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第234章

作者:楚氏十六戒 标签: 推理悬疑

“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明白你这么做的原因。”

“你拒绝我的理由那么多,其中很多我都听不懂,而且每次都能把婉拒的方式玩出花来。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离得到你到底差了哪一点,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所有理由翻来覆去,都是借口。你无非是,不够喜欢我而已。”

伴随着这句话的尾音落下和一声苦笑,大捧的深红色花瓣,从不见寒口中被咳出来。他恍惚地立在镜前,怔怔望着掌心。虞美人的花瓣宛如鲜血,从指缝中流走,落在脚下的镜面上。

胸口咳得很疼,心脏更是疼得一抽一抽的。

想要让他承认这件事,真的很难。

他一直以来都是那么自信张扬,坚信世界上没有通过努力做不到的事情。如果做不到,那就是努力得还不够,他可以再付出百倍、千倍,穷尽他所有能被榨取的耐心和力量。正确的方向加上坚持不懈的努力,他战无不胜,足以得到一切。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强求的。

有些东西,被残酷而诡谲的命运悬挂在你面前,近得仿佛触手可及。那实际上只是你的错觉,不管你怎样伸手去够,都注定差那么一点,永远碰不到它。

正如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从苍行衣口中得到一个“爱”字。

第303章 剧本十四·爱慕瘟疫·十九

苍行衣穿行在自己的倒影之间。

他神色自如,对眼前这样的场景,显然已经十分谙熟。

他曾无数次对着镜子中的倒影斟酌自己的形象。微笑时嘴角的弧度,含情脉脉的眼神,站立的姿态,以及适应不同场合的衣着搭配。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演讲,录下自己娓娓而述的声音和变化幽微的神色,回放时一遍遍纠察,苛刻地点出还不够完美的地方,并将之改进。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依赖镜子给予的反馈。他是如此清楚自己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以至于举手投足,都能够做出最恰当的姿态,牢牢抓住别人的目光。

教给他这一切的人曾告诉他,你要了解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姿态,它将会成为你手中无往不利的武器。它是你在那些不见硝烟的战场上的剑与铠甲,只要你对运用它的方式足够熟悉,你可以轻而易举,用它剥开任何人的心防。

成百上千的倒影,与他做出相同的姿势,一步一步,向迷宫深处前行。每一个倒影的姿态都与他完全一致,手臂的摆动和步幅精确到厘米,仿佛每一个都可以是他,他也可以是这些影子中的任意一个,二者没有任何区别。

忽地,他停下了脚步。

镜像迷宫的深处,有一扇与众不同的镜子。

所有的镜子倒映出他万千侧面,唯独这一面镜子不同。

他在镜中看到了不见寒。

镜中的不见寒坐在一张转椅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扶着速写本,一手握着铅笔,正在画速写。他垂着眼,神情很专注,全身关注在自己手中的事物上,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苍行衣。

对于在镜中见到不见寒,苍行衣表现得毫不意外。

就仿佛这样的相遇,在他们之间,已经发生过许多次了。

“很久没见了吧。”镜中的不见寒头也不抬地说。

“嗯,很久没见你了……”苍行衣低下头,小声说,“但也才刚刚见过。”

无论他拥有多少东西,富有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庞大财富,获得过多少名誉和赞美的声音,被多少人敬畏如蛇蝎。在不见寒面前,他永远都是最原初的模样。

怯懦。软弱。虚荣。平庸。

他像是没写作业还迟了到,在走廊里被教导主任当场抓住的学生,抬不起头来,心虚又忐忑地等待着接受批评。

镜中的不见寒说:“你还活着。”

“是的,我也没有想到。”苍行衣回答得有些局促,“我还活着。”

“你见到真正的我了。”镜中的不见寒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看了他一眼,“感觉怎么样?”

“和想象中的很不一样,”苍行衣说,悄悄抬起眼,用余光偷瞥了一眼镜中不见寒的神色,“坚定理智,而且出乎意料的温柔。”

听到他这个回答,不见寒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虽然没有笑,但是至少没有皱眉。这对苍行衣来说,就已经是极大的鼓励了。

他再接再厉,继续说道:“真正的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好。从前我总是觉得你要求很高,很严厉,没想到能见到你随和的一面,说实话,有点受宠若惊。”

“每一次得寸进尺,都觉得这样还没有被你讨厌,已经是极限了。但每一次得逞,都还想要做得更过分。”

他像是头顶上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在钢丝上行走,头上的剑不知何时会坠落,脚下的钢丝也不知何时会崩裂。每一次试探都战战兢兢,看似举重若轻的玩笑和推拒,几乎耗尽他所有的意志和力气。

镜中的不见寒说:“不觉得累吗?”

苍行衣怔了一下:“你在关心我?……还是说,这句话是反讽?”

镜中的不见寒:“看你自己理解吧。”

“你今天很不一样。”苍行衣道。

“正常,你的感觉是对的。”镜中的不见寒又低下了头,在速写本上涂涂画画,“我是你心中‘不见寒’形象的投影,但当真正的我同时行走在与你平行的镜像迷宫中时,我的形象会与真正的我进行中和,具备一部分他的思维方式和特质。”

苍行衣恍然:“原来如此,难怪我感觉你分外温和。换而言之,我可以问你不敢对真正的不见寒问出的问题,而你能给出和他相仿的答案。对吗?”

镜中的不见寒:“对。你有问题想问我?”

苍行衣抬起头看着他,半晌,才小声问道:“我曾做过的一切,你真的无论如何,永远都不会原谅吗……?”

镜中的不见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你会有勇气站在我面前,说出你真正的名字,并且祈求我原谅你吗?”

