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别称
他踩过月光, 扒着窗玻璃往下看,发现了熟悉的身形。
是一道中等体型的身影, 不高的个头, 棕头发,穿着纯血精灵不屑一顾的厚短袍, 拉过头上暗淡颜色的帽子,遮住大半的面容和半边前额。
伴生精灵从空中落下,双脚踩在主人的肩膀上,受惊地呼口气。
云端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回过头,看见床上那道金发的身影仍然沉睡,不由得放下心,他伸脚去够鞋,无声无息拉开房门下楼。
那个棕头发的精灵仍然徘徊在一楼大门口,鬼鬼祟祟透过门的缝隙往里看。
他已经很熟悉这栋房子的地形了,来去多次,客厅里有几把椅子都一清二楚,包括那些寻常人注意不到的死角。
狄随手把东西往下一丢,抬脚踢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就想往外走。
伴生精灵哆哆嗦嗦地在他肩上坐着,捂住眼睛,声音尖细:
“我们……我们不能这样……”
狄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对待自己的伴生精灵,纯血们总是无比耐心。他们看伴生精灵时,仿佛是在看另一个自己,从身体里分裂出去,承载了原有个体的最纯粹的情感。
“我们可以这样。”他轻声哄道,“没精灵看得见我们。”
他再次往下扯了扯小帽,帽檐半耷拉,挡住一只布满血线的眼珠,风从厚实短袍的领口灌进去,将不多的体温带走部分。
狄打了个寒战,痛苦地感受着魔力在血管里凝结的可怕滋味。
就好像水在血管里凝结成刺拉拉的冰碴子,逆着刮过血管,激起可怕的触感;没了魔力的持续输出,他连丁点的寒风都受不住,于是不得不上身精灵们所鄙夷的厚实衣袍。
伴生精灵也跟着他的动作,拉紧自己的领子。但虽然这样,它也不肯靠到主人的耳朵后面取暖。
“我们赶紧走吧,风要来了……”
他话刚说到一半,突然看见一道人影从房子后面从容走出,雪白的衣摆宛如一朵散开的花,眉眼从容而镇定,抬起湛蓝的眼睛,静静看向他。
夏!
狄仿佛跟见到鬼一样,蹬蹬蹬后退三大步,碾过地面枯萎的干草,空气里冷凝的不安分子上升,棕发精灵哆哆嗦嗦:“你你你……”
“有时候,我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湛蓝眼珠的精灵道。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刚才不是在沉睡吗?!
夏仿佛没有看见他厚实短袍底下的颤抖,上前一步逼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狄打了个哆嗦,伸出手指遥遥点他:“我之前做过什么事……”
“比如在我的剑上抹精确计量的生物毒素?”
夏半点不放过使他喘息的机会,低低叹息道:“还是说你那些不入眼的小伎俩。”
棕发精灵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一滴冷汗顺着太阳穴,侧脸,下颌,落在胸前的衣服上,打湿了一块小小的痕迹。
他肩膀上那只胆怯的伴生精灵捂着脸呜呜地哭泣,似乎放弃了什么一般,猛地站起,拍着翅膀飞入黑暗,竟然抛弃了作为主人的纯血!
狄几乎要扭断自己的脖子,猛地往后一转,吃惊地伸手:“优尔——”
然而那名叫优尔的伴生精灵头也没回,就这样消失了。
狄就这样凝固着伸手的姿势,直到夏上前一步,伸手去够他:“半夜私闯他人住宅,我该把你送去执事大厅。”
狄这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后退到他够不着的距离:“不……不行,我什么都没做!我不去!”
棕发精灵神经般大叫一声,撒腿朝幽暗的森林里跑去,扮演夏的云端一惊,下意识伸手去够他,没想到抓了个空。
“你——”
风从极西森林的北边来,穿越浩荡树海,席卷空气中所有细微的馥郁气味,那些该掉不掉的长叶无声地尖叫一声,纷纷落下。
云端抓紧兜里的短柄法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平静的独栋,金发精灵还在里面沉睡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扮演了他的模样,仅略微思考,便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
狄一点不熟悉瓦卡耐拉角落的地形,他跌跌撞撞跳过那些凸起的树根,一头撞断树枝上的尖刺。
小帽被掀翻,粗糙的树枝在他前额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血流如注。
他见到滴下的血,仿佛见到什么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东西,凄厉地嘶喊一声,在一棵巨大的树面前堪堪停住脚步。
狄呆愣愣地仰头,张开手指,看黏腻的血液绕过手指,染了一身腥气。
“我的血,我的魔力啊……”他近乎不可思议地叹息,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
云端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越过漆黑的树干表面,浓密的树冠在夜色下透出不祥气息,夜鸟拍打翅膀,从树叶末梢的缝隙里穿梭,那些细碎的粉末窸窸窣窣地往下掉落,落在狄的头发上,肩膀上。
那只透明的伴生精灵站在树冠深处,面无表情地往下望,和自己的主人对上视线。
狄伸出手去,无助地提高声音:“……优尔!”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哽在喉咙里,变成细细的气音——那只伴生精灵无声无息地落着眼泪,扯下了自己的翅膀,身躯转换成细碎的闪光,毅然而绝望。
云端在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伴生精灵——狄叫他优尔——没了翅膀,轻飘飘从树冠落到地上,身躯拉长,膨胀,从一个手掌高的小人变成正常精灵身高!
