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已成洲
他听着心头血滴滴答答地落下,耳畔却响起了自己缓慢的答应:“好,我听话。”
话音落下,他就像是生生被抽走了魂一般,机械地一步步下了楼。
他想:我听话,师兄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
正是夜将至未至之时,夕阳已经没入山坳,月影却还迟迟未露光辉。
街上昏暗,几家灯火亮了,几家却还盼着这最后的余光,还能多坚持一刻。
卫执约失魂落魄地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耳边是小桥流水声,潺潺悦耳,却也使人心烦意乱。
他身上明明空无一物,却感觉像是负着一块巨石踽踽独行,使得脚步无端沉重,就连呼吸都不顺畅。
他漫无目的地踱过石桥,到了岸的那头。人更稀,景更寂,似乎通往郊野更为偏僻的人家。
我不能走得太远……卫执约微微回过神,心底暗自提醒了一遍。
他又往回走了,迎面正遇见上了一位拉着木质板车的年轻汉子。
车轮辘辘作响,碾过了桥上的青石,发出了沉闷而稳重的声音,听起来就知道,这车上的东西分量不轻。
年轻男子弓着身拉车,卷起了短褐的衣袖,健壮的臂膀绷起弧度,看起来颇为不易。板车旁还有一个更为娇小的身影,借着朦胧的光,卫执约看清了她梳的妇人髻。
应该是收摊归家的年轻夫妇。桥上有陡坡,这样重的车怕是推行困难。
卫执约上前想搭把手。
果然,桥面经年日久,早有磕绊的痕迹。车轮突然卡入了一个石缝中,年轻汉子被突然拽住,重心便不稳,脚一歪便摔倒了地上。
眼见着这车要顺着坡向后滑,妇人却怎么也拉不住。她死死拽住车沿,竟是要被车一起带下去!
突然,车稳稳地停住了,卫执约一跃而前,一把便稳住了车把。
女子见状,喜得几乎要垂下泪来。她飞快地奔向车头,伸手扶丈夫的同时,还不忘急切地向恩公表达自己的感激:“多谢!多谢大侠出手相助!”
她有些语无伦次。
卫执约倒是缓声道:“无妨,你先看看他如何了。”
年轻汉子似乎一下伤到了脚,他扶着妻子,右脚绷着脚尖在空中轻轻转了个圈。
他小声地抽了口气,看起来疼得不轻,却笑着回道:“没有伤到,多谢公子帮忙!”
妇人倒是一把识破了他的谎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还没有伤到?这都疼成什么样了?”
她眼中的泪摇摇欲坠,急急地便要去撩他的裤腿:“你让我看看!”
“哎呀!你莫哭……”年轻汉子辩解着,他微微避闪,“真的没事……”
妇人终于还是撩起了他的裤腿,脚踝处看起来确实无碍,可脚踝的上方,一大片的青黑却让人触目惊心。她一下便愣住了,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她哽咽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什么时候弄上的!”
年轻汉子抱歉地对卫执约笑了笑,让恩公见到了这样的事情,颇为不妥。
见妻子还在默默掉着眼泪,他只能实话实说:“昨日与东子他们在码头卸货时,不小心被砸了一下,只是看着吓人,过两天就好了……”
妇人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落下的泪,呜咽道:“那你为何不与东子他们说?好推了明日的活儿……你这样如何能去?”
年轻汉子黝黑的脸上急出一层薄红,他争辩道:“这不过是小伤,怎么好去麻烦人家呢?你也真是……”
闻言,妇人抬起哭红的眼睛,她声声泣泪,控诉道:“那我呢?不麻烦他们,你倒是连我也瞒着!我是你的妻子啊!”
年轻汉子被自家小妻子哭软了心,他一时也有些哑然。
他垂眸,眼中一片柔软,小心地组织语言,认了错:“我……我下次一定不瞒你了。你莫哭……你一哭,我就难受。”
卫执约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二人。
不曾步入尘世的神灵,终于俯身倾听、理解众生的喜怒哀乐了。
年轻汉子好不容易哄好了小妻子,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迅速转身,欲接过车把。
他慌忙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道:“恩公快放下!瞧我,竟将恩公晾这儿了,实在不好意思……”
卫执约却未放手,他回答道:“无妨。这桥不平坦,你腿脚也不便,我助你们过去吧。”
男子慌忙摆手道:“这怎么行?这……恩公你快放下!”
卫执约却丝毫不理会他的拒绝,他看起来毫不费力,单手便将车安安稳稳地拖过了桥。
男子也迈着不太稳的步子,跟在后面推车。
过了桥,他却说什么都不让卫执约再帮忙了。卫执约也不知他究竟要走那条路,一时间也没了办法。
年轻汉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道:“多谢恩公相助!但是我的脚伤不重,不能再麻烦恩公您了。而且我看恩公方才行过此桥后,立刻折返,想必是有什么事吧。”
他诚恳道:“真的不能再耽搁您了!”
卫执约也不再坚持,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踌躇片刻。
他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问道:“我有个问题,还望阁下能解答一二。”
“阁下为何不将脚伤之事告知你的兄弟?”
