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滑孙头
那个人在电话里告诉她,这是她儿子在八年前欠的命债,得要她的命来还。
此时纸壳已经被汗水打湿,看起来皱皱巴巴,“冤”字被扭曲得不成样子,那是她愧疚之下为那人写下的冤,她伸手把纸壳展平撑了几下,可惜没有用,纸壳边卷了起来。
那上面还有喷溅的血迹,像梅花印一样,星星点点映在上面,却散发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像死人的味道。
就在不远处,一个男人活生生在她眼前死了,开始还是正常的模样,没多久突然难受起来,脸上起了可怕的红疹,浑身像球一样肿胀了起来……
回想男人倒在血泊中的场景,杨凤敏打了个寒战,她想不通那是什么东西,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那样惨烈的模样。一股异样的感觉升了上来,在炎热的夏夜,她忽然感到了一阵冰冷的寒意。
那个男人突然七窍流血,昏倒在了自己的呕吐物和血液里。
她摸了摸冰凉的胳膊,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不确定男人到底死了没有,她想找手机叫救护车,可在慌乱中,手机不翼而飞,她急得原地转了一圈,这时候她因为意外和那人的联系突然中断,时间飞快消逝,她是该救倒在血泊的男人,还是按照约定好的计划。
那如影随形的“哒哒”声又响起了,杨凤敏带着彷徨畏惧的目光看去,那上面闪烁的红点,仿佛是某个人的眼睛,如蛇一样般,正牢牢地盯着她。
忽然,她双*腿撞地,跪在了地上,合着十指上下摩挲。面对死亡,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消散在方才那铺天盖地的血浆中,开始本能地感到害怕,她想要哀求对方放过自己,可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整个人僵住了。
她看见了一个东西。
在手背上。
满是皱纹的手背上起了一排深褐色的疮疤,她骤然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撸起袖子,缓缓向上,瞳孔跟着慢慢紧缩,那些密密麻麻的疙瘩,不痒也不疼,不知道多久冒出来,巍巍颤颤地立在皮肤上。
那男人身上的红疹,好像就是这个模样。
杨凤敏跌坐在地上,气息微弱地抬起眼。
那空中盘桓的无人机,已经缓缓飞走了。
第575章 致命的吸血伯爵(七十五)郑平①
“她在这里!”
叫喊声一响,四周的警察便一拥而上,把发现杨凤敏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周鹏连忙冲了过去,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闻声而来的杜昭紧随其后,可待看清现场后,两人都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巨大的水箱,足足有两人高,用来给大楼供水,旁边还整齐地排列放置了五个同样的大水箱。
水箱用来检修用的不锈钢爬梯都被收了起来,那东西可以伸缩,平时都拉起来,距离地面足足有一米,此时却被放下来,十分可疑。
管理员满头大汗被叫上来,说平时担心出意外,特地在楼梯和盖子上加了锁。此时那两把锁被砸得稀巴烂,一个歪七八扭地挂在楼梯的横杆上,一个被扔在不远处爬架上,被枝叶繁茂的爬藤遮盖了个严实。
还好巡查的警察检查的仔细,在梯子上发现了一个很浅的血印。
水桶构造本来就不让进人,里面没有装爬梯,人掉进去后,很难出来。幸好的是,正好今天水箱全排了水,剩下的水只到人的大*腿根,淹不死人。
这会儿三个年轻力壮的警察相互协作,站在水桶顶上想办法把人捞上来,其中一个用消防绳栓在了腰上,正小心翼翼地探身下去。
杨凤敏期期艾艾地仰头看着忙碌的警察,她早就听见了叫喊声,可她没有吭声,想就这样干脆地跟着郑平走了。
可时间过去实在太久,她几乎就要忘记了他鲜活的样子,每当她努力想回忆的时候,眼前却只浮现出那张挂在门框上的黑白照。
那是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刚考上大专,即将离开镇上,去往大城市,需要拍上一张寸照。
在黑漆漆的照相馆里,浓眉大眼的少年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笑得格外灿烂,那双弯了的眼睛里是对未来畅享的光,就算时过境迁,照片已经泛黄,却还是挡不住那溢出来的光芒。
就像他考上警察,第一次救人,第一次抓捕罪犯,第一次受勋获得夸奖……是从什么时候那双眼睛的光灭了,里面充满了疲惫和怅惘。
可惜时间久远,她没办法把那些四散在边边角角落尘的记忆拼凑起来,又或许她从没关注过,就和她们那个年代的人想的一样,只要有份安稳的铁饭碗,吃住不愁,就觉得孩子过的很好,不用她操心。
这些年她不断自责,后悔让郑平当警察,每次走到大街上,看着那些穿着警服的年轻面孔,就忍不住为他们提心吊胆的担心。
这些孩子怎么那么傻,明明那么危险,为什么要去做警察呢?
