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别称
他就在旁边,用温暖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掌。
夏一言不发,目光从旁观席上一晃而过,那里消失了很多熟悉的脸,想来是当时被迫吞下了黑荆棘石的精灵,现在估计命运难测。
……但是他看见了狄,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里,裹着厚袍子,视线一动不动地落在他身上,随着两人对视,狄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夏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直视法官。
“他离开了,”夏回答道,“他找到了自己的家乡,不再和我一起。”
此话一出,旁观席上交谈再次响起,法官摇了好几次铃铛,都没有把声音摇下去。他放弃了压制的想法,提高声音。
“不,他没有离开,而是回到了瓦卡耐拉。”
夏露出疑惑的神情,这不怪他,有个人和他昼夜相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去向?再说,这次南下极西森林,路程遥远,他们光是一来一回,就过去了七八天时间。
法官继续说道:“生命树树枝被盗,有人看见一个黑头发人类的身影在瓦卡耐拉出现。”
“而现在,人类贸易商的通行证已经全数到期,新的一批也远在大陆东方。瓦卡耐拉中,再没有任何人类。”
“那么,那个偷了生命树树枝的人类是谁?”
“恰巧,你身边的人类又在这个时候消失了,”法官紧紧地盯着夏的眼睛,要他说实话,“我们十分怀疑,你身边的那个人类拿走了生命树树枝。”
夏也注视着他的脸庞,心中无数问题渴望喷涌而出,被他强硬地压下来。
是谁看见了那个偷树枝的人类?
又是谁一直监控着他,连云端消失的时间都一清二楚?
衣角轻微晃动,夏知道,这是云端提醒他不要轻举妄动,先忍一时,看看接下来是什么发展。他们风尘仆仆,从大陆的另一边赶回来,没想到连口水都没喝上,就先上了法庭。
法官仍然一条一条和他对时间:“十五号你离开了瓦卡耐拉,十八号深入弗兰克斯山脉,对不对?”
“是。”夏不卑不亢地回答。
“二十一号你和一个地精交易,内容无从得知,然后当晚,那个人类消失。对不对?”
“……对。”这说法毫无问题,因为走出弗兰克斯山脉之后,就是地精的地盘,那片落后的部落,仍然充斥着各种野蛮的行为,他们需要向导或者地图才能离开。
而云端……他身上带着的灰色数字已经掉到了一个危险的范围,被迫失去实体。
凭空消失,宛如人间蒸发,受人怀疑也是正常的。
“二十号生命树受损,一截生命树树枝被盗,同时有人看见你身边的人类出没,”法官合上羊皮纸,加重语气,“你认为世界上会有这么多巧合吗?还是有小偷幸运到,正好撞上这些?”
夏被押入监狱,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云端握住铁栏杆,有些迷茫。
金发精灵看不见他,有些焦虑,于是术士伸手,给予夏力量:“我总觉得里面有问题。”
“嗯,”夏垂着眼睛,“他们会查清的。”
“肯定没这么简单,不然把你抓进来做什么?”云端不赞同他的话。
人类术士在关着夏的牢房面前转圈圈,最后实在忍不住,离开阴暗的地下牢房,凭借过去在瓦卡耐拉生活的记忆,绕路找到了执事大厅。
法官也是执政官的一个分支,他的办公室就落在执事大厅三角建筑的内部。
门牌号很好找,但是在云端翻出记载着夏案件的记录纸前,有一个意想不到的精灵打开门,站在法官办公桌前。
好看的棕褐色头发,笑容温暖的女孩子,那个叫丝洛儿的精灵。
她趁着大法官不在办公室的空档里,偷出大法官受贿的证据,云端沉默地看着她慌忙包裹好那几张纸,低着头,用风系魔法扫干净自己进来的证据。
两天后,夏被无罪释放,而丝洛儿偷出证据的行为也被精灵们发现,曝光于执事大厅中。
