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酒痕
这场大雨果然下了七天七夜,天晴时泠州已经是一片泽国。太阳吝啬的光亮洒下来,这片土地早已坠入灰暗。
这天晚上,尧白正把院子里的积水一瓢一瓢往缸子里舀,一边等着闻不凡回来。转眼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影把半掩的院门推开,隔着门槛和尧白对望。
天色晦暗,尧白微微眯起眼,终于看清来人面容,“三哥。”
“小九。”黄黎面容疲惫,声音也涩得很。连日来萦绕在尧白心头的那股莫名的不安此刻仿佛出栅猛兽,他心猛地一沉。
风声入耳,黄黎的话一字字锤在心头:“小九,父亲没了,我来接你回去。”
第44章 你能陪着我吗
闻不凡匆匆赶回来时看到尧白拎着只水瓢孤零零站在院子里,黄黎靠在门外院墙边望着落日余晖的天。
他进门的时候被黄黎叫住,“还要麻烦你把他带出来。”
“小白。”闻不凡走上前去,抬手轻轻揉搓他的后颈,语气柔得像是绵密的云:“你现在要回家去。”
尧白抬头看他,接着又垂下头盯着沾满黄泥的鞋尖,有些执拗:“我回家去他们就会告诉我父亲死了。”
闻不凡的声音很轻,他说话向来很温和,永远一字一句的,连语速都少见波动。风从大开的院门灌进来,尧白总觉得耳边的声音缥缈,听在耳中有些违和,“父亲虽然不在了,但是家里还有母亲,门外还有你的哥哥。”
过了很久,尧白抬起头,眼泪悄然从眼眶滚落下来:“你能陪着我吗?”
——
清灵天帝这种修为的仙灵陨落后肉体和魂魄一起归于大地,半片鳞甲都不会留下。只有一座神像立在空荡荡的神宫里头,供后来神官瞻仰纪念。
相比于凡人对于逝去亲人的追思和悲痛,青灵天帝的陨逝似乎只是天亘河面微微起皱的涟漪,大家只是在神像前凝视片刻,作出哀痛的表情来,然后就陆续散了。
修仙成神的尽头是凉薄寡情,尧白忽然觉得悲凉。他开始想念泠州城里那些鲜活可爱的凡人。
女帝站在神像前微微垂着头,端庄素丽的面容有些疲倦,挽起的发髻垂下几缕发丝,略显凌乱。她走到尧白面前,抬手轻轻擦去小儿子脸上泪痕,眼里沉积的悲恸霎时翻涌成泪。
尧白看着母亲的眼泪立刻就慌了,“母亲。”
女帝拉着尧白的手,空洞洞的双眼只会落泪,“是母亲没用。”
父亲骤然离开,在外忙碌奔波的兄长们全都回来了。大家时常聚集在父亲神宫外枯坐,从早上坐到晚上。好似大家都不说话,父亲就还在殿上,一会就会派身边地小神官出来叫他们进去。
尧白看向天际行将滑落的太阳,问身旁黄黎,“姐姐还没回来吗?”
他回神域后就没看到桑宿,三哥说她前些时日去了极北之川渡魂。
黄黎说:“想是还在赶回的路上。”
尧白眨眨干涩的眼,他这近日睡不好,晚上总趴在巢穴里听梧桐林里的风声。父亲留给他的东西就只剩这片梧桐林了,想到这里他总是很难过。闻不凡不习惯睡树上,每次见他趴在树上不说话的时候会上来陪他。
闻不凡坐在树枝上,尧白便化出原身趴在他腿上,“很奇怪,我好像没有那么难过了,只是会想起父亲还在的日子。”尧白把头搁在闻不凡掌心,看着林中星月光辉,“从前我总觉得和父亲在一起时间还很漫长,现在想想,能够记起来的东西好少好少。”
“我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凡人过完百年就要走奈何桥抹去前尘记忆,凡人活着的时候一定把每一件事都记得很牢,想念的人和欢喜的事,他们一定都记得。”
闻不凡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尧白背脊,直到尧白在怀里睡去。
————
夜眨眼就至,圆月清辉洒落,给神域错落的神殿披上一层静谧的光。
尧白从父亲神宫出来,在月光下漫无目的地瞎走,看到水便停下来看会,看到花也停下来看会。不知为何,磋磨时间是他近日来最喜欢做的事情。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不知名的小湖边。湖心有个水榭,由一座小直桥同岸上相连。河边花开得很好,尤其是小桥两侧的并蒂莲,花叶繁盛地险些要淹没桥面。尧白走上桥去,清幽莲香便顺着风丝飘进肺腑里。
他重重吸了一口,心头舒缓不少。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水榭里立着个人影。原本是背对着,见他走近了才转身,笑着叫了声:“九殿下。”
这声音有些熟悉,尧白抬眼望向他面容,月光下盈盈站立的正是天璇神君。
尧白与这位神君并不相熟,只知他活了很久很久。他记得神君下棋下不过父亲时就会玩赖,父亲不许他便会拍桌子叫唤:“让我一步又如何!你别忘了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把过尿!”
尧白驻足片刻,觉得有些奇怪,这里离着璇机宫隔着好几座神宫,还隔着天亘河,饭后消食也不会溜达这么远吧。
天璇仍旧束手站着看他,尧白忽然觉得他好似专门在这里等自己一般。
他只得走过去,朝这位长辈打招呼:“神君晚上好。”
天璇看着他,点头说道:“嗯,精神尚可,想是缓过来了。”说完便转身坐下,给尧白添了盏茶。
尧白看了眼多出的茶碗,心道果真是的,只是不知道天璇特意找他有什么事,总不会这个时候才来安慰他丧亲之痛。
“听说青灵去之前曾与你在人界见过一面。”谈话猝不及防开始,天璇直接称呼他父亲的名字,言语间竟显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亲昵。水榭三面环水,隔出一方私密天地,尧白的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过了一会,尧白垂下眼,手不自觉握紧茶盏,“是的。”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父亲的情形。照母亲所说,父亲那个时候身体就已经不好了。他经历几场恶战,浑身都是伤。
那时候天色暗,他只看到父亲一半身子趴在草丛里,垂在水里的尾巴不时拍水晃动。或许那个时候他的下半截身子全是伤痕,所以他不愿意上岸来。睡梦中都在晃尾巴是因为水底下有东西在啃噬血肉。
“神君。”尧白看向天璇,把心中疑问吐露出来:“我父亲为什么会死?母亲说他生前伤势惨重,是谁伤的他?”同样的话他问过母亲,问过他三哥黄黎。母亲只会看着他落泪。他三哥倒是不沉默,只看着他说:“小九,这些都没有意义。”
尧白有种预感,天璇神君会给他答案。
天璇默然片刻,随后站起身走到水边,望向当空皓月:“或许殿下可以听我说一段往事。”
第45章 你想要什么
尧白不记得自己在湖边坐了多久,似乎天璇神君走了以后他依然在那坐了好一会。醒过神来已经站在梧桐林外了。他许久才慢慢从混沌迷蒙中醒来,天璇神君的那段往事讲得有些久,尧白听得很糊涂。他慢慢走进去梧桐林,踩着地上枯叶轻响,天璇的那些话便随着周遭响动再次涌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