郑平是家里的独子,那时候他们过的不好,她丈夫酗酒,喝醉了就会打人,经常把她打得鼻青脸肿,可这事她不想让儿子知道,母亲本能地想要保护孩子,每次都拿零钱哄孩子去买零食,然后再找摔跤跌倒的借口搪塞过去,孩子懵懂的岁月里一无所知,直到长成了少年,才隐隐约约知道了真相。
那孩子没有丝毫惧怕,他毫无畏惧地冲进房里,十岁的他像个小小的男子汉,拿起扫帚充当武器,和比他高了足足一倍的中年男人对抗。
那时候她想她的孩子怎么那么好,像参天大树,像厚实的城墙,像炙热的太阳,把她灰暗无望的人生照得滚烫,余生都有了希望和依靠,或许在那时候,郑平就有警察的影子。
十几亿人口里,总要出些执迷不悟,正义感十足的人。
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警察实在蠢得让人难受。
是她给郑平盖上的国旗,送了他最后一程,想象着他高大的身体在锅炉里被火焰包围变成灰烬,白烟顺着烟囱飘向天空,然后渐渐消失,就像有人的灵魂在悄然离开,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再也见不到郑平了。
见不到那个充满正义感,为她出头的小小男子汉。
见不到那个在小路上挥舞着通知书,雀跃着朝他奔来的少年。
见不到那个穿着警服,步伐沉稳的青年。
见不到那个疲惫之余,却时时挂念着她,打来电话的孩子。
她再也听不见儿子的声音了,那一瞬间,她忍无可忍,号啕大哭起来。
靠在冰冷的池壁上,她默默流着眼泪,浑身冰凉得像个冰块,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已经没多少气了,嘴唇和脸色一样发着青,失魂落魄像个水鬼,止不住的眼泪连串掉进水里。
水箱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从头顶打下的光束在水面形成了小小的圆,她呆呆地仰着头,看着从空中缓缓落下的年轻人€€€€
穿着警服,满头大汗,贴着头发的板寸看着眼熟,恍惚之间,她好像看见了郑平,他出任务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满头大汗不畏艰险,水箱那么高,她跳下来的时候都崴了脚,那孩子该有多危险。
第576章 致命的吸血伯爵(七十五)郑平②
他不害怕吗?
杨凤鸣失魂落魄地想着,她半张着嘴看着那在空中颤颤巍巍的细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觉得这场面惊心动魄,下意识感到担忧,仿佛透过那个汗流浃背的年轻人看到了曾经的郑平。
她从没见过郑平出任务的样子,只是整日整夜的守着电视机,要是新闻里出了事故,她就提心吊胆,直到郑平报了平安,她才把那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
她模糊记得那天出事的时候,她好像也把电视开着,正忙着把新鲜的蔬菜水果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放进冰箱,再把白萝卜切丁铺上糖准备腌制成泡菜,郑平最爱晚上就着小酒吃这个,说是只要吃上一口,一天的疲惫不堪都能瞬间从毛孔里飞走。
就在她把糖倒进罐子里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她被吓了一跳,萝卜从罐子里翻出来,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正懊恼,突然,窗外响起了警笛声,她心口莫名一紧,走到窗边,四五辆警车顺着大道呼啸而过,后面还紧跟着辆救护车,电视里的节目突然中断,主播插*入紧急新闻:“……火车站附近发生帮派火拼事件,造成一死三伤,其中有一名刑警和群众受伤,已经送往医院救治……”
手机的铃声如影随形,杨凤敏神情恍惚了一下,走过去,看见屏幕上是周鹏的名字€€€€那是郑平的同事,话挺多还自来熟,没事爱来家里蹭饭,但从没给她打过电话,她心里激灵了一下,点开了通话,就听见那小伙子着急地呼喊:“阿姨,你快来躺医院!”
