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刀绣春
师偃雪将头微微仰起,汗水沿着细瘦的颈流入衣襟,他将手覆在小腹上,指尖已控制不住地深深按了下去。倘若腹中再痛一些,心头割舍它们的痛楚或许就能被遮了去吧。
芫辛神色凝重起来,师偃雪腹中的两道灵息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强,它们于险境里明白了自己的命运,相互依托着紧紧靠在一起,血雾浓重里一点莹白微光始终不散。
师偃雪指尖一松,手臂沿着床榻垂了下去。芫辛蓦地起身,脸色微变,幸而师偃雪只是痛得昏了过去。先天灵植的叶子化作浓郁生机落入师偃雪眉心,将他唤醒过来。
“神君,让听澜进来陪你吧。”芫辛扣着师偃雪手腕,叹息着问道。
师偃雪眼中酸涩,眼前一片模糊不清,隐约听到芫辛的询问,忍着痛摇头,断断续续应道:“别让他……看见我这幅样子……你不知道他多难哄……”
芫辛抬手又落下一道结界,用袖子擦去师偃雪额头的汗:“若是真是痛极了别忍着不出声,结界之外他听不见。”
殿门外,阿迟歪在风听澜怀里,闷闷道:“爹爹,是弟弟妹妹在哭。”风听澜心头骤紧,缓缓欠下了身子,将脸埋入阿迟身前。阿迟伸出小手抱住风听澜,他分明看到爹爹肩头略有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池塘灵鲤猛地摇动红尾,天色骤暗。少顷,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雷鸣于天穹之端轰然落下。风听澜猛地抬头,目光定定落在殿门之上。
门开,芫辛天君站在殿上,看了眼风听澜道:“进来。”
风听澜慌张着正要进去,又顿住脚步把阿迟交给一旁的侍从小仙。
殿上清风吹开纱帐,榻上寂静无声,师偃雪双眸阖着,身下重重白衣洇着血。血汇做一线,沿着床榻滴落在殿上,溅出小片血洼。
风听澜脚下踉跄着,伸手握住师偃雪冰凉的指尖。
察觉到指尖上传来的温度,师偃雪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黯然浅灰。许久,他用最后的力气牵着风听澜的手按在自己小腹上。风听澜愣住,师偃雪腹中枯竭的气海尽头,两团虚弱的灵息安静乖巧地瑟缩在那里。
师偃雪微抿起唇角,露出苍白的笑容,声音沙哑道:“听澜,天意如此,留下他们吧。”风听澜自责又心疼,无意识地捏得师偃雪指尖泛白:“是我害你受累了。”
“我无妨,只是吓坏了他们。”师偃雪眼中满是悔意,叹息道:“说到底,是我们太过狠心了。”
风听澜用龙息缓缓抚过师偃雪腹中气海,小心翼翼地包裹住两小团瑟瑟发抖的灵息。龙息浩瀚如海般强大又温和,安抚着仍处于惶恐中的灵息团子。
因这回落胎不成,反而伤了师偃雪本根基,剑灵化形初成的气海被割破,本源之力溃散一空,供养腹中两个正要成形的龙蛋十分不易。芫辛很是担忧,便留了师偃雪在九畹殿中修养,由他看护。
师偃雪昏昏睡睡了几日,精神逐渐好了一些。九畹殿满是淡淡草药香,师偃雪腹中正在努力成形的龙蛋十分亲近芫辛天君的灵息,有天君的安抚,他们显得十分乖巧安静。反倒是风听澜的龙息一靠近,俩蛋跟躺不住了似的开始闹腾。
“要不你还是带着阿迟出去玩吧。”师偃雪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委婉地将风听澜赶了出去。
风听澜委屈,一步三回头地抱阿迟去庭院玩水。
芫辛天君平日在九畹殿为大荒草木编录玉简书册,他闻言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将手心覆在师偃雪腰腹,温热的灵息缓缓梳理气海中紊乱的灵息。
师偃雪阖眸喟叹,甚至有点想变成剑挂在芫辛身上。
第50章
挂芫辛身上这件事,想来玄渊是有些介意的,师偃雪到底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芫辛嘴上不说,却十分细致体贴地照顾着师偃雪。两人话不多,很多时候芫辛坐在案前抄录典籍,师偃雪在一旁翻看乱七八糟的话本打发时间。
孕育神嗣耗费心神灵力,师偃雪当年腹中有阿迟的时候,虽元神有伤,但到底是先天神祇的身躯,本源之力能够撑着些。如今他一团剑灵化形,自然要比从前更艰难,时常上一刻还同芫辛说着话,下一刻就已昏睡过去。
待醒来,师偃雪发觉身上已盖了件雅白外袍,手边被翻得凌乱的话本也收拾的整整齐齐。芫辛坐在他身边,指尖正搭在他的手腕上。
“他们的元气倒是恢复不少,幸好当时未伤他们根基,多孕养一段时日不会有大碍。”芫辛放下手,对师偃雪道。
师偃雪撑着身子坐起来,听见殿外阿迟玩耍的笑声,忍不住叹息:“我如今这样的修为,只怕影响他们的资质。阿迟好歹是先天神祇和神族的后代,生来就是玄仙之上的境界,可眼下……”他伸手拢向小腹,心下愧疚。
“修为资质皆是命数,你留下他们已是殚竭心力,无论今后如何他们都不该有埋怨你的道理。”芫辛端了汤药递给他,宽慰道。
师偃雪伸手接过,仰头一口喝完,汤药味道古怪至极,令他忍不住眉心皱成疙瘩,忍了半晌还是开口问道:“这里面放了什么?”
