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第286章 剧本十四·爱慕瘟疫·二
在棘心区的未知病态领域中,不见寒抓住红围巾末端的刹那,他追逐的那个背影,同时缓缓朝他转身。
苍行衣脸上,有他十分陌生的麻木冰冷的神色。为了融入周围的人流中,他似乎也要将自己化作那种千篇一律的模糊面孔。可在回头看见不见寒的那一瞬间,温柔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他的神情鲜活起来,对不见寒轻声细语道:“你来啦。”
不见寒意识空白。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干什么之前,他已经紧紧地抱住了苍行衣,将他用力压进自己怀里。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柔软,以及熟悉的玫瑰香气。
这个熟悉的拥抱触动了他对某些惨痛场景的记忆,顷刻他又惊惶地将苍行衣推开,手忙脚乱地扯开他的衣领。风衣之下,衬衫纯白整洁,没有被大片血迹染成暗红色的触目惊心。
他手掌压在苍行衣胸口处,那个位置没有伤口。隔着衬衫和柔软的肌肉,能够感觉到有力的心跳节奏。
……幸好。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是下一刻,仓促混乱的意识中理智回归,他残忍地让自己意识到,这是错误的。
苍行衣已经死了。
他曾亲自拥抱着苍行衣的尸体,眼睁睁看着苍行衣咽气,身体一寸寸冰冷下去。苍行衣的身体如今正被他保存在阴影的病态领域里,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将他取出来。
所以面前的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见寒哑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收到了复苏市的系统短信,看到它说《复苏市》是一个八星剧本。”苍行衣从口袋中取出手机给他看短信,“我想如果你看到了这条消息,一定会想到去找俞尉施去询问有关八星剧本的信息。所以我离开荒碑林,来到棘心区这里等着,果然等到你了。”
回答逻辑相当完善,应对姿态也很得体。
不见寒心想,这个苍行衣实在是太像真的了。如果不是他知道他们从家中出逃时太匆忙,苍行衣根本没有带上手机,而且他刚刚才从荒碑林路过,那里只剩下一片尸海,他就要相信这个苍行衣所说的话了。
空中城堡的领域特征是认识干涉,制造幻觉简直轻而易举。不见寒暗自苦笑,如果这个领域的持有者想要杀死他,刚才那一刹,绝对可以一击致命。
无论动作、神态还是优雅温柔的语气,面前的苍行衣,都他记忆中的完全一致。让他情不自禁地感到遗憾——这要是真的就好了。
要是苍行衣真的还活着,那就好了。
怀着某种微妙的贪恋心理,他没有揭穿对方只是自己一个幻觉的事实。他问苍行衣:“既然你比我先到,那你见到俞尉施了吗?”
“我能感觉到他的位置,就在牧糍他们家原址。”苍行衣说,“但是他的病症对我有很强的克制性,我没有贸然尝试接近。”
不见寒:“所以空中城堡的持有者果然是俞尉施?能确认他在这里就行……还有些其他患病者跟我一起过来了,我先回去跟他们交代下一下棘心区的情况。你在这里等我?”