年轻汉子一愣,倒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但他憨厚一笑,还是耐心解答了:“因为虽是兄弟,说是说有福享、有难当,但各自也有各自的生活,若是给他们带来困扰,我实在过意不去。一点小伤,自己忍忍便过了……”
卫执约垂眸,似懂非懂。他抬头继续问道:“那你瞒着你的妻子,也是因为这样?”
提到自己的娇气的小妻子,年轻汉子的眼神一瞬间便柔和下来,他的眼睛像涌入了星河,道:“当然不是。”
他转头看了一眼哭红眼睛的妻子,缓声道:“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家人,我本不该瞒她。不告诉她,不是怕会麻烦,而是知道她会难过,会像刚刚那样哭哭啼啼。”
他看着卫执约,解释道:“兄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是她不一样,我不愿她陪我吃尽天下苦,却想让她享尽天下福。”
说道最后,他脸上泛起羞赧的薄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虽然还是让她陪我受苦了……”
卫执约看着他,心中像是有一层薄雾被拨开,终于窥探到了那隐秘的一角。
他慢慢地笑了,拱手道:“多谢……”
不知何时微风拂过,带落了树上盛开的紫藤。他绕过车,见车沿上就落了一朵。
卫执约小心地拾起那一朵晚春的颜色,将一枚碎银放在车上。
他迎着两人不解的目光,笑道:“我买了这朵花,也买了你明日的活儿。好好歇一歇吧,虽说那伤无大碍,过两日就好,但是也别让你的妻子操心了……”
告别了那对年轻的夫妻,卫执约径直走上了回客栈的道路。
他披着柔和的月色,耳畔是潺潺的流水,感受着胸膛跳动的那颗心,被直直劈成两半。
一半如轻盈上升,就如脚下步伐那样轻快,那是迷雾尽散后的恍然大悟。
一半却直直坠入深渊,覆上了几万层的玄铁枷锁,变得冰冷异常。
他终于明白了顾沉口中的“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他也终于知道了,他心中陆望予与师父师兄的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
正如那名男子说的,同富贵、共患难,这确实是一种真挚的感情。可另有一种感情,却是不愿对方吃到半点苦头,受到一分磨难。
只想为他承下所有苦痛,让他无忧,盼他恣意洒脱,望他享尽世间荣华。
且将这人间美景,四时朝暮,皆赠予他。
这不是什么所谓的同门情谊,也不是什么兄弟情深……卫执约闭了闭眼,他握紧了手中的紫藤。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顾沉曾经的叹息。
不明白也好,永远不明白,才是最好。
第35章 云劫(十五)
卫执约回到了客栈,距离与师兄约定的一个时辰,还差一刻钟。
他有满腹的心事想要倾吐,理智却告诉他,这是不可言说秘密。
他默默守在房门口,屋内静悄悄,丝毫没有动静。
突然,哐当一声,像是什么金属武器落在了地上,紧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师兄怎样了?
卫执约的心高高悬起,他不再犹豫,直直地破门而入。
只见陆望予脸色苍白,汗珠还在不停地落下。应该是疼到极点时,他无意识咬破了唇,尽管唇无血色,却沾上了零星的血迹。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靠着床轻轻地喘息。看起来累极了,那双眸子疲惫地阖起了。
听到身旁传来的动静,他微微抬眼,脸上又一如既往地挂起了笑意,轻声道:“执约,你怎么……先跑回来了。”
卫执约所有的话都被哽在喉头,再也没法说出什么。
他绕过地上那一滩被逼出的乌黑的毒血,小心地扶着陆望予起身,让他慢慢躺到床上。
没有任何的问题,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他只是摸了摸师兄有些发凉的额头,轻声哄着那个虚弱不堪,却依旧固执不肯入睡的人。
“师兄,你睡吧……其他的都交给我……”
闻言,陆望予也不再坚持,他慢慢地放松着身体,终于闭上了眼。
卫执约看了他好一会儿,确定他传来的呼吸声节奏缓慢而平稳时,才开始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唤小二打来了一盆温水,湿了帕子,慢慢地擦拭陆望予脸上的的冷汗与尘土。
他知道师兄爱干净,平常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一身脏兮兮地躺上床的。
卫执约垂眸,神情虔诚而专注地为他擦拭尘埃。
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陆望予左手的伤口包扎起来。适才经过剔肉放血,将毒逼出,那道伤口已经不再是最初匕首划开的模样了。
卫执约屏住呼吸,小心地敷上止疼的伤药,仔仔细细地包扎,舍不得惊扰沉眠的人一丝一毫。
等包扎完成,他又认认真真地清理了地上茶碗的碎片,处理干净逼出的毒血。
最后,当一切事情都井然有序地处理完成了,他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喘息片刻,思考自己心中那些纷乱的情绪。
卫执约慢慢地靠着床榻坐下,就坐在刚刚师兄曾经坐过的地方。
扭头看着熟睡的人,他心里难得平静,却也异常地苦涩。
按照那人的话,师兄也是怕麻烦我,才让我离开的吧。
只是这样一想,便让他难过地想要落泪。
他偷偷从袖中取出了那一朵紫藤花,花瓣已经蔫了。
奄奄一息的美人,还在竭力绽放自己最后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