她整个人振了下,好像被那冷不丁出来的话撞了个七荤八素,三魂七魄跑出了身体,浑浑噩噩下楼上车前往医院,全程脑海里一片茫然的空白,身体却止不住的颤*抖。
局里的人几乎都来了,郑平的同事和媒体记者把整个等候室围得水泄不通,电梯门一开,她便摇摇晃晃冲了过去,走廊上或坐或站的警察看见她就全起来了,神情忐忑地看着她,嘴唇张了又张,似乎有千言万语,可临到嘴边,只剩下一句:“阿姨,郑平就在里面……”
她面色苍白地摆摆手,想奔到手术室门前,期冀着能听到零星半点的声音,可刚走两步,她又浑身抽力,腿脚一软,瘫在了地上,郑平的同事连忙过来搀扶她,突然“咔哒”一声,厚重的手术门从里面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所有人同时动作一滞,急切地朝医生望去。
医生目光沉痛地摘下口罩,低着头,把手握在身前,神情沉重地说:“对不起,病人伤势过重,我们实在尽力了……”
杨凤敏脑袋“嗡”的一下,仿佛遭受了重击,整个人没了力气,全靠身后的人撑着,才能勉强没有倒下,她难以置信瞪着满脸歉意的医生,深吸一口气后,轻声问:“郑平……是不是没了?”
还不等回答,她先哽咽哭出了声,喘不上气地撕扯着身边人的衣服,大声质问:“为什么要做警察?干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做警察。”
一时间,鸦雀无声。
做警察没有那么高大上,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薪水勉强能混个温饱,想要存个首付,薪水却赶不上房价上升的速度,没有所谓八小时工作日,没有好听的假期,得随时待命,冒着生命危险赶赴前线,哪里有穷凶极恶的匪徒就得往哪里跑,没有一点体面,灰头土脸仿佛建筑工人,顾不上孩子老婆,照顾不了老人,难得得了空闲,那是受伤在医院躺着。
杨凤敏喊出了千万警察家属的担忧和抱怨,没人敢回应,那些还年轻的面孔充满了愧疚和懊悔,却也执迷不悟,谁也叫不醒。
郑平没了,看新闻的习惯却还在,然而那些声音却进不了耳朵里,全是像蚊子嗡嗡声似的满是白点的恼人噪音,可她却不愿意关上,因为屋子里太静了,那个会回来的的人已经成了一张黑白照片,冰冷地悬挂在门框上面。
她不断安慰自己,至少她儿子是个英雄,是个烈士,比那些默默无闻死去的人好太多。
作为烈士母亲,她不能给儿子丢脸。
她假装自己活得依然忙碌,没事提着做好的饭菜,去郑平工作过的地方去听那些孩子讲郑平的故事,还强颜欢笑参与市里组织的烈士活动,一遍遍为那些懵懂的孩子讲述郑平生前的故事,被人称作坚强的母亲。
这一晃过去就是八年,她本来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直到咽气的那天,可以去地下再见上儿子一面。
可就在今天,一切都毁了。
第577章 致命的吸血伯爵(七十五)郑平③
那触目惊心的谣言,杨凤敏不愿意相信,郑平在与匪徒交战中英勇牺牲,因此评为烈士,正是白纸黑字档案里写得清清楚楚的事实。
那些人怎么能拿一个逝去的警察开这种玩笑,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还有没有良心?
