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恺撒月
沈雁州抬手抹了抹下半张脸,将嘴边堪堪浮现的笑容一把抹去,仍是肃容如初,说道:“圆圆多心了,哪有此事?我不过存了些疑惑,想同知情者探讨探讨。先王常年昏迷不醒,据医师诊治,是因神魂受了重伤,残缺不全,而道种巨量消耗,只留了若隐若现一点残根。因道种衰弱,是以脉轮生机不足,实力不足先王鼎盛期的两成……因而自我修补缓慢,只怕痊愈之前,这具身躯就先耗不住了……”
沈月檀听得仔细,不免皱起眉头:“这听起来……倒像是神魂出走。”
沈雁州又道:“我传召当年刺杀案的亲历者来问过,遮日宫明明防守森严,竟无一人察觉刺客潜入。若非凑巧有个女官与人私会,路过书房时察觉道力紊乱,不惜暴露自身罪行前去查看,只怕刺客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了。卓潜布下了九层结界,是以二人死斗,外界毫无察觉。待那女官发现时,结界正好破裂,先王重伤、卓潜也消耗了大半道力,才被赶来的黑曜军轻易拿下。”
过程天衣无缝,只有一点可疑:无人见到二人争斗过程,那女官赶到时,只不过看见卓潜单膝着地,正举着剑试图给予先王致命一击。若再深究,女官赶来的时机未免太巧了些。
沈月檀垂目打量昏睡不醒的先代,突然说道:“雁州哥哥可记得,元苍星曾经师从卓潜,而元苍星是会分魂术的。”
沈雁州自然记得,只是时隔多年,此人姓名又被提起,到底忍不住,叹了一句“阴魂不散”。他见沈月檀打量得目不转睛,皱了皱眉,索性将帘帐放下去,“以我之见,孟步与卓潜恐怕是同一人。”
沈月檀同他所见略同,点了点头,再度撩开帘帐,手往那人脸上探去:“元苍星研究神魂颇有建树,若能查清孟步同卓潜之事,我那降魔圣印说不定也有法子解了……”
正说话间,沈雁州将他伸到一半的手堪堪握住,沈月檀一愣:“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沈雁州沉下脸道:“好端端的,你要摸他做什么?”
沈月檀怔愣道:“我不过想查查他的眉间轮……雁州哥哥何出此言?”
沈雁州神色未变,只镇定松开手:“不过同你说笑罢了。”
沈月檀回过神来,顿时起了揶揄之心,绕到沈雁州背后将他拦腰抱住,学着沈雁州先前的口气,沉声道:“真酸。”
沈雁州反手在他臀上一掴,怒道:“还不快去查?”
自然是色厉内荏,吓不住人的。
沈月檀不痛不痒挨了一下,索性抬起头抱怨一句,又拿下颚顶在他后背磨蹭,便听见那人倒抽一口气,后背也随之僵直紧绷,连话音都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胡闹!”
沈月檀一面磨蹭一面道:“雁州哥哥也曾又顶又磨,你做得,我就做不得?”
话音才落,那人就将他拽回面前,似笑非笑道:“这大殿空旷,又有先王昏睡在侧,任他沈雁州如何胆大妄为,也不敢做什么。”
沈月檀被猜中心思,不由讪讪笑起来,“雁州哥哥何出此言?我断不会这样想。”
沈雁州弯了弯嘴角倾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宫人要照料先王,定时换香,隔壁偏殿是供人休息的。被褥每日更换,干净得很。”
他说话时口唇开合,灼热气息如蝶翼扇在耳边,眼见着沈月檀白生生的耳朵渐渐蒸熏般染上了薄红,沈雁州不禁一声闷笑。
那笑声沉沉动人,沈月檀终究按捺不住,一掌将他推开,佯装镇定,转过身去检查孟步的伤势。
他以手指轻轻点在孟步眉心,险些察觉不到道力变化,果然如医师所言,神魂稀薄,与肉身若即若离,道种奄奄一息。若不是靠着遮日宫仙药灵丹全力扶持,只怕活不到今日。
沈月檀再度皱起眉:“大半神魂、道力都难以恢复,只怕不是因为受过重伤,而是主动献了出去——给另一具分魂之身继承了。先王此举……莫非是故意令卓潜被捕,这又是为什么?”
沈雁州道:“许是为了名正言顺留在地狱界。”
沈月檀仍是眉头深锁:“纵使另有所图,又何必一直留在地狱界?狱力不能利用、道力不能补充——”
他突然神色古怪,自己先住了口。
沈雁州察言观色,已经预料到几分,却只作未知,问道:“圆圆?”