原本的法官失去了部分薪酬,被首席停职三个月。
而当天晚上,丝洛儿住的房屋失火,狄捧着救火的水桶,呆愣愣地站在房屋面前的空地上。
那里聚集了大片精灵,沉默地注视那栋房屋从着火到灭火,变成了漆黑的,散发烧焦气味的丑陋模样。
第103章 chapter.102
夏还没在自己的房间养好伤, 便看见狄踹开房门,神色狰狞地冲了进来。
“……狄?”金发精灵疑惑道。
然而这个名字还没完全从喉咙里吐出,便被对方一把抓住领口拉起来, 被迫逼近,夏眯起眼睛, 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溢出黑色魔力火焰, 狄被烫到, 惊叫一声, 松开来。
“你个混蛋!垃圾!残疾!你从来就是混血!不配称为精灵!”他咆哮道,棕色的短发神经质地竖起,刺刺地扎手。
夏沉默地注视他片刻, 移开目光, 一言不发。
狄急促地笑了一声, 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 被后背的长椅磕了一下, 停住脚步, 一屁股坐在椅面,又强撑着站起来。
失去伴生精灵, 对他的影响不可谓不大,毕竟是失去一半的灵魂, 他的面色逐天发白,发色也慢慢变浅, 尤其当魔力无法使用时,他无法御寒, 无法利用魔力完成工作。
不过, 按狄这样天天在街道的阴暗面游手好闲来看,他已经丢了原本的工作了。
夏冷静道:“你发生了什么?冷静点。”
狄喘了口气:“冷静……我还能怎么冷静!丝洛儿死了!你能从牢里走出来, 还不是因为她从法官那里找到了封存的证据,所以才,才……”
他忽的顿住,半天没说话,转动眼珠回忆自己想说什么。
可是,可是向法庭匿名检举夏的,就是他啊;当时他看见的可不是什么黑头发的人类,而是一位皮肤绿油油的地精,在角落里一闪而过。
那地精身形和人类相仿,反而不像是传统的地精模样,这样,狄一下子就想到了人类这个种族,想到了夏身边生活的那个人类。
他又回想起那一天,偷偷进入夏的屋子。
两把椅子,两双餐具,两双拖鞋搁在楼梯间下方……哪里是夏太孤独产生的幻觉啊,分明,当时就有一个人类,不为人知地陪伴那个精灵。
他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哽咽着,狼狈地想念自己柔软可爱的伴生精灵,他一定会在这时摸摸自己的脑袋,然后轻声地安慰他。
“她现在死了……被烧死了……”仿佛他在夏房子里点火的那一天。
夏也一下就被镇住了,愣在床前,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看着狄捂着脸,蹲下身,嚎啕大哭。
细成丝的魔力从他的皮肤毛孔里纷纷溢出,但是它们主人没有力气再把它们聚拢在一起,任凭它们飘散在空中。
夏沉默着,在房间里寻找云端,但是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精灵,一个空壳,和一屋子清清冷冷的空气。
……
云端站在黑漆漆的房屋面前,仰着脸,无言地看着房屋上被烧毁的装饰梁断裂开,砸在地面上。
死去的精灵仍然保持着生前美丽的一面,蜷缩着身子,看不清面容,被一块白布盖住了所有。
所有现场救火的精灵围成一圈,垂着眼睛,寂静地哀悼他们意外失去的同伴。
而云端转头观察远方,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几道人影站立,被夜色遮掩成完全的黑色。
“我……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样离开……”有精灵喃喃道,“这样好的精灵。”
跟着值夜班的执事大厅来的医师检查了一下,摇头,叹息一声。
“吸了太多的黑烟,还有高温,火没有伤害她,丝洛儿有充足的魔力保护自己不被火焰灼烧,但是她似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所以没有办法移动。”
有人叹息着,有人扭头离去。