她愤怒地拿起电话,打给那些郑平曾经的同事和领导,想要那些人告诉她,那都是恶劣的造谣,当天的真相都有明明白白的证据,郑平是个再正直不过的警察,容不得外人半点的诋毁,她想要寻求一个心底的安慰。
然而事实真相谁也不清楚,那天出现相当多不可思议的巧合€€€€刚换新不久的监控居然出现了故障意外失灵,而本该巡视轨道的铁路员工不小心摔断了腿,其余人员慌慌张张将人送走,一时间整个货运站空空荡荡,竟然连个偶然出现的目击证人都没有。
整件事的经过,起因,结局,全凭着旁人三言两句的碎语揣测出来。
当晚九点,一声巨响轰然响起,站外正在巡逻的民警辨认出那是枪声,不由地心里一惊,连忙向上通报并追着声音的方向冲去。
然而时间已经晚了,等到了现场,只见到被枪打中的死人,还有另外三个人被车碾压、半死不活平躺在地上,其中一个伤势最重的还是警察,旁边散落着几包白面。
新闻里掩盖掉了部分真相,以帮派火拼事件下了定义,实际上那段时间淮市毒*品猖獗,不知道哪里出来的新型毒*品在暗地里流通,甚至在学生间贩卖了起来。
警方为了抓捕毒*贩,使出了浑身解数,然而抓来的都是随时可抛弃的旗子,对货物来源一无所知,不过是搞零售的“小摊贩”,根本伤不了背后的贩毒集团半点皮毛。
这伙毒*贩组织严密,纪律严明,以点线经销模式在淮市撒网,货源和销售一分为二,上线下线不打交道,彼此不知道对方身份。
而且当时局里怀疑对方在警局里有内应,不然不会每次出动都扑了空,于是内部悄悄审核了三次,但依旧一无所获。
郑平本来就负责抓毒*贩这条线,他线人多又都靠得住,经常出入娱乐场所打听消息,没有人会觉得不对劲。
出事当天,郑平突然接了个电话,随后神情严肃地离开,到三个小时后出现在了现场,再到遇害,事实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再加上其他两个醒来的受害人承认了毒*品交易的事实,所有人认为,郑平是接到线报知道火车站有毒*品交易,于是匆忙赶赴现场,结果被曾经做为线人的李义撞见。
沾过毒的人大都良心泯灭,卖儿卖女,欺骗亲朋,甚至抢劫杀*人,无恶不作,只为了筹集一点吸*毒的钱。市局的人都知道,李义的父母就是吸*毒死的,所以他也走上了父母的老路,仿佛合乎逻辑。
没有人怀疑有另一种可能。
只不过是关系算熟的警察,已经陷进毒*品深渊里的李义,出卖他自然也毫无心理负担。
现场那一死三伤在警方推断下,很有可能是郑平被人发现了警察身份打算将他灭*口,于是他奋起抵抗,枪击了一人,却依旧难逃厄运,被疯狂毒*贩撞死在了车轮之下。
李义和郑平的死以此为结论,盖章落定,八年时光漫长如长河,当年的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没人有时间精力去调查,已经成了积压*在档案室里的卷宗。
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人翻出旧案,也没人想到那帮毒*贩会和当时抓捕行动的负责人有牵连,当年的追毒烈士竟然是包庇毒*贩的黑警,一切真相居然黑白颠倒,事情竟然如此不可思议。
就像揭开了陈旧的伤疤,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仿佛在冥冥中暗示沉积的冤情终于昭雪,在省电视台大门看见赵睿龙被捕瞬间,杨凤敏内心山崩地裂,像火山爆*发,像彗星碰撞,绝望和崩溃同时降临,让这个瘦弱的女人一时间不堪承受。
纷至沓来的流言蜚语刮着骨,咬着肉,噬着血,可她无力反驳。
只能任人辱骂,仿佛骂得越狠,越难听,她就可以稍微减轻些自己的罪孽。
她怨不得任何人,仿佛咎由自取,谁叫她儿子做错了事€€€€不仅杀*人,还和毒*贩勾结,欺骗了他的同事。
她也曾对罪犯家属毫不客气地责备,就像江洋的爷爷,如果不是那爷爷不会教育,怎么会教出两个罪犯来呢?
她也有罪,是她的教育出现了问题,所以郑平才走上了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