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潭石
陆时琛看着濒死的赵云华,一脸冷漠地问出的那句“那根狗毛到底是不是你放的?”
十二年前的马路对面,陆时琛盯着那条四肢挣动的狗,一脸无动于衷的漠然。
还有陆时琛盯着自己的那种观察笼中动物一样的神情……
难怪,难怪……
难怪陆时琛时常冷漠得像个精致的假人。
拨开这层叫做“情感认知障碍”的薄纱,到这时,孟钊这才觉得将陆时琛看得清楚了一些。
如果是因为那场车祸,会不会十岁以前的陆时琛也曾情感充沛且富有同理心?
如果因为一场意外,一个人的记忆、情感全被命运生硬地剥离收走,只剩下一具躯壳和极致的理性,这样无法与人类共情地活着,到底会是什么滋味……
但如果陆时琛没有任何情感的话,那他今晚忽然冲到两辆车中间的举动是因为什么?
十二年前,他翘课一周去找周明生帮忙又是因为什么?他离开高中时给自己留下的那份笔记又是因为什么?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孟钊千回百转的思绪,他抬头一看,陆时琛的父亲陆成泽赶到了。
“小孟,时琛怎么样了?”陆成泽走近了问他。
“还在抢救,情况……”孟钊顿了顿,还是跟陆成泽说了实话,“陆叔,情况不太好。手术需要签字,您先签完了我再跟您细说吧。”
“好。”陆成泽点头,快步朝护士台的方向走过去。
孟钊把陆时琛的那份病历收起来,又对着档案袋怔了半晌。
陆时琛给他的东西实在太多也太沉了,十二年前的孟祥宇一案和那本笔记他尚且不知道怎么还清,如今又欠了陆时琛一条命。
太沉了……孟钊抬眼看向手术室上方亮起的指示灯。
陆时琛,你给我撑住了,让我想想到底该怎么还清这一切。
陆成泽签完字,走过来问孟钊:“小孟,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钊把从疗养院出来到车祸发生的过程跟陆成泽大致讲了一遍,又说:“陆叔,对不起,原本躺在手术室里接受急救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陆成泽眉头紧锁:“他怎么会跟你去解救被害人?”
“这个也是说来话长,我们本来是出去吃饭的,聊着聊着案子就想出了线索……”孟钊还没完全从情绪中缓过来,思维有些混乱,陆成泽这样问,他一时解释得有些草率。
陆成泽沉默片刻,问:“这起车祸是意外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不会是单纯的意外。”孟钊摇头道。
“太危险了,小孟,你让时琛这种外行参与这么危险的行动……”陆成泽摇了摇头,言语中难掩责备意味,“原本这案子他就最早被列为嫌疑人,说明他很有可能最初就被人盯上了,这案子他参与得越多,牵扯得越深,就越有可能遇到危险。”
“您说的是,”孟钊听完更是自责,又道了一声歉,“对不起陆叔。”
陆成泽摆了摆手:“算了,这件事也不能怪你,不管怎么样,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做出选择那一刻他应该就已经想好了后果,你也别太自责了。”
走廊里,来往的医务工作者脚步匆忙,孟钊坐在长椅上,有些焦躁地等待着手术结果。陆成泽则站在窗前,面色深沉地对着窗外的夜色。
半小时后,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从里面走出来。
孟钊和陆成泽立刻走上前询问手术情况。
医生摘了口罩:“暂时从最危急的情况中抢救过来了,多亏一出事就送过来了。不过病人头部受到重创,虽然通过手术暂时稳定了情况,但能不能醒过来,还得看他能不能挺过今晚这一关,这就要看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了。”
又是求生意志……孟钊攥紧了手指。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乐观起来,如果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是自己,那他一定能挺过来,但偏偏现在要经历鬼门关的是求生意志极其薄弱的陆时琛……
手术室的门打开,躺在病床上的陆时琛被医务工作者从手术室推了出来。
陆成泽留在外面,继续跟医生询问术后的事情。
孟钊则跟在病床后面,走进了重症病人监护室,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陆时琛。
陆时琛脸上罩着氧气罩,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几乎看不出任何生机。
因为左侧身体直接受到撞击,陆时琛的手臂出现粉碎性骨折,好在腿部无恙。
孟钊以前就偶尔觉得,陆时琛像个表面坚不可摧,实则极其易碎的瓷器,而现在他真的成了一具一碰就碎的人形瓷器。
他继而又想,对于无法跟任何人共情的陆时琛来说,会不会这样无知无觉地躺着,和格格不入地活在人群众中间相比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轻松一些?