沈月檀满脸纠结着放下帘帐,低头说道:“雁州哥哥,我、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沈雁州见他面露难色,好似一字千钧,低声道:“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
沈月檀知道他不过口是心非,换了平时必定要借题发挥、胡搅蛮缠逗弄一番,但眼下有紧要事,便歇了玩笑的心思。他提议换了个安静的处所,逐一同沈雁州说了几件事。
他首先取出了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下半部要交给沈雁州,将自己修炼六道书之事也一并和盘托出。六道书中所记载的弦力,皆可由六道之力任意一种分解而成。沈月檀如今修行尚不足,所能翻阅的六道书不过二十余页,其后说不定就有将弦力化为己用而不受其害的方式。
再据此推测,六道书既然是卓潜的宠物保管的修炼之法,想必卓潜与孟步也精研弦力,故而以修罗众之身,长期处于地狱界中,必然也有法子自由转换运用道力和狱力,不必担忧道力枯竭。
沈月檀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推测,再加上当初初六捉来的金蟾也曾提过上古时期,它与同僚、首席联合治理之事,更能得出一个惊人结论:六道本同源,不分彼此、更不分高低。
究竟有过什么异动,才变成了如今天人道高高在上统领五道的局面?
只怕要问天帝才知道了。
然而沈雁州这样一叹,沈月檀又脸色古怪,沈雁州揉着额角:“莫非还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沈月檀讪讪笑:“说起来还是雁州哥哥的功劳……不过你送都送我了,可不能再讨回去。”
他将房中书案清理一空,取了九个白瓷八角小香炉摆成间隔均匀的圆形,各自点上一根两指长的青色线香。点燃后烟雾若有若无,无臭无味地往半空升腾。沈月檀又抽出一直挂在颈间的八叶佛牌,小心放在香炉包围的中间,那点烟雾便随之个个往内里一弯,九股烟最终汇聚成一缕,一直没入房顶,仿佛在那佛牌上空织成一个镂空尖顶的罩子。
沈雁州看得分明,那佛牌当年整个隐约有食香之神浮现,如今却又变了个模样,半个巴掌大的深棕佛牌上,有八朵莲花顺着佛牌边缘排列成椭圆状,中间有光明火焰纹环绕的莲花座,座上本该刻着本命佛,却只有一片空白。
那八朵莲花有七朵是花苞的模样,层层花瓣包裹得严丝合缝。唯有左边第二的一朵盛开成莲台,大小只有中央莲花座的十分之一。端坐其上的赫然是一尊乾达婆神像,虽然不足指甲盖大小,却是线条分明、精细入微。
沈月檀另取了一个方扁白玉盒,拇指摁住盖子往上滑开,露出盒中码放整整齐齐的十数根深紫色线香。这线香与寻常不同,竟不比发丝粗多少,色泽沉紫,光滑如金,若非开盖时溢出的浓郁檀香味,说它是紫金丝也有人信。
沈月檀小心翼翼取了三支交给沈雁州,自己也取了三支,轻轻拈在指间,伸到八角香炉里点燃。将火焰扇熄后,一股淡紫烟尘腾空而起,却只升腾到二人头顶三尺左右便凝结扩展,缓缓盘旋成了一片小小的紫云。
沈雁州也如法炮制,二人手中总共六缕紫烟,汇聚出一团一丈有余的紫云,一面缓缓盘旋,一面移动到了佛牌上空。盘旋之时,将八角香炉的浅碧色烟雾也吸纳入云中,云团幻紫碧绿两色交错,有别样美感。
沈月檀低声诵经,那紫金线香十分耐烧,一段经文念诵完毕,也不过耗去五分之一,他随后道:“弟子敬奉神香,上达天听、下通幽冥,恭请天神降临。”
话音落后不久,那香雾汇结而成的云层之中,突然飘落下朵朵或青或紫的莲花,朵朵都不过指头大小,青如碧玉紫如金,精巧绝伦,落在地上便没了踪影。
漫天如雨香花中,那佛牌上缓缓凝结出一个不比蜡烛火焰更大的浅金色身影,正是乾达婆的法相。
沈雁州虽然满腹疑问,却按捺住了,只旁观沈月檀设香阵。不料那法相现身后,沈月檀竟连问候寒暄都免了,径直将这些猜测说了一遍,遂问道:“既然六道同源,是否有修炼之法能随意调用六道之力,而不受一界限制?”
那法相虽然微小,面上笑容却格外清晰,柔声道:“我不能说。”
话虽如此,只是神色却有欣慰喜悦之意,虽然不能说,也等同说了。
沈月檀还要再问,那法相却已收敛笑容,转头看向了沈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