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禾二
她温柔地唤着小孩的名字,天光落进小孩眼中,像金子一样。
日落短暂,瑰丽的晚霞却隽永,女人和小孩一起荡着秋千,她一只手抱着小孩,一只手稳稳抓住绳索,荡的幅度很小,但紫色的裙摆还是飘了起来,像有一片晚霞落在庭院。
季沉蛟知道,那个小孩就是自己。但和过去做的每一个被叫到名字的梦一样,他听不清女人说的到底是什么。就好像,那个名字被施了咒语,他只能在梦里听见,却无法将它从梦里带出。
梦境一瞬改变,温柔的女人消失了,他也已经长大,穿着黑色的作战服,脸上涂满油彩。面目不清的队友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仿佛消散在劲风和硝烟中。他执行了那个名字下的所有任务,可他清楚知道那不是他的名字。
周围的雾越来越浓,他抱着头蹲下,双手用力地敲打,那些雾将他团团包围,好似要将他拉回出生之前。
他被剥夺了名字,他不是季沉蛟,不是夏诚实,那他是谁?他应该是谁?
混乱的梦中,他冷汗淋漓,忽然挣扎着惊醒,急促的呼吸在小县城条件简陋的招待所标间回荡。
他还没有彻底从梦里回神,两张床中间的灯就打开了,他立即看向光的方向,凌猎头发散乱,半撑起身,卧在橘黄色的光里,“做噩梦了?”
季沉蛟捋了下额发,下床喝水,一大杯凉水下肚,情绪终于稳定。
梦见自己被叫一个陌生的、听不见的名字,这事说出来并不算噩梦,只有亲自经历过那种梦,才会感受到扭曲的恐怖。
凌猎盘腿坐在床上,“梦到什么了,被吓成这样?说出来也吓吓我。”
季沉蛟毫无睡意,索性把梦里没有名字,但又确实被叫了另一个名字的事说给凌猎听。
凌猎将毛巾被一挥,罩在头上,还用手机的电筒光从下方照自己的脸。
季沉蛟:“……”
凌猎:“本大师现在就来为你解梦。”
季沉蛟本来心情很沉,胸口像是压着东西,但看凌猎这副模样,忽然松快了许多,唇角也轻轻翘起。
“偶尔梦一次就算了,你老梦到,那就说明€€€€”凌猎说到一半卡了,季沉蛟等着他下面的话,他却伸出右手,手指还朝上卷了卷。
季沉蛟:“?”
凌猎又卷卷,季沉蛟以为他让自己凑近点,搞什么“鬼神听不到”的悄悄话,于是走过去,弯下腰,弯了几秒,凌猎还是不开口。
季沉蛟往他爪子上一拍,“卖什么关子?”
“啧!你这人,还叫夏诚实呢,怎么这么不虔诚!”凌猎揉揉爪子,抱怨道:“大师给你解梦,你不知道孝敬孝敬大师?还打大师的手?还想大师给你窥见天机,你做啥大梦呢?”
原来是要钱。季沉蛟拿起手机,“我转你?”
凌猎又皱眉,“我们大师不懂高科技,要纸币!”
这年头哪儿找纸币去!季沉蛟最后在包里翻出一元硬币,放在凌猎手心,“这个,意思一下。”
虽然只有一块钱,凌猎还是开心收下,“看你是有缘人,大师才收这么点钱。”
季沉蛟:“大师废话真多。”
“还听不听大师解梦了?”
“……听。大师请说。”
凌猎老神在在,“说明你梦见的本来就是你的名字,只是它藏在你的潜意识里,你想不起来。”
季沉蛟一凛,很快摇头,“我没有失忆过。”
凌猎眯眼,还不算明亮的光线下,还真有些大师的范儿,“但每个人的婴幼儿时代,都是没有记忆的。”
季沉蛟蹙眉,“你是说,那是我到铃兰香福利院之前的名字?”
凌猎问:“你记得起到福利院之前的事吗?”
季沉蛟沉默,梦里那个温柔的女人似乎隔着漫长的、旧日的时光朝他温柔微笑。
“不记得。”
季沉蛟想起梦里女人的穿着,和有大秋千的庭院,如果那是潜意识的投射,曾经真实存在,他难道出生于一个特别富足的家庭?那他年少时时常感到的,来自血脉中的邪恶,也是源自这个家庭?
季沉蛟按住太阳穴,他并不想追溯自己的身世,想到这些令他烦躁。
“你呢?”他干脆把话题转移到凌猎身上,“你最早的记忆是几岁?”