精灵们用细腻的白布将她盖住,围成一个圈,接着不知道是谁,先从路边用长杆子挑起一盏灯,高高地悬在精灵沉寂的脸上。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他们用数不清的灯光,点亮了灵魂回归生命树的路途,宛如洪流中倒映着的点点星火,直到最后一位精灵伸高长杆,将最后的灯挂在生命树上。
一瞬间,所有的灯光熄灭,只留下最后那盏挂在树上的灯。
云端眼睁睁看见丝洛儿的躯壳化成星星点点的魔力闪光,沿着精灵们用长杆挑成的道路,重回生命树的怀抱。
那盏唯一点亮的灯光芒大盛,随之熄灭,挂灯被魔力融化,变成一片长长的,打着卷的金叶子。
那一夜,有很多人没有像往常一样陷入沉眠。
包括亲眼目睹火灾发生的云端,被告知熟人离世的夏,喜欢的姑娘逝世的狄,那些善良而柔软的巡逻组同事,欢呼庆幸的法官,和不清楚态度的贵族与执政官。
“被偷盗的生命树枝是一个机会,”萨默菲尔德·巴尔特道,他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神情平静,“夏不能当执政官。”
“纯血是精灵应该坚持的底线,他没有代表身份的伴生精灵,没有尊贵的姓氏和庇护他的家族,这样孤身一人的精灵,是不配被称为殿下的。”
“我当时邀请他成为我的家族的一员,当然是因为我挺喜欢他,想要给予庇护……当然,现在他走到这里,也是因为当时不知好歹啦。”
“不知好歹……”理查兹站在他身边,给养父倒上茶,他的面容麻木,没有生机,“对,您说的都对。”
“以前有个小姑娘帮他,这下没有了,是个精灵都能看得出来,这里面有问题。”
巴尔特推开养子倒上的茶,站在暖烘烘的壁炉面前,虽说拥有魔力使他们不再畏寒,然而能拥有一个温暖的壁炉,还是当下瓦卡耐拉中产阶级以上才有的标志。
他在一处木柜面前停顿,轻佻地吹了吹柜子上的烛台,火苗陡然一晃。
巴尔特先生书房的柜子是理查兹从来没有涉足的地方,他低垂着头颅,看见萨默菲尔德从柜子里取出一枝流转着翡翠光泽的树枝。
巴尔特先生笑眯眯地把树枝放在养子手心,拍了拍他的脑袋。
“我现在需要你去干这样一件事,不要被外人知道,你可以做的到吗?”他微笑道。
理查兹盯着手心里光泽璀璨的树枝,差点连抓都没抓住,手腕发抖,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差点大喊大叫出来:“生……生命树树枝!!!”
“这是法庭上被认为丢失的那只树枝吗?难道不是被什么黑头发人类偷的,而是您……您……”他打了个磕巴,顶着巴尔特的目光,一个词也说不出来。
损伤生命树可是大罪!重罪!
如果是夏干了这件事,他会被拿走执政官的所有权利,终身监禁……如果他不告诉法庭那个人类的消息,很可能会被判下重刑。
而如果是萨默菲尔德,他的养父损伤了生命树,一旦被人发现,他一定会被执事大厅拿走贵族头衔,失去组建家族的权利。
变成普通的纯血精灵后,他会被继续追究责任,下狱或者剥夺金钱。
而偷盗生命树树枝,则是罪上加罪。
想到这里,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看着巴尔特的目光越发迷离而恍惚,萨默菲尔德一看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可是,大家公认的秘密,”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间,轻蔑地微笑,“用来维护纯血的威严。”
理查兹拿着那截贵重的树枝匆匆往外走,树枝被他用粗麻布包裹,露不出一丝本身的光芒。
巴尔特先生的话语仿佛仍然回荡在耳边:“你去把这截树枝放在夏家里,然后找执事大厅举报。去吧,我们会成功的。”
“所有下层的精灵,就不应该妄想我们的东西。”
路上他遇上了狄,有一段日子没见过,对方已经瘦到一种病态的程度,被厚厚的长袍包裹住身体,脸颊灰白,眼睛下方浮现浅淡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