然而一切都没有维持超过五秒,优尔伸出手去,还没碰到他的主人,便完全消失,落下独属于魔力的闪光。
树叶簌簌,狄维持着伸手的姿势,他的指尖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碰到他的半身了。然而神情愣怔,迷茫而朦胧地看着他蒸发,重新回到生命树的怀抱。
云端站在他身后,注视着那个棕发精灵的肩膀颤抖着,幅度越来越大,最后大叫一声,弓着脊背,将前额抵在铺满枯叶的泥土地面上。
他隐约闻到烟熏的奇特气味,萦绕在鼻间久久不散。
“我总该想到的,从小就没办法,”狄喃喃道,“你有斯尔德的庇护,对不对……”
“不,我没有。”云端学着夏的口气。
烟熏火烤的气味越来越重,云端意识到不好的时候,已经有金橙火光从森林外的那一头亮起,照亮了大半的瓦卡耐拉。
术士猛地一拐脚步,回头望向那个熟悉的方向,提起心脏:“等等!你——”
狄道:“你怕什么,不过是一栋房子,反正最想烧的精灵已经跑出来了,剩下的都是些死的东西……”
话还没说完,便被愤怒的金发精灵一把抓住脖子,云端几乎抑制不住心底翻滚沸腾的愤怒,手指在狄的脖颈上留下血痕,将这个精灵摁到地上:“我□□……”
夏现在还在沉睡!
他还没恢复好,能不能在火里醒过来都是未知,别说逃出来了!
左上角灰色的倒计时在这时,肉眼可见地发生变化,几乎每个呼吸,都疯狂往下掉落数字!
云端一把扔开狄,飞速地奔跑起来,棕发精灵被大力甩开,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侧着身咳嗽,视线模糊,看见金发的夏扭头,消失在森林的那一边。
……
等到云端赶到燃烧的房子面前时,周围没有一个精灵,因为瓦卡耐拉的精灵们作息良好,地广人稀,离这最近的房屋都坐落在另一个拐角。
火,顺着墙壁的缝隙,一点点蔓延,精灵喜欢的木质建筑在它的吞食下,简直就是最好的燃料!
眨眼间,一栋简单朴素的房屋被火焰吞没,开始从一楼往二楼延伸!
满面炽热的火光铺天盖地,术士无助地仰头,看见二楼窗玻璃上隐约映出的夏的身影。那些火焰似乎知道他的心思,扒着墙壁外零碎的爬山虎,探入了二楼卧室——
云端一滞,术士深吸一口气,毅然推开滚烫的木门,火星从他眼前迸发,落在鞋底不远处,熊熊燃烧!
入目所及,皆是无法控制的火势,极高的温度让云端的视野都在变形,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迅速变红,发烫。
术士哽着气,提高声音:“夏!!!”
没人应答,只有火焰点燃木料的哔啵声响,客厅的桌子,木椅,长柜,包括通往二楼的木楼梯,都在包围下着了火,再没有能下手的地方!
云端不敢用手去擦眼睛,他再次仰头,高喊一声:“夏!!!”
你在吗!你回我一声啊——
轰隆一声,一半的木楼梯不堪重负,在巨响中坍塌。
云端已经要看不清出去的路,但他能看得见左上角飞快掉落的数字和他自己的生命值,尤其是他的血条,仅仅损失了百分之五。
就算这幅身躯,这个空荡荡的躯壳被火焰吞噬殆尽,也不过是毫无损失的数据!
他将会获得系统和斯尔德的帮助,再次,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来!
云端雪白衣袍蜕变,金色数据条掠过,变回自己的术士长袍,手中握着坚硬的短柄法杖,坚定地往前迈出一步,踏入火海。
轰隆!
燃烧的木门掉落,盖住他们出去的道路。
第100章 chapter.99
黑烟滚滚, 从房屋的烟囱、窗户、每一处墙壁和外界的空隙里渗出,在屋外空地上汇聚成恶魔的形状。它带来浓烈而呛鼻的气息,随着风, 扩散而去。
不多时,精灵们从好梦中醒来, 疑惑地嗅着空气里奇怪的气味。他们打开房门, 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的一栋房屋燃起熊熊烈火。
“等等……”
“别等了!快去告诉执事大厅!”
很快有精灵披着晨衣, 顶着深夜浓厚的露水往执事大厅走, 而三角大厅里值班的执政官放下笔,又确认了一遍:“是那位名为夏的纯血?”
“正是。”报信人点头。
执政官立刻使用特殊通讯手段,叫来手下部门灭火, 他们熟练地操纵着水魔法, 将这栋房子从上到下浇得湿透, 掐灭任何一点可能会重新点起火苗的源头。
没了火光的遮掩, 它裸露出燃烧后丑陋的黑炭色泽, 摇摇欲坠。入目所及, 所有的可燃家具都在一场火后变成了可怖的模样。
然而精灵们把这栋马上就要坍塌的房子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夏的踪迹。
他们甚至顺着门口土地上的脚印, 追进房屋旁边的森林,并在深处找到了昏迷的狄。他看上去狼狈不堪, 浑身滚满了尘土,孤身一人瘫倒在树下, 伴生精灵不见踪迹。
随行医官给他上治疗技能,然而就算狄的血条已经恢复正常, 也没有醒过来。
轮值的执政官皱着眉头, 打量一番道:“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你去叫首席。”
助理执政官匆忙而紧张地抽出笔,记录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他听见上司发话, 还顺口提了一句:“我记得夏是转正考核分数最高的那位?”
“对。”白袍的执政官站在棕褐色的土地上,手里捏着一个火焰球,碰撞后点燃,显然是已经使用过,“明天就要给夏授予执政官徽章,正式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说完这句话后,两位先生都沉默下来。
他们望着被随行医务官抬走的狄,目光顺着月光的方向,一直看向远方只露出一个尖顶的生命树,翡翠绿的树冠在风中摇曳,金长叶也跟着打卷。
“有人不想夏拿到这个执政官的位置。”助理执政官小声说道。
他的上司沉思片刻,若有所思:“无非是那群贵族,他的同学,或者是任何在他下面的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