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蘅楹
杜昙昼深得家传,剑招利落干净,一身宽袍大袖于动作间翩然起落,映着素白的月光,仿佛随时都能踏月而去。
但跟让莫迟移不开眼睛的,是他挥剑的凌厉与凶横,杜昙昼只要出剑,必定有血光四溅。
不多时,他的侧脸和衣袖上都沾满了血,让他俊美的面容满带杀伐之色,愈发显得傲然不可直视。
莫迟捂住肩膀的伤,后背一松,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热气。
不用再看,那群焉弥人不会是这样的杜昙昼的对手。
须臾后,山坡顶上还能站着喘气的,只剩下他和杜昙昼二人。
杜昙昼带着满手的血,远远向他看过来,两人的视线碰撞纠缠,彼此分离又缠绕。
杜昙昼甩掉剑上的血,喘了口气,对他道:“快过来!后面的人要追上来了!”
莫迟按住伤口上前,两人继续朝北面的断崖逃去。
此地离断崖尚有二里路,莫迟一边跑,一边感觉到背后的伤在往下淌血。
流出的血浸湿了衣服,湿漉漉地黏在身体上,被风一吹,冻得他不停发抖。
脚下踩到一个浅坑,莫迟身形一晃,险些往前栽倒在地。
杜昙昼看出他体力已至尽头,抓着他手臂往他身前一蹲,将他背在自己背上。
杜昙昼后背本就有伤,伤口表皮虽已收口不再出血,但内里离痊愈还早得很。
如今背了莫迟在后头,往前跑时他在背后一颠一颠,每一次都压在他的伤口上。
纵使杜昙昼咬牙狂奔,可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下来。
不一会儿,脑后传来€€€€€€€€的脚步声,杜昙昼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是焉弥人追上来了。
耳畔响起隐约的流水声,脚下踩的不再是光秃秃的泥土地,而是布满枯枝的斜坡。
杜昙昼意识到,他们离断崖不远了。
通往断崖的斜坡上,长满了芒草,如今冬季寒冷,芒草均已枯死,但仍有许多没有倒伏,形成了大片的枯芒草荡。
疼痛分走了杜昙昼的注意力,等到前方有几个焉弥人从芒草荡里突然跳出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被包围了。
莫迟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二人后背相抵,面朝着四周。
后方,正有更多的焉弥人追上来,而这次,吃过亏的焉弥军士没有给他们僵持的机会。
不等所有人来齐,围住他们的几人便杀了过来。
又是一番殊死搏斗,莫迟和杜昙昼都不同程度添了新伤,面前的几人是被他们打退了,可不远处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追上来。
“真是阴魂不散!”杜昙昼学着莫迟骂道。
而莫迟已然站不住了,他身形倏然一晃,猛地把刀插在地上,却还是支撑不住,单膝了下去。
“莫迟!”杜昙昼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他:“你怎么样了?!”
“……没什么,断崖就在前面,你快走吧。”莫迟气若游丝,像是在忍耐剧烈的疼痛。
杜昙昼立马想起他的旧伤,每逢深夜入睡前,他都要抽一管烟才能睡着,作为烟丝的草药能缓解他的痛楚。
可现在天已经黑了,他今日根本没工夫抽烟管,想来是旧伤发作,这才疼痛难耐。
不能这样下去,这样下去,他和莫迟都要死在这里了。
杜昙昼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逃生之策。
忽然间,他注意到莫迟今天穿的衣服,和他的内衫颜色一样。
杜昙昼脑中灵光一闪,既然焉弥人的目标是莫迟,只要他扮成莫迟的样子,不就能引开他们,让莫迟得以逃脱了吗?
杜昙昼一把扯去外袍,露出下面的皂色内衫,他将外袍披在浑身发抖的莫迟背上,急急对他讲:“再坚持一会儿!等我引开他们,你就趁机跑向断崖,崖顶距热泉河面不到一丈高,你什么都不用想,直接跳下去就是!顺着河往下不过五里就是城北驿站!你到了那儿,就说是临台侍郎的护卫,他们自会救你!”
“你要干什么?!”莫迟又惊又疑。
杜昙昼突然抬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我说过,至少对我而言,你的命是非常重要的。”
他站起来,对着追兵大喊了一句焉弥语:“我在这里!”
