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夏的雪
“那边好像闹得还挺厉害。”褚世泽在一间堂屋里半闭着眼睛,手捧茶盏,冲镇邪堂的方向下巴微抬。
隔着一张四方的八仙桌,另一把高背太师椅上坐着的正是池德正。
他手里也有个茶盏,不过杯面边缘被他枯瘦指骨给牢牢攥紧了,仿佛那一片薄瓷能随时被他给捏碎。
“……看起来是如此。”池德正在片刻后才接话,他声音紧绷。
又还在煞有介事的评论。
人的心理状态,有时候说来真的非常怪。
手杖碎裂是一个标志,池德正在发觉镇邪堂那边出现异变时,他内心便已陡升出不好预感,明白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将要发生了。
可这人,他暗地里的手脚没少做,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自己内心里最清楚,偏又最好面子,做了脏事还求个好名声,什么时候都想要让自己处于道德高地,把一切腌臜都用光鲜给遮盖下去。
铲个眼中钉,他都要提前谋划许久,就为了找一个能让自己理直气壮又彰显崇高的理由。
池德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所以,即便预感不妙,直觉不对,他却又被自己的心态所桎梏。
在这种时刻里,他就还是端着大长老的架子,自诩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里位居高位之人,只遣了年轻族人去查看情况,然后自己在池家的议事堂内端坐,等别人来做汇报。
查看情况的人去得有点久,期间被打发去探听消息的第二批人也没回来。
议事堂好似暂且成了一座孤岛,与镇邪堂那边完全联系不上,信息不通。
池德正逐渐焦躁。
“德正兄。”褚世泽忽然又开口。
正疑神疑鬼的人几乎被这动静吓一跳。
“你怎么了?”褚世泽不紧不慢地打量旁边人,还若无其事抿了一口茶水,“怎么看起来,你像有些慌神,不太镇定啊?”
池德正嘴唇动了动,估摸着是在心里痛骂了褚世泽几声,但他面上强装出平静,还道:“是么?可能是我对镇邪堂那处情形实在担忧,有些思虑过重。”
“哦。”褚世泽微微一点头,然后又说,“可我之前听着,你可是把池家的年轻好手都派过去了……是这批年轻人还不太成气候,所以需要老人们多费心点?”
这不是褚世泽平常与池德正讲话的风格。
褚世泽比池德正小了快有一百岁,当初池德正正掌权时,褚世泽还只是个半大少年,日常被安排四处打杂,没少当过通报传信的门童,他们之间有着长达多年的鲜明位阶差距。
哪怕如今褚世泽是褚家最高级别的长老,他和池德正早是平级,又因为池德正活得太久,他们对于底下小辈来说,两人还算是平辈。
总的算起来褚却世泽对池德正一直还算客气。
然而今天,褚长老说话却过于刺人了。
“你什么意思?”池德正沉下脸。
褚世泽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面上轻轻一响。
“说起镇邪堂就想起了往事。”褚长老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忽然就又想问问德正兄,当年你们宣称池暮轻因为战时杀敌太多而遭煞气反噬,堕化为鬼的事。”
议事堂里除了留有池德正的人,当然也还留有陪着褚世泽的褚家人。
这两小拨人马没能见证镇邪堂那边的净化现场,更不知大部队正朝这里赶来。
蓦然听褚长老这么说,他们俱是一怔。
池暮轻。
战时,杀敌。
堕化为鬼。
对于褚家的许多人来说,池暮轻也是个很少被提起的名字。
但褚家老一辈不提的原因与池家截然不同。
池家这边,池德正曾在信息向下传递时做了手脚,刻意淡化了“池暮轻”这个名字的存在,遮掩其生时功绩,让后来人只一代又一代的相信——池家祠堂是为镇鬼而建,祠堂旁的镇邪堂里有着百年恶鬼,作恶多端,不知名姓。
死人是不会开口为自己做辩解的,更别说池暮轻的灵魂远走高飞,他本人看上去也是不会专程回来解释什么。
再往后,池家内部分家,所有支持过池暮轻的这一批人被分拨出去,当时池德正明面上叱骂,对分家深恶痛绝,实际上,他内心对这样的发展却是乐见其成。
走了多好啊,这些接纳认同过池暮轻的人一走,留下的可不就都是本就对池暮轻有偏见,更方便传输思想与掌控拿捏的人么?
池德正不仅不抵触分家,他差点没被分家给乐坏。
褚世泽当年也还姓池,他与其他一批兄长前辈一起,是最早为自己冠上褚姓,从池家出走的人。
变故发生的那天,这批人曾被池德正授意下的人给拖住,并不清楚当日池家大院内是怎样一番情形。
等这些觉察到不对的人好不容易赶回来,当时迎接他们的,就已是化鬼的池暮轻,还有一个被怨鬼狠狠掀了个底朝天的大院。
池暮轻是真的因为战时杀伐气太重,所以到了和平年间再无战事,被激活的煞气反倒无处安放,所以堕鬼作乱了吗?
这些后来的褚家人将信将疑,总觉得背后有蹊跷。
可当日留守大宅的人又都口径一致,让他们纵然疑心,也一时半会缺乏证据,真相不得而知。
并且最要紧的,是无论“杀气过重化鬼”的说法成不成立,池暮轻确实已经是鬼,他也确实在池家“作乱”过了。
争论的关键点便从“说法可信与否”变作“池暮轻功过是非孰轻孰重”。
池德正表面愤慨,内心却嘴都快咧得合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