正在这时,孟钊的手机震了起来。
以往他都在第一时间接电话,但这一次,那铃声响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接起来。
这么晚了,一定是案子的事情,孟钊知道,这通电话接起来,他可能又会被叫到市局。
他希望能守在这里,一直等到陆时琛睁开眼、清醒过来,然后再去处理其他事情。但眼下这案子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守在这里。
孟钊看着病床上的陆时琛,他给了自己一段手机铃声的时间,就那样沉默地看着陆时琛。
然后在那铃声将要挂断的前一秒,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接通了电话。
电话是任彬打过来的€€€€
“孟队,物鉴那边连夜检测了点滴瓶里的液体成分,刚刚检测结果出来了,初步断定是葡萄糖和多种微量重金属元素的混合物,虽然剂量不至于致命,但长期注射会让人体出现四肢和大脑迟缓的效果。我刚刚也问了那几个从地下室救出来的人的情况,医院那边说,目前几个人都还在昏迷状态,具体能不能醒过来,医生说只能再观察几天。”
“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审得怎么样了?”
“都说不知道那个地下通道的存在,看他们的表现,还真不像是撒谎。”
“吴韦函审了没?”
“审了,他说对这件事毫不知情,不承认是他做的。”
“不是说在司机手上找到了手机么?那个号码查得怎么样了?”
“跟以前一样,是多层加密的网络号码。”
“地下室救出来的人昏迷不醒,疗养院的人说不知情,肇事司机死了,临死前跟他通话的人查不到是谁,”孟钊觉得一股莫名的火气冲到了喉咙,他竭力压住了,疲惫地抬手揉了揉眉心,“现在是这个情况吧?”
听出孟钊压着火气,任彬说:“你先别急,线索不止这些,天亮之后……”
“我怎么能不急?!”孟钊一直竭力压着胸口的火气,这时忍无可忍,通透爆发了出来,“我朋友还在医院生死未卜,你告诉我所有的线索又被切断了,天亮之后?传唤时间24小时,如果吴韦函真的是幕后凶手,24小时之内找不到他的犯罪证据,难道我们要让他大摇大摆地回去继续作恶?”
电话那头,任彬沉默几秒,说:“案子还在推进,局里的同事都在通宵加班审问,哪个人不希望立刻抓住凶手?”
孟钊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站在窗前,对着夜色又做了个深呼吸,逼迫自己回归那个冷静理智的轨道:“抱歉,情况我都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局里。”
挂了电话,孟钊长长叹了口气,一转身,陆成泽正在背后看着他。
“陆叔。”孟钊整理了一下情绪,“我得先回去了,这起车祸的幕后策划者必须要尽快抓到,陆时琛这边,我没办法一直守着……您多费心了,他醒过来之后,麻烦您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你做的是对的,”陆成泽看着他说,“查案要紧,快去吧。”
虽然对陆时琛的情况放心不下,但眼下孟钊必须要把这起车祸调查清楚,拖得越久,线索就可能被毁得越彻底。
今晚这场车祸不可能是意外,策划这起车祸的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人灭口,让地下室里藏着那些人彻底因为车祸而死,这样就能死无对证了。秘密将这些人藏到地下室的,以及策划今晚这起车祸的,一定是同一个人。
孟钊捏紧了拳头€€€€他非得彻彻底底地查清这个罪恶斑斑的人,不管他背后的势力有多强大,都要用证据压得他无法翻身。
出了病房,走到楼梯拐角处,孟钊回头看了一眼重症监护室。
陆时琛,他在心里说,活下来,日子还长,活着没你想的那么无趣。只要你挺过来,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把丢失的记忆和情感全都找回来。
第49章 (纯案情)
凌晨四点,市局大楼灯火通明。所有刑警都在通宵侦查这起护理院囚禁事件。
走进大楼前孟钊又做了个深呼吸,强迫自己不去想陆时琛的伤势,将精力集中到案子上。
孟钊推门走进监控室,任彬正坐在椅子上,戴着耳机,透过双面镜监看隔壁的审讯过程。
听到门响,任彬转头看了一眼,然后愣了一下。
孟钊身上的衬衫沾着斑斑血迹,胳膊上的伤口横贯小臂,已经结成了血痂。他一身的戾气,打眼看上去不像个刑警,像是个随时会拿刀跟人搏命的亡命之徒。
“要不要去换身衣服?”看着孟钊这副模样,任彬纵使平时不太服气孟钊这么年轻就做了副队长,现在也有些于心不忍,“还有你这胳膊,怎么没在医院一起包扎一下?”
