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痕
闻不凡低着头不知在看哪里,淡淡应了声,“嗯。”
砰——
船底似乎撞上什么东西,整只小船忽然晃了一下。尧白吓了一跳,忙缩回脚趴在船舷往下看,只看到几块泡得开裂的木材从船尾擦过去。
正要起身,突然听到闻不凡沉声道:“不要动。”
尧白一僵,果真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缓了,“怎么了?”
船橹依然吱呀吱呀响,除了闻不凡的警告声半点异样也没有。尧白回头看去,见闻不凡依然照原样摇着橹,动作不缓不急,像是不愿意惊动什么东西。
他看着尧白,轻声叮嘱说:“慢慢离开边上,到我这里来。”
尧白摸不准发生了什么事,闻不凡的反应让他有些害怕。莫不是真被船夫说中了,他们一出来就遇上“不对劲”的东西了?
尧白蹲着身子慢慢从离开船舷,面对水面小心翼翼往另一边退。退了不知多远的距离,忽然感觉腰上一紧,闻不凡伸手把他揽到怀里。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正这时,船篷里猛地跳出个人,烙阗边跳边大声叫唤:“我的天啊!水里有一条死龙啊!”
船头两人面色凝滞:“......”
第43章 我来接你回去
烙阗这一嗓子将一船的人都嚎醒了。
“什么?”尧白茫然问了声,挣开闻不凡的手跑过去。
烙阗哆哆嗦嗦指着水里,“你看看,吓死我了!看着没?是不是条龙?”
大河广阔,水流并不急。尧白低头看向烙阗指的地方,隔着浑浊的河水并不能看清楚什么,晃眼看过去会觉得那是河底水流翻上来的泥沙,正随水流忽上忽下。
可尧白的眼睛是禽类的眼睛,足够看清水底是什么东西。那分明是一条死去多时的成年龙。藤黄色的甲片已经泡得离体褪色,将离不离得粘在身体上。龙身顺着河水缓慢飘着,行进中弓起的脊背不小心撞上他们船底。
“怎么会这样。”尧白喃喃,难怪船夫说这条河不安全,原来镇水龙王已经死了。可是他怎么死的,为什么会这样飘在水里?尧白脑子一片乱麻,不知怎的又想起父亲昨夜趴在草丛里的样子。
尧白紧紧扒着船舷,水底的尸首被水带着一会往上飘一会又往下沉,倘若不是感知不到一丝龙息,尧白会觉得他还活得好好的,正在底下戏水。
他嗓子发涩,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条龙。过了一会,他感觉一个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双眼,接着听到闻不凡温和的话音:“别看了。”
他顺着闻不凡的力道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吸了吸鼻子。
——
由于龙身太大,他们没有办法打捞起来埋葬,闻不凡立在船头做了一个简单的超度仪式,就算是送他一程了。
青天白日过河遇上一具龙尸撞船,怎么想都觉得不详。后半段旅程大家心情似乎都很阴郁,尧白坐在船头看着底下流水,烙阗也趴在船舷上发呆,船篷里断断续续传来黑水念往生经的声音。
太阳缓缓西落,粉白色的云霞渲染半个天空。尧白从船头跳下来,站在渡口看了好一会天。闻不凡把青布包袱系在背上走下船,说:“走吧。”
平原的视野开阔,一眼可以望到很远很远。渡口前有好几条路,通往不同的方向。黑水指着左边最宽的一条,“走这边。”
这里离黑水的洞府不过二十里地,对他来说算是熟门熟路。这条路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市集城镇,走到头就是泠州城。
走了一小段路,几人刚松快些的心情沉重起来。尧白想起乌钴村的老太说泠州是活地狱。他印象中的地狱和凡人理解的稍有偏差,仙灵寿数绵长,并不会将地狱和死亡恐惧联系在一起。最多只是觉得幽冥地狱里头死气弥漫,空气不怎么干净。
此刻尧白就是这个感觉。明明大河在侧,清风徐徐,有花有草,到处都是生机。可是就是感觉到浓重压抑的死气萦绕。
路上来往的人很少,偶尔遇见一两个都是面色枯槁的模样,尧白一看便知是恶病缠身寿数寥寥的人。路过的几个村庄都在办白事,有的有送丧队伍,棺椁有几个人抬着,前头有人吹奏着丧乐带路。更多的只有草席裹着或者陈木箱子装了由两个人抬出来,一路上遇到的人竟然十之八九都是送葬的。
众人走了一会,看到路边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正将两个裹得严实的灰布襁褓放进竹篓子里。女人面色苍白,低低咳着嗽。
由于他们在众多送丧队伍里显得特殊,尧白几人不由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夫妇两人眼里空洞洞的,一点悲伤也没有,只麻木地落着泪。
水月默默牵上尧白的手,小声说:“可以帮帮他们吗?”
