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痕
他此时此刻忍不住怀疑,他能在尧白身边活这么久纯粹是长不大肉少的缘故。
“嗳,”桑宿伸长脖子往水月逃窜的方向瞧了瞧,嘀咕道:“它跑什么呀。”
尧白啃干净了手里的,又探身回巢穴拿了另一只腿,撕下一大块肉递给桑宿。这肉烤得美味,外皮酥脆脆地,咬下去咔滋作响。尧白吃得开心,嘴上的响儿和双脚晃荡成一个节拍,树上的叶子都跟着他摇。
尧白刚回来那几天因为和尚的离去整日郁郁。桑宿来看他,他坐在巢穴里抱着兔子,很忧愁地问桑宿:“为什么漂亮的东西总是留不住呢。”
桑宿爬进他的巢穴,抱着双膝和他蹲在一起,很不理解地瞅了他两眼,努力做出怅然模样,真诚地道:“一个和尚罢了,西天梵境遍地都是。何况一个没有半分修为的凡人和尚,不值得你这样伤神。”
尧白一下一下摸着兔子,立刻道:“可是他好看呐。”
“凡人和尚。”桑宿继续道:“眨眼就老态龙钟驼背秃顶。”她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这样你还觉得好看吗?”
这话正好戳到尧白痛处,他沉默了一会,想起第一次见和尚的情景,他就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却比百鸟朝凤时万千流光更耀眼。
尧白低声又重复了一遍:“可是他确实好看。”
只是这样好看的人却不能再看见了。尧白突然明白为什么凡人会对着落日夕阳顿生感慨,那是对即将消逝的美好的惦念,是对美好无法挽留的哀愁。
他爱漂亮的东西。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唯独美最刻骨。漫漫神途若不钟爱点什么,日子过得也太没滋味了。
桑宿看着他垂下眉眼,叹了口气:“看来你是真的很难过。上次见你这样还是琉璃千华镜碎了的时候。”
尧白愣了愣,这是挺久远的事了。他对一样东西喜欢时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但是却难得地不执着。就像那面镜子碎掉的时候,伤心难过是真的,如今恍然提起却也心平气和。
琉璃千华镜是他父君去极寒之北游历回来带给他的。镜子本身很华丽漂亮,镜中装着六界山川人物,美人美景都在镜中,他爱不释手。不幸有次遇上青岫黄黎打架,他去拉架时那面镜不慎掉出来摔得粉碎。
他捧着破碎的镜片大哭不止,躲在梧桐林伤心了好些时日。
现在的心情与那时有些相同,又不全相同。尧白说不清在草屋里独自等待是什么感觉。他觉得和尚会回来,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他坐在草屋中眼看日升日落,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某样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他与和尚间浅薄的缘分。
和尚是不一样的,他不是琉璃千华镜,也不是他曾经拥有的任何漂亮东西。他鲜活,亲近,有温度,不像过去他所见的那些美。
可是他却和过去他所见的那些美一样离他远去。
回到梧桐林后连续几夜和尚都入他梦。在梦中他看到和尚铅白的身影,看到他画一样绝美的脸,看到他在桌前煮茶,在河边洗衣,看到他步步远离,缓慢远去。
一天早晨醒来,清甜的晨雾扑面入鼻。他光着脚站在树枝上。看到天边铺开的橘红云彩随风漫卷,三两仙鹤从头顶飞过,耳边是渊云潭潺潺水声。水月用枯枝摆成的鬼脸栩栩如生,每一片梧桐叶都像是缀了碎金一般粼粼生光,云高高飘在穹宇,雾薄薄垂在林中......。
然后他回身钻进巢穴生了把火。顺便顺风传了句话,喊桑宿过来吃烤兔肉。