“忘了,”孟钊走过来,看向双面镜对面的审讯室,“这是在审谁?”
“疗养院的负责人。”任彬站起身。把耳机摘下来,递给孟钊,“你坐。”
“不坐。”孟钊没挪身,接过耳机,两只手撑着桌子看向对面,他目光凌厉,又变成了刑警孟钊,“疗养院的负责人?是那个疗养院的所有者么?”
“不是,这个人说自己就是个受人雇佣的职业经理人,而且还是个外籍的华裔。”
孟钊戴上耳机,听着审讯室里的对话。
“我真的不知道地下室的事情,”那个负责人并不年轻,从长相来看约莫五十多岁,但看上去斯文体面,身上颇有种英国老绅士的派头,“虽然那个地方也属于疗养院内部,但基本不会有人去那,连负责打理花园的师傅平时都不会踏足那里。”
“你说你只是职业经理人,那你雇主是谁?谁把你找来做这个职业经理人的?”
“这个……这所疗养院差不多建了有二十年了,它刚建起来,我就是这里的职业经理人了,至于雇主,我也不确定最初找到我的那个人是不是雇主,我更倾向于他也只是受人雇佣,和现在的猎头差不多。”
“从来没见过雇主,还尽心尽力地给雇主干活,并且一干就是二十年?”对面的警察明显不太相信他说的话,“而且这二十年间,也从来都没想过辞职?”
“辞职我还真是没想过,”那负责人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想不出为什么要辞职,这里给我的薪水够高,而且从来没有人插手我的工作事务,我有足够的自由去管理这所疗养院。更重要的是,这个我没见过面的雇主,似乎并不考虑这里的盈亏,有时候不赚钱还倒贴钱,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个慈善项目。这样一份工作,我想没人会随意辞职吧?”
“二十年前?”孟钊低声重复了一遍。
“二十年前,吴韦函才多大啊,”任彬顺着他的话说,“而且第一个关进去的人不是十年前失踪的许遇霖么?那为什么二十年前就搞得神神秘秘的,难道许遇霖之前还有其他被关进去的人?”
审讯室里,审讯过程还在继续€€€€
“那你有没有在疗养院内见过吴嘉义和吴韦函父子?”
“见过,”负责人点头道,“吴嘉义先生的母亲就住在疗养院内,他是疗养院的长期客户,偶尔会过来看望他母亲。”
“那吴韦函呢?”
“他自然也会偶尔过来看望他奶奶。”
任彬这时在一旁说:“我刚刚查了疗养院的客户名单,吴嘉义的母亲确实一直住在这里,是最早住进来的那批客户。”
孟钊又听了一会儿审讯过程,他观察着那个负责人,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从神色来看,这人从容不迫,看上去确实不像在撒谎,要么这人对疗养院地下室的事情的确不知情,要么,二十年的时间,足够他和吴嘉义想出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来应付某天的东窗事发。
不管是哪种情况,几乎都不可能从这个职业经理人口中套出吴嘉义父子和疗养院之间的关系。
“走吧,去吴韦函那边看看。”
孟钊走出这间监控室,去到隔壁审讯室的监控室。
坐在审讯桌前的吴韦函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看上去,他并不把对面审讯的警察放在眼里。
“那个司机的手机给我看看。”孟钊盯着吴韦函,对任彬说。
任彬把手机递给他,孟钊低下头,调出通话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