转身向远方跑去。
第18章 “莫迟!快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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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昙昼会说的焉弥语不多,那句话他说得很生涩,还带着诡异的音调。
如果仔细听,应该能听得出那不会是“乌石兰”说的话。
乌石兰的焉弥语相当标准,他潜伏在焉弥王庭三年,随处邪朱闻进出行事,无人曾发觉他是中原人。
就连那位阴鸷多疑的摄政王,也不曾对他有丝毫怀疑,直到他的宴席上刺出了那惊天动地的一剑。
€€€€从此在焉弥的国史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但坛山脚下,芒草荡中,场面混乱,一心杀死莫迟邀功的焉弥军士,见到杜昙昼现身,立刻将他当成了目标。
三十余人调转方向,齐齐向杜昙昼追去。
莫迟撑着刀半跪在地,眼中只有杜昙昼决绝离去的背影。
杜昙昼矫健地往前跑去,身后是紧追不舍的焉弥人,他们像狼群一样发出古怪的呼声,听得让人毛骨悚然。
没有用的。
莫迟怔怔看着前方,这个场景他太熟悉了。
没有用的,不管杜昙昼跑得有多快,身姿有多矫健,最终他还是会被这群恶狼追上。
他们会把刀插进他的心,会剜掉他的眼睛,会割下他的头挑在刀尖,然后耀武扬威地回到军中,把这场血腥的杀戮当做功劳与谈资,乐此不疲地向他人炫耀。
而死去的人只会曝尸荒野,尸身会被动物啄食,直到只剩下一副骨架,最后消散在塞外无情的风雪中。
杜昙昼的身形一个踉跄,焉弥人从后射来一箭,他挥剑打断箭矢,却没有注意脚下的路,险些摔倒在地。
可即使他没有摔倒,他也跑不了太远了,斜前方有追兵包抄上来,他马上就要陷入包围圈了。
杜昙昼没有半点迟疑,使出剑招,接连杀了周围几个焉弥人后,飞身而起,跃出包围。
但他身上的伤阻碍了他的行动,他的速度慢了一瞬,只那一瞬,在战场上就足以定出胜负。
他被一拥而上的焉弥人扑倒,压在身下。
其中一人高举起刀,眼看就要将他捅个对穿,却有眼明手快的将士发现,大声道:“他不是乌石兰!”
那人抓着杜昙昼的头发把他的脸拉起来,发现抓错了人,大骂道:“可恶!竟然让他跑了!”
“乌石兰一定跑不远!长官,不如我们用他当人质?逼乌石兰现身!”
长官在杜昙昼背后伤处重重击了一掌:“就这么干!”
钻心的剧痛从后背传来,杜昙昼眼前阵阵发黑,咽喉口齿间全是带着血腥气的铁锈味。
手一软,长剑重重落地,被周围的焉弥人踩了无数脚,玉壶冰般的剑刃沾染上泥土,失去了原有的流光。
杜昙昼被这群人拖着,来到一棵树下。
此处离断崖已经相当近了,热泉河的潺潺流水声几乎就在耳畔。
杜昙昼恍惚地想:怎么还没听到落水声?莫迟还没跳吗?
长官让人把杜昙昼捆到树上,焉弥军士下了死力,麻绳紧得几乎要勒进他的皮肉,他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似的剧痛,疼痛之间,杜昙昼居然还在想莫迟。
他想,原来莫迟曾经遭受过的痛苦是这般滋味,眼下他也尝过了,也算是与他同甘共苦了吧。
“乌石兰€€€€!”长官冲着寂静的旷野嘶声大吼:“你的同伴在这里!你要见死不救吗?!”
杜昙昼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明白,这群人是想把他当做人质,逼莫迟出手相救。
他艰难地抬起头,焦急地四处寻找莫迟的身影。
“乌石兰!”长官还在咆哮:“你这个懦夫!当初在宫宴行刺不是很勇敢?如今却要出卖同伴求生了吗?!乌€€€€”
破空之中,一枝羽箭于月下射出,没人看清它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它携带着万钧之力,直插焉弥长官咽喉。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才还在放肆嘲笑的长官,在顷刻间就被箭矢射穿了喉管。
他张着嘴,眼睛睁得极大,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血从他的喉管一股一股地涌出来,就像涌动出地表的温泉般无法停歇。
长官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连一声惊呼都没有发出,仰面向后轰然倒地,从他喉咙里飙出来的血,甚至染红了杜昙昼的衣摆。
杜昙昼猛地抬眼望去。
就在距离大树不到十步远的地方,莫迟带着浑身的血,一步步朝他走来。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悄然无息地摸到了那么近的地方,他就像无声无息的影子般神出鬼没。
杜昙昼死死盯着他,他身上的血不是他自己的,他手上还拿着一张弓,而原本包围着杜昙昼的三十余人,竟没有任何动静地消失了好几个。
杜昙昼颤抖着呼出一口热气。
他明白了,原来莫迟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独自离去。
他趁着追兵的注意力都在杜昙昼身上,暗中摸到大树附近。
长官以杜昙昼为质,意图逼出他时,众人的眼神都看向远方、不在身前,他便趁乱暗杀了几个焉弥军士,抢到了他们的弓箭。
见莫迟现出身形,焉弥人一拥而上,眼看他就要再度陷入苦战,杜昙昼余光一扫,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芒草丛间,埋伏着一个弓兵。
那人弓拉开似满月,箭头直直对准莫迟,只要莫迟身边出现空隙,这枝闪着寒光的暗箭就会将他射个对穿。
“莫迟!”杜昙昼厉声疾呼:“你脚边就是断崖!快跳!”
话音未落,莫迟撂倒了一个焉弥人,周围正好出现空隙。
杜昙昼只觉耳边一紧,那是他曾经非常熟悉的放箭声,他喊出口的话尖锐到了极点,已全然变了调子:“莫迟!快跳€€€€!”
杜昙昼的反应已经够快了,但莫迟的身手更加迅捷,他一把勒住一个焉弥人的脖子,将他挡在身前。
羽箭凌空而至,噗嗤一声,扎入那人胸口,那人哇地吐出一大口血,被莫迟用力一推,往前栽倒在地。
莫迟浑身都在痛,所有曾经受过的旧伤处都在按捺不住地作乱,尤其一双手,更是从骨缝里透出酸痛。
在如此狼狈难耐的时刻,莫迟从三魂七魄深处硬逼出一缕坚毅。
他的大脑早已无法思考,刀法也不复之前的凌厉,但多年的死里逃生,让他的身体早就成为一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