“櫰木叶、嘉果籽、狌兽血,还有不惑果,就是符禺山上长得像孩童舌头的那个红色果子。最后以龙鳞磨粉为引,用的是听澜的鳞。”芫辛正色认真一一数道。
师偃雪脸色泛白,没忍住俯身吐了起来。芫辛愣了一下,倒了杯茶递去。
“咳……”师偃雪吐了阵子,捂住胸口道:“下次不必说的这样仔细了。”芫辛点了点头,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碰,清香顿时萦绕茶水之中。
师偃雪呷了口茶压下胃里翻腾,长长舒了口气道:“我方才想了想,倘若我能将自身境界提上去,腹中孩子也不必受我境界压制。我不求他们资质多么优异,只是如何也不能太差,大荒到底还是靠实力说话的地方。若我将来不在了,他们也好有个自保之力。”
芫辛眉心微蹙,良久方道:“只是你要顾惜自己身子。”
“放心,我心里有数。”师偃雪起身,掌心覆在微隆的小腹上,回头对芫辛道:“陵阳山是我的道场,既要修行,还是回那里比较好。”
“我陪你一起,听澜实在粗心。”
师偃雪摆手道:“我若再霸着你,玄渊心里怕是要怨我了。听澜懂事,有他在就够了。”
风听澜正抱着阿迟从外面进来,听见师偃雪提他,追着要问。师偃雪当着芫辛天君的面又夸了他几句,风听澜整个龙都有些轻飘飘的,耳后泛红,强作镇定道:“照顾好你是应该的,你要去哪我都陪着你。”师偃雪从他怀里接过阿迟,一手牵住他的手:“走吧,陵阳山。跟我回家。”
芫辛眼底神色软和,看着他们离开大殿,微微一声叹息。
“为什么叹气?”玄衣渐显,明光化去,玄渊从后面一手环住芫辛腰身。
芫辛拂开他的手,轻轻摇头道:“只是觉得时间这样快,听澜都长大了。也觉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师偃雪那样傲气又随性的人,肯为听澜做到这个地步。”
“听澜和阿雪看着性情相差甚远,实则两人是一样的纯粹诚挚,能走到今天不足为奇。”玄渊拉过芫辛入怀,只手环住他腰身,低声道:“我方才在外面见小阿迟实在可爱,听澜那小子小时候就没那么乖巧过。银色小龙果真是好看极了。芫辛,不如我们也试试……”话还没说完,玄渊腕上一痛,已被枝叶抽了一道红痕。
“不可胡说八道。”芫辛沉了脸色。
玄渊揉了揉手腕,低笑一声,龙尾已经明目张胆地卷上了芫辛的腰。
……
陵阳山中青山静谧,溪流无声,苍穹花落入海,风盈暗香。风听澜抱着阿迟仰面躺在苍穹花海间,夜幕星辰如盘,地为席天作盖,浩瀚银河细碎如砂,时而有碎星落下,拖出道道银色。
风听澜摊开的手臂有些空落落的,不住地侧头看向一旁的师偃雪,盼着他能过来枕上一枕。师偃雪盘膝端坐,灵息丝丝缕缕于夜色里缓缓涌向他,渗入经脉,凝聚气海。被灵气撑开的经脉酸痛,如针芒寸寸刮过,汗微湿脊背,又被夜风吹凉。
风听澜把呼呼大睡的阿迟放在一旁,自己与师偃雪盘膝对坐,贴得极近望着他。
“阿雪……”风听澜身子往前一倾,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师偃雪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