凌猎眼前浮现出白雪皑皑的画面,他出生的地方,在边境之外,比北方更北,一年没有多少温暖的日子,更没有酷暑,放眼望去全是雪,还有被血染红的雪。
“阿雪总和我抢姐姐,说那是他的姐姐,但我们这些小鸡仔,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怎么分得清谁和谁是真的兄弟姐妹?”凌猎笑了笑,“但我慷慨,我把姐姐让给他了。”
这不是凌猎第一次提到阿雪,季沉蛟喉咙隐隐发干,“他现在呢?”
“可能已经死了吧,他是胆子最小,最弱的小鸡仔。教官让我们杀鸡鸭,他都不敢,还是我帮他。”凌猎的语气带上一丝惋惜和愧疚,“他在那种地方,活不下来的。我答应天气好一点之后带他一起走,但是那天我摔下去了,计划全部打乱。”
季沉蛟说:“‘沉金’现在还存在吗?”
凌猎横躺着,脑袋和肩膀倒在床沿,视野里,季沉蛟是颠倒的。
“被外国的刑警打掉了,主要是E国。‘沉金’基本没到国内来发展过。E国打了他们很多年,如果行动早的话,阿雪还是小孩,说不定还能被救下,但是十六岁之后,他肯定已经成为雇佣兵。”
这不是娱乐的话题,但话题由季沉蛟发起,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我没难过。”凌猎翻身坐起来,倒是安慰起季沉蛟,“都是命而已。从山上摔下去是我的命,被剖开肚皮是姐姐的命,留在那里是阿雪的命。只是有时我觉得后悔。”
“后悔?”
“那天不冒冒失失去山上探路就好了。安稳等到冬天过去,我就可以带着阿雪一起逃跑了。”
安静片刻,凌猎打了个哈欠,“大师想睡觉了。”
季沉蛟关掉灯,在黑暗里说:“睡吧。”
此时,是凌晨四点。
丰市最大的殡仪馆叫阳踪坝殡仪馆,其热闹程度堪比三院,尤其是每天凌晨。就算所有锅炉全都开工,家属们还是要排三个多小时的队,才能向死去的亲人做最后的道别。
凌晨四点,火葬员小王下班了,他像往常一样回到休息室,换衣、洗澡,想赶在天亮前回宿舍睡觉。
锅炉区左右有两块区域,左边非常热闹,是等待的家属们,右边则冷清得多,邻着殡仪馆自个儿的墓园€€€€墓园里遍种青松,烟雾缭绕,但已经没有能卖的墓了,所以人们平常也不会往右边走,也就工人们上下班的时候路过一下。
夜里右边的斜坡走着挺吓人的,灯光惨白惨白,还有从左边飘来的纸钱。但小王当了几年火葬员,早就屿}汐独{,家习惯了,只想着赶紧睡觉。
忽然,他余光瞥见路边有一团黑色的影子,不由得停下脚步。看清那是个长条形的袋子时,饶是他这种经验丰富的火葬员,也吓了一跳。
那袋子在火葬场最是常见,不就是装尸袋吗!
做这一行久了,小王和同事每年都会接受尊重逝者的教育,不仅对遗体本身,对装尸袋也抱着尊重、好好处理的态度。是哪个新来的,居然把装尸袋丢在这种地方?要让家属看见了,肯定得把电视台都闹来!
小王小心翼翼走过去,却发现不对劲。那好像不止是个装尸袋,里面还有东西鼓起来!
小王试探着拉开装尸袋的链子,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回,这一次,手却在颤抖。
装尸袋里,一双暴突的眼睛惨嗖嗖地盯着小王,小王当场大叫,打电话时手机都掉了好几回。
殡仪馆里最常见的就是遗体,但任何一具遗体要被焚烧,都需要死亡证明、火化许可,条条款款,钻不得空子。而这具尸体火葬员们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死亡€€€€他是被勒死的。
有人杀了人,把尸体扔在殡仪馆!
第90章 白事(04)
天亮, 阳踪坝堵得里三层外三层,市局的车根本开不进去, 刑警们只能带着勘查工具下车步行。
被丢弃的尸体已经转移到殡仪馆的太平间, 男性,身高一米七一,穿三色横条T恤, 卡其色运动裤,鞋子不见了。他的尸表勒死特征明显, 索沟向上倾斜。
痕检师在抛尸现场发现刹车痕迹, 而据小王等员工说, 送尸车一般不会从那边经过, 因为会绕远路, 实在是因为其他路拥堵,不得不绕路时, 也没有理由停下。
所以在那儿刹车的就分外可疑。
经过比对车轮痕迹和进出殡仪馆的监控,警方锁定了一辆送尸车。车主叫刘学林, 长期在各个医院活动, 是殡葬业里的个体户, 他这类人在丰市有个统一的名字,叫“金无常”。
警方根据掌握的信息找到刘学林家中,他不在家, 手机也关机了。
与此同时,殡仪馆的一位火葬员大着胆子看了尸体一眼,惊呼道:“这, 这不是老牟吗!他昨天还来送过遗体, 今天怎么就死了!”
