么?”
商离行向她轻轻一瞥,将那日修炼修明剑之后,谢留尘身上魔气被剑身上的越天石涤荡一空之事说了。末了,幽幽然补上一句:“我们都冤枉他了。”
向晚宁站在床前,表情凝滞,暗中揪紧了自己的衣角。随后,商离行又讲了几句谢留尘离开云山剑宗后的遭遇,譬如他在清阳真人设下杀阵后如何被解救,又是如何受到魔族胁迫,为魔族办事等等,只听得向晚宁胆战心惊,止不住的潸然泪下。她只知道在她禁闭解除后,出了禁室,已然发现谢留尘师徒被逐出门派之事实,却不料竟是玄思真人牺牲修为、为自己徒弟求来一命,更料不到清阳真人当真做到如此赶尽杀绝的地步。
商离行说到最后,垂眸捧心,摇头苦笑道:“如何不懂,如何才懂?被那么养大的孩子,怎么会轻易相信我的一颗真心呢?或许是太冲动了罢。”
这下心不在焉的反倒成了向晚宁。她被谢留尘魔气之事夺去了全部心神,竟也没听出商离行语气中的亲昵爱意。待回到云山剑宗后仍是愁眉不展。
清阳真人也是刚好自西涯山宴席回来,坐在宣和峰正殿上焦急询问了商离行遇刺之事,翻来覆去地细细问了几次。但秋水门上下将此事藏得甚紧,连向晚宁亲自上门看望,也无法探知更多事实,只说商离行赴宴前夜在后山遇刺,昏睡数日,如今已然转醒,连动手那人是谁都不清楚。
清阳真人听完,白眉一飞,呵斥道:“你商师兄摆明了就是不想将事情扩大,你与他交情最深,怎么连这个都探不出来?早知道就不该派你去!”
向晚宁心系谢留尘之事,受到清阳真人训斥,不但不急着请罪,反而木然站在下方,神游天外。
清阳真人摇头晃脑,又生气地添了一句:“早知道唤景林去!他那么机灵,比你会做事多了!”
他一向威严加身,不苟言笑,但在对待弟子尤为严苛,稍不顺意便要叱骂训诫一番。向晚宁仰头看他,见层台累榭,高低相错,分出一道高逾五尺的高台。高台上,她的师尊正居高临下瞪视着她。她第一次发觉,从首席弟子到掌门高位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远,那么长。她也想大声责问为何不经调查便毒手杀害弟子,也想大声告诉这位最敬爱的师尊:错了,师尊你错了!你杀错人了!
胶着之际,方景林走进宣和峰正殿,见她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急忙向清阳真人告了退,将她拉出正殿。
向晚宁低垂着头,不挣不扎,任由他拉着出去。
师姐弟二人在二楼栏杆前吹着晚风,眼前山色空寂,鹤唳鹿鸣,可谓一派世外仙境;不远处演武场上弟子三三两两,嬉戏打闹。
方景林看着身前晚霞正艳,头也不转道:“师姐你打算告诉掌门?”
向晚宁亦望着天边云霞,茫然道:“能不告诉吗?这事关一个弟子的清白。”
方景林无奈叹道:“师姐,他如今已成丧家之犬了,多一份、少一份清白有什么干系吗?”
向晚宁不解道:“可是——就任由他们误会下去?”
方景林道:“你将此事抖搂开去,就是在逼着掌门承认自己的过错,你让掌门怎么想,让整座云山剑宗的弟子怎么想?”
向晚宁讶异看他,微微张嘴,眼神中满是困惑:“难道,这颜面、和门人弟子的看法,会比一个弟子的清誉重要?”
方景林没有看她,反而以斩钉截铁语气道:“就是有那么重要。”
向晚宁端详他的侧脸,见他神色坦然,语气平淡,显是丝毫没有如她那么困扰于心。她不经意问道:“若被赶下山的是你呢?你会希望别人也作如此想法吗?”
方景林没有回她,亦始终没有转头,过不久,方无奈呼了口气:“可惜被赶下山的不会是我,若真是我,我也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师姐,此事已成定局,你再纠缠下去,无异于是在为难自己,为难大家,掌门也决不会自承错误。”
向晚宁秀眉轻蹙,微微愠怒道:“掌门怎么会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呢?”
方景林低笑一声,感叹道:“师姐,等你站到那个位置你就懂了。听我的,暂时先不要冲动好不好?不要因为这件事再跟掌门起争执了。”
向晚宁垂眸道:“也只好如此了。”
方景林终于转头看她,见她神色落寞,嘿然一笑道:“师姐,你太优柔寡断了,这样不好,嗯,你以后可是要当掌门的人。”
向晚宁被他逗笑,心中也不禁感到自己实是过于多愁善感了。当下慨叹道:“当掌门,也未必就能随心所欲啊。”
方景林笑得露出洁白双齿,眼睛微微眯起:“师姐,我最羡慕你的就是这一点了。你要一直这么保持下去啊。”
向晚宁偏头侧目,疑惑问道:“什么?”
方景林干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没什么,”继而将头转向正面,指向那天边红霞,惊叹道:“你看这天空多美啊。”
向晚宁顺着他手势望去,只见空谷幽林,奇峰孤日,天际红云出岫,浓墨重彩得有如玛瑙珊瑚;那红霞燃到极致,却成浓烈明火般吞噬了半边明空。日头滑落,转眼便至日暮。
上一篇:金蚕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