尧白看过去,那襁褓里头躺着两个不足周岁的婴儿,生得很可爱,脸蛋还红扑扑地。显然是刚去世不久,可惜它们太小了,离开时没有遗憾执念,残灵早已经走远。
尧白看向闻不凡。他们修佛之人送一个生灵往生极乐就修一份功德,想来闻不凡不会拒绝去渡化一下两个孩子。
闻不凡轻轻点头,朝夫妇俩走过去。
夫妇迟笨地抬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站在面前。血丝蓄满男人双眼,他双唇轻轻张合:“大师,我们没钱做法事,你去找别家吧。”说完便埋头继续往竹篓里摆纸元宝和剪纸小人一类的东西。女人则在不停往火堆里扔纸钱。
尧白忙蹲下身,道:“我们不要钱的,就让他给你们孩子超度吧。”尧白低头看着两个襁褓,透过厚厚的裹布看到孩子微微蜷缩的小小身体,鼻子忽然酸涩:“让他们在路上平平安安的不受欺负。”
孩子母亲忽然往前跪行两步拉着起白的手,仰着张满脸泪迹的枯黄小脸,叫了声:“善人。”接着朝闻不凡哐哐磕头,“大师仁善,愿您长命百岁。”她抹了把眼睛,干裂的双唇竟然上扬些许,露出个的笑来,“都说佛祖慈悲,能沟通亡灵,求您万万嘱托他们姐弟,来日投胎一定再回到娘亲肚里来,娘亲等着···等着他们。”
妇人说完便栽到丈夫怀里,痛痛快快大哭起来。
闻不凡盘腿坐在灰尘飞扑的路边,背对着来往行人,阖目默念起往生经来。烙阗和尧白招呼两只灵兽蹲在跟前点纸钱。
黑水在原地站了一会,抿了抿嘴也坐在路边,掏出怀里的经卷悄声读。
天擦黑时他们终于进了泠州城。这里的人稍多,大多以巾遮面行色匆匆。虽然他们不会被凡人疫病侵扰,但进城前还是各自缚上面巾。
城里的惨状比城外更甚,进得城门便是一间简陋搭制得凉棚,旁边立着一面木牌,上书两个朱红大字:停尸。
棚内什么也没有,只停放着两排尸首。棚内蚊蝇嗡嗡,伴着一股熏鼻恶臭。尧白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只见四下安静,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收敛遗体。不大一会,有一行人拖着板车,将棚里所有的遗体挨个搬上车,再拖往城外。板车后头跟着辆装满草料柴火的马车。
看样子是有亲属的就被领走,没人领的就拖到城外去烧掉。
继续往城里走发现这样的停尸棚不止一处,还遇上许多穿僧袍的僧人和拿拂尘的道人,他们几乎出现在每一个停尸棚中,或做法或超度。有的散道散僧会要些报酬,这都是有点积蓄的人家才请得起。更多的僧道是结伴同行的,他们把自己的庙门或者山号写在旗子上,在这处棚子做完活又前往下一处。不管地上躺着的是谁,几时死的,有没有亲属,皆念上几句悼文,一视同仁地送一程。
他们来去清静,只扛着一面旗子。
尧白走在街道上,看到有人大哭有人麻木,有人行将就木有人漫漫余生。他忽然想起黄黎说过,死去的凡人在奈何桥上抹去前尘,今生曾喜欢谁,怨憎谁,与谁有恩,与谁有情统统都要忘记。轮回大道一走,来生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就像那对双生姐弟,无论来世在哪里,离此世父母远或者近,都是相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