火葬员只说得出被害人叫老牟, 是经常来殡仪馆的“金无常”, 好像是在市三院附近活动。警方立即将老牟的身份与刘学林联系起来,这俩都是“金无常”,也都在市三院靠拉客谋生,莫不是竞争关系导致的凶案?
根据这条线索,刑警开始在市三院走访,从其他“金无常”口中打听到老牟大名牟典培,住在医德巷子里的老房里,是个单身汉。
房子是牟典培租的,合租者也是“金无常”,一见警察上门,吓得腿都软了,一副做多了亏心事的样子。痕检师在屋中取得牟典培的生物检材,经过DNA比对,确认被害人正是牟典培。
季沉蛟和凌猎从丰安县回到丰市,打算按照昨天的计划调查沈维和陈香里。但在高速上,凌猎刷新闻,看见丰市殡仪馆发生了抛尸案。
抛尸案倒不奇怪,但抛在殡仪馆就很有话题性,凌猎马上来了兴趣。反正重新排查沈维和陈香里需要市局开具许可,凌猎打算顺道去问问殡仪馆那案子是怎么回事。
负责侦查的是刑侦支队的副队长黄易,得知凌猎想了解案子,他立即给凌猎的账号开通的权限。特别行动队的人既然在,让他们出点主意,也好尽快破案。
网上没写被害人和嫌疑人的名字,凌猎一查调查记录,顿时看向一旁的季沉蛟。
季沉蛟:“被害人是牟典培?”
黄易有点吃惊,“怎么,这人有问题?”
凌猎说:“我们正在查十七年前的一桩陈案。”
黄易点头,“这个我知道,丰安县那个是吧?李队前几天给我说过,就等着你们破案呢。”
凌猎说:“当年的案卷记录里,牟典培的名字多次出现,曾经是专案组的重点怀疑对象。”
黄易脸色逐渐严肃,“竟然这么巧?”
凌猎翻开从资料室借出来的案卷,视线落在牟典培的照片上。
这是个从长相看,就不善的人,颧骨突出,脸颊凹陷,眼神阴恻恻的。牟家不是那种在丰安县生活了几辈的家庭,牟典培小时候跟随父母一起迁到丰安县,做的是运输生意。
牟典培初中都没读完就到社会上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仗着家里不缺钱,到了二十来岁,都没有找到稳定工作。
那时谭法滨的作坊飞快发展,需要运输工人,牟典培看上在作坊工作的一个谭家女,报名搞运输。谭法滨雇佣了他。
之后几年,牟典培工作吊儿郎当,和谭家女谈了一段时间,拈花惹草,闹得分手。谭法滨几次想辞退他,但县里确实缺少运输工人,再加上牟典培没有犯过大错、牟家长辈又接连说好话。小地方都讲究人情,谭法滨便勉强让牟典培留下。
谭法滨遇害后,专案组第一时间就调查过谭家作坊里的人、和谭法滨有矛盾的人。牟典培作为二流子,被重点关照。大家都知道他和谭法滨发生过口角,谭法滨还扣过他的工资,他有作案动机。
但是案发当天,他声称和发廊女鬼混,发廊女也证明了他一夜都没离开。这不在场证明虽然不算完善,但他坚决否认自己犯案,警方也没有明确证据,无法将他认定为凶手。
后来,毕江遇害,警方再次调查牟典培,这次牟典培的不在场证明更加充分,他那晚和人打牌,人证不止一个。
年代久远的案子,有的凶手就藏在被警方重点调查过的人之中,只是碍于技术手段的不足,他们逃过了刑罚。凌猎本来打算在接触过沈维、陈香里之后,再逐步核实当年被重点关注的人的现状,没想到牟典培这就被人杀死了。
听完凌猎的分析,黄易说:“难道这起案子和丰安县的案子有关?有人知道我们最近重启了调查,所以杀掉牟典培?灭口?”
凌猎一听就知道这位黄队也是个思维跳跃的,问:“我想参与这次侦查,可以吗?”
黄易赶紧点头,“欢迎!”
根据已有的线索,嫌疑集中在“金无常”刘学林身上。抛尸的正是他的车,警方在殡仪馆外一公里处找到了他的车,他人却已经失踪,手机关机,无网上消费记录。火葬员证明半夜送尸的是他,可以排除车被他人驾驶、抛尸的可能。
黄易还有得忙,匆匆交流完案情就离开了。办公室剩下季沉蛟和凌猎两人,季沉蛟查阅刘学林的背景,皱了下眉,“刚才你和黄队已经想当然地把牟典培案、丰安县两案挂上钩了。但这个刘学林和丰安县似乎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