桑宿看着与前些天判若两人的尧白,甚为欣慰,连连夸赞这兔子烤得美味,并道:“这就对了,好吃好喝才是正经。一个和尚走了还有千万个和尚。”
尧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烙阗的魄找得如何了。”
“且头疼着呢。”桑宿道:“这些天我看了闻远山上千精怪的魂魄,一无所获。我琢磨着还是要亲自去凡界看看。”
“也可。”尧白吮干净手指上的肉汁,道:“只是你要尽快。灵魄久不归体万一有其他变故。”
桑宿点点头,“晓得了。”
第8章 凤凰生神域立
大乘梵境位于极西之地,故又常称西天梵境。莲花结界环绕四周,时时都有荷香。每日黄昏,茫海上便会传来阵阵佛音,宛如水中万千生灵呓语。
闻不凡孤身走在茫海边上,金色的砂砾衬着他单薄人影,尤显悠远寂寥。海滩上有三两成群的白象或走着或站着。他顺着海岸走,偶尔会有刚会走路的小象到他跟前同他亲近。
白象是佛门圣灵,也是唯一会同他亲近的灵兽。他抚摸着小象脊背,忽然想起人界那只鸟来。
也不知是什么鸟,聪明机灵悟性也不错,勤加修习迟早挣脱六道。
那鸟不认生,更不像山上其他的精怪那样怕他。刚见面就在他面前跳舞,常常在他手心和肩膀打盹,愿意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说要带它回去那鸟也就呆头呆脑跟着走了。
只是缘分无常,说来就来,说散就散。闻不凡悠悠叹了口气,不知那鸟如今还在不在闻远山。
正想着,迎面走来一名白衣僧袍的小僧人,躬身行了个佛礼,恭敬道:“佛尊,礼嘉佛尊邀您金殿相叙。”
闻不凡倾身还礼,“有劳尊者。”
他从茫海岸边出来,走上无妄天梯。上下往来的僧人都会停步向他合掌行礼,恭敬称他一声:“佛尊。”
大乘梵境出过不少佛尊,生来就有尊号,称呼时往往称某某佛尊。像闻不凡这样光秃秃的佛尊实在不曾见。
他未得佛心,自然谈不上尊号。礼嘉顾及他的颜面,对外只讳莫如深的一句“时候未到。”加以遮掩。他没有佛心一事便隐瞒了五百年。
——
金殿里有两排金莲台,便是梵境现世六位佛尊的须弥座。环在座底的金灿莲花发出橘黄的清透光晕,一圈圈从须弥座上晕散开来。五位佛尊端坐上头,正闭目参禅。
闻不凡甫一进殿,以礼嘉佛尊为首纷纷抬头看向他。他目不斜视,朝殿上诸佛合掌行了个佛礼,便径直走到自己的须弥座前盘腿坐上去。
礼嘉念了声阿弥陀佛,移目下去看了眼闻不凡身|下的莲台,含笑缓声道:“莲台有灵,平日状如凡物,任凭怎么唤也不应。不凡一回梵境便自己亮了。”
闻不凡低头看了看金光闪闪的莲花台,只笑不语。
礼嘉佛尊细细打量许久未见的闻不凡,他身上的袍子还是五百年前初生茫海时穿的那件,泛着肉眼可见的陈旧,却仍旧是那样落落风华。墨染的黑发低低束在脑后,眉眼低垂,看向人时一双眼睛总是澄澈又悲悯。
不像是在尘世浪迹了五百年,倒像是在菩提树下参了五百年的佛。五百年间他甚少回梵境,若不是他的须弥座明晃晃地摆在金殿上,梵境几乎都要忘记这位佛尊。
礼嘉含笑道:“此番焦急寻你回来,是有一事需寻得你同意。你虽久不在梵境,但梵境诸事也需你时时挂心才是。”
闻不凡微有些吃惊,当初礼嘉对外宣称他出境历练,名为历练实为放逐。如今他佛心依旧未得,礼嘉的态度却变了。
礼嘉顿了顿,从须弥座上起身,缓步走在金殿上,“本尊自诞生以来便执掌梵境,如今已逾万年。万年来日日聆听佛音,夜夜参详佛理,佛缘修得大圆满,我心足矣。”闻不凡眉梢微扬,抬眼去看礼嘉,正巧礼嘉也笑吟吟地看着他。
礼嘉一面看着他,一面继续说,似乎是专门说给他听的,“本尊前日得梦,似乎茫海深处隐隐有声在唤本尊名姓,想来大限将至。”
他说得如同寻常闲话,闻不凡却听得万分惊愕。接着又听他叹道:“本尊心有佛道,明白死即是生,生便是死,无需介怀。唯有一憾,本尊心念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