苍行衣微笑颔首。
不见寒眼神古怪地最后望了这个幻影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每次踏入领域,所看见的情形是否都会一致。也许当他下次迈入棘心区,看见幻象,就不再是苍行衣了。
他充满侥幸心理地想,如果他下次迈入这个领域,还能见到这个苍行衣的话……
他就暂时把对方当做是真的好了。
他离开棘心区的病态领域,跟裴尧他们简单说明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旋即返回棘心区。
这一次进入棘心区,情形和他之前进入时,果然有所不同。
棘心区内的病态领域恢复了色彩,行走在其中,有轻微的恍惚感和失重感。苍行衣竟然还在,就站在街道正中央等不见寒。以他为中心,身周大约半径三米的距离,都是褪色的,只有他颈间的围巾色彩鲜红明显。
不见寒站定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走,我陪你一起去吧。”
苍行衣轻轻将手指搭进他掌心里,微笑答应:“嗯。”
越是接近俞尉施和牧糍家,深入病态领域的感觉越清晰。
和上次被空中城堡干扰一样,不见寒的视觉和空间感知能力出现了细微的误差。但比起上次瞬间被碾压的恐怖,这次症状明显减轻了很多。原因之一是因为不见寒自身的病异侵蚀度提升了,病源等阶的病症和领域,已经有了抵御其他领域侵蚀的资本。而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不见寒感觉到,这个领域的持有者,目前状态是“清醒”的。
比起之前那种癫狂倒错的领域病异爆发,现在这个领域,在有意识地收敛自己发散出来的影响。
花园没有上锁,城堡的门也敞开着。他们一路顺利地进入城堡中,见到了病态领域中心的俞尉施。
彼时,俞尉施正盘在大厅地毯上在拨弄他的水晶球。
病异的侵蚀与异化,使他失去了人类的标准形状。他上半身看起来还算接近人类的模样,白化的长发自肩颈往下流淌,垂落在他盘踞的长尾之间,末端晃动在光滑的鳞片上轻扫。
他原有的鱼尾延伸至十余米长,像巨蛇尾身一样盘踞着,却又生出薄纱一样半透明的鳍。长尾上每一片鳞片都像斑斓的欧泊,镀色七彩,折射出炫目迷人的光辉。
过长的尾巴使他不能将自己盘进水晶球中,他百无聊赖地用尾尖卷起水晶球,来回晃动,球中彩色宝石撞出清脆好听的声音。他从一堆色彩质地各异的宝石中选出其中一些,串成颈链或者手串,挂在尾尖上,摇晃着,变幻角度观赏。
面前的俞尉施,给不见寒的感觉,非常陌生。
虽然原本也算不上熟悉,但仅有的几次见面中,他给不见寒留下的印象,更接近于某种乖巧内向的大型异形宠物,身价昂贵,肤柔体脆,需要饲养者万分精心的照料。
而眼前他所看见的、恶魇级别的患病者,第一时间让他联想到的……
是“邪神”。
他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任何神态动作,仅仅是盘踞在那里,就已经发散出强大的魔力。他在思考,寰转的星图、浩瀚的真理、从过去到未来时空的洪流,万千种世界在他心念变幻之间被创造出来,继而刹那覆灭。
你以为你在踏入领域时遭受的可怕的认识干涉,是他的全部病异。
可实际上,那只是他盛满知识与思辨的精神之海边缘,满溢出来的零星一点。
寻常人类甚至无法直视他,承受不住他不经意间的一瞥。从他的思考中逸散出来的知识和想象力宛如病毒,污染着领域内的每一个生命体,击碎常识,重构他们对世界的认知。
这才是一个能轻易捏造八星剧本世界,又因不满随手将其毁去的人。
不见寒下意识地紧张起来。
他像是遭遇了某种天敌,在某一方面势均力敌的相抗者。那种令他背脊发毛的警觉感和抗拒感,他大概能称之为——同类相斥。
俞尉施放下了托在尾尖的水晶球,盘踞的长尾缓缓游动,他的高度缓缓降低到不见寒和苍行衣面前。
他看着不见寒,像一头强健的成年雄狮,垂眼观察着误闯自己领地还在自己面前呲牙的、来自另一个族群的幼兽,觉得有趣。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稳了稳心神,扛住强烈的压迫和被扭曲感,不见寒开门见山,仰头对俞尉施说道,“《世间》游戏系统刚刚发布消息,说《复苏市》其实是一个八星战争剧本。”
俞尉施冷淡道:“我毫不意外。”
他在城堡内没有手机,未曾收到过有关信息。但对他强大的洞悉力与广博的见闻而言,复苏市中发生的一切、或将会有的变化,似乎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不见寒说:“你果然很了解八星剧本。方便讲讲八星剧本有什么特征,以及其他相关的信息么?”
“八星剧本的存在,建立于七星剧本的基础之上。七星剧本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而八星剧本,则是无数世界之间的中转站。”俞尉施回答,“一个八星剧本必须要满足的要求,就是有其自己的世界规则,且能够将许多零散的剧本世界合理衔接起来。我从自己的八星剧本回到复苏市之后,就猜测出复苏市也可能是类似的存在了。”
不见寒:“……原来如此。”
如果说各个剧本是公交站台,那复苏市就是公交车总站,一个能够进入各个剧本的剧本。
《世间》果然是一个套娃游戏。
“那关于战争剧本这个类型,你有什么了解吗?”不见寒问,“战争剧本的通关方式和挑战剧本有什么不同?系统说通关条件是存活至复苏市雨停,要怎么做才能使暴雨停止?”
俞尉施摇头:“我是PVE玩家。PVP的事情,你应该去问糯米糍。”
不见寒这才发现,他竟然没有在城堡中看到牧糍。明明之前在空中城堡门前道别时,牧糍说了她会去找到俞尉施的。
冥冥之中,不见寒有种不好的感觉:“牧糍不在这里吗?”
以往不见寒见到俞尉施和牧糍的时候,这对小情侣都是粘在一起的。他们抱成一团黏黏糊糊的样子,像极了天妇罗炸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没办法把他们撕开。
牧糍怎么会离开俞尉施?
如果她没有和俞尉施在一起,又会到哪里去呢?
第287章 剧本十四·爱慕瘟疫·三
俞尉施说:“她应该就在这里,只是我们都看不见她。”
“这是什么意思?”不见寒有些不明所以然,“你是说,她不在你的病态领域里……?”
“我的病症名为【无人之境】,规则是产生自我怀疑的人会遭遇到认识干涉,继而逐渐被剥夺感知与被感知存在的能力。”俞尉施解释道,“她确实来找过我,当时对我说了很多话,问了我一些问题,把我凶了一顿,然后哭着跑了。”
不见寒:“恕我冒昧,她都和你说什么了?”
俞尉施回忆了片刻:“她说她为了爱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可是我仍然被自己的病症所困,这让她感觉自己的存在和爱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她仿佛爱了个寂寞。”
不见寒:“然后呢?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俞尉施:“我说,这要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讲起了。”
不见寒:“……”
他真情实感地对俞尉施说:“世界上没有老婆的人很多。但有的人是不小心死了老婆,有的人是凭本事死的老婆。”
俞尉施回复给他一个冷漠的眼神。
不见寒接着问:“她跑了,你就没有去找她?”
“不是我没有去找她,而是我无法找到她。”俞尉施漠然道,“无人之境会使自我否定者的感知和存在被剥夺,她固执地认为我不爱她,因此我们的存在从彼此的感知中被屏蔽了。即使面对面站着,我们也无法看见彼此的模样,听到彼此的声音,触摸不到彼此。”
不见寒:“那……你就这样?没有去尝试其他的办法联系她吗?”
俞尉施:“我说了,这并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如果她始终不愿意改变她自己的想法,那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听完这句话,不见寒终于察觉到,自他进入无人之境以来,在俞尉施身上感觉到的违和感出在哪里了。
没有牧糍的俞尉施,显现出了一种绝对的冷漠和理性。
不见寒提出所有的问题,他都会一一作答,逻辑严谨并且内容客观。但这种客观表现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既然你提问了,我便回答,仅此而已。
即使是讲述和自己情感有关的事情时,他也在有条不紊地描述事件始末。他像是一个纵览全局的观察者,陈述客观事实,追溯前因、解析后果,什么事情是由什么导致的,归置得一清二楚。
置身事外,极度冷静、极度理性。
以至于完全不像是一个跑了老婆的人。
于是不见寒不由得想问他:“话虽如此,你就完全不担心牧糍吗?而且那样回答她提出的问题……”
“你真的爱着她吗?”
“爱有很多种不同的表现方式,不同的人对爱的理解,也大相径庭。”俞尉施说着,看向不见寒和苍行衣,“就比如说你们。你爱他吗?你对他的爱,是怎样的爱?你确定你想表达给他的爱,和他从你这里感受到的,是同一种感情吗?”
这个问题把不见寒问倒了。
他回头看向苍行衣,苍行衣也正望着他。
他当然不可能询问一个幻像,对自己的爱慕有什么感觉。俞尉施的反问,确实一刀捅在了他拼命遮掩的死穴上——苍行衣从来没有说过爱他,也从来没有回应过他竭力表达的爱意。
“如果只是无人之境使你们无法面对面交流,我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不见寒转折生硬地绕过了这个问题,“我认识一个名叫释梵的患病者,他可以让你的病症失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