——不会。

镜中的不见寒嗤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种自己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苍行衣苦笑,掩着唇咳了两声:“刚才那一瞬间,曾经生出一丝侥幸心理。如果你回答会的话,我会鼓起勇气走到你面前去,对你说出我真正的名字。”

镜中的不见寒只是摇了摇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苍行衣:“既然你能对平行迷宫中的你有所感应,那我能问问有关你的其他问题吗?比如说你在平行迷宫中是不是也见到了你想象中的我,对我说了一些什么话?”

镜中的不见寒说:“我问了你是否爱我。”

苍行衣沉默不语,良久,镜中的不见寒又问他:“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难回答?”

苍行衣忽然提起了一件与这个问题看似毫无干系的事情:“你知道兔子为什么不长角吗?”

“兔子是长角的。”镜中的不见寒纠正道。

“是的,兔子原本是长角的。”苍行衣说,“这个故事,最开始还是你说给我听的。”

在第二纪元,乐园陷入了永无天日的寒夜,湖泊恒久地结冰,森林常年覆盖着白雪。当时的人类因为路维希尔击碎了愿力凝结成的太阳,再也不能简单地通过信仰获取力量。他们失去了灵活运用法术的天赋,强健的体魄,超凡的智慧,以及敏捷的行动力。

柔弱的人类想在寒夜中生存十分困难,他们渐渐演化成了许多能适应新环境的族群。其中有两种人类,发生了这样的演化:一种决定直面残酷的寒夜,留在陆地上扎营驻寨,保持着两足行走的姿态;一种为了躲避寒风和暴雪开始刨洞穴居,为了习惯掘洞的生活,进化出了四肢着地的匍匐步姿。

后一族逐渐演进,形态越来越适应向下挖掘穴居的生活方式,他们体型逐渐变小,长出了覆盖全身的细密绒毛,灵巧的长耳朵,指甲坚实的前爪和结实有力的后腿,成为了最初的无尾兔子。

为了方便开凿冻土、撬动岩石,他们又进化出了一对角。

然而地下的洞窟太过黑暗了,为了照明洞窟,他们的角又进化出了能够散发荧光的能力。这对角既可以当做铲子,又可以照亮洞窟,是兔子有力的生存工具。

兔子终于能够在肮脏卑下、但是没有风雪的泥洞中生存得很好了。他们有一天突发奇想,决定回到陆地上去看看,见证他们留在陆地上的、远久之前的同族,如今过得怎么样了。他们成群结队地回到地面上,却发现他们留在地面上的同族,生活十分凄凉。

这些勇敢的、决定直面寒夜恐怖的人类,在失去了召唤火焰与光明的法术之后,只能用原始的篝火来抵御严寒。旱荒季节他们尚且可以偷生,但在黑暗与暴风雪交加的寒荒季,低温和降雪的潮湿使任何薪柴都难以被点燃,他们不得不长期直面久达半轮星转的冰冷与黑暗。

兔子们十分动容,他们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将所有的兔角都留给地面上的人类。

他们已经有了足够刨土的结实爪子,即使没有兔角,也不太耽误掘洞。更何况兔子是在黑暗的洞穴中憩息的物种,他们即使拥有角,也只能照亮一个巴掌大小的洞窟。相较之下,生活在地面上的人类,可以用兔角照亮更大的范围。

人类欢欣鼓舞地接受了兔子的馈赠,将兔角罩上玻璃制成了荧灯,从此在寒荒的黑夜里拥有了光。而兔子生活在无穷黑暗的洞窟中,以后都不再有角了。

镜中的不见寒说:“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告诉过你,这个故事的后续。很可惜兔角的荧光始终比不上篝火,温暖又明亮。实际上,每只兔角的使用寿命仅仅是一个无法点燃篝火的寒荒季,当旱荒到来时,鸡肋的兔角就会被人类丢弃掉。”

“是的,”苍行衣说,“但那无所谓。”

“兔子们坚持不懈地打洞,是为了挖穿地壳,让深渊灼热的岩浆爆发在地面之上。汹涌的岩浆最终会灌满兔子挖出的洞穴,喷薄而出,燃烧一切,融化无穷的雪夜,带来温暖和光。”

“你问我是否爱你,我会回答你,这无关紧要。”苍行衣说道,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玫瑰花瓣从他唇边飘落,“就像兔子为什么喜欢打洞,答案于人类而言,同样无关紧要。”

“区区一只兔角而已。丢了,就丢了吧。”

第304章 剧本十四·爱慕瘟疫·二十

爱,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你说是一见钟情,无法控制的怦然心动和血液加速,那是荷尔蒙和肾上腺素的释放,生理的反应带来的心灵的错觉。

如果你说是长久的陪伴,彼此了解所带来的默契和依恋,那是伴随熟悉而来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不仅对人,对事物和环境也同样如此。

如果你说是迷恋对方拥有的某一种特质,美丽,智慧,财富,或者温柔?那是你的虚荣,对自己所缺失的某个部分的渴望,或者对追逐更高更好的向往。

在一千个不同的人眼中,爱有一千种不同的样子。

每当你思考出一种爱的可能,你就会发现,可以在爱的范围之外找到对应的解释。被分析、被理解的爱,便由神秘温暖,骤然变得清晰而冰冷,似乎不再具有引人向往的魔力。

“我又差点被你给带进沟里去。”许久的沉默之后,面对镜中苍行衣的倒影,不见寒缓缓放下手。

深红色的虞美人花瓣从他的指缝中流走,落在脚下的镜面上。伴随着他的话语,一字一句都有花瓣从唇边飘落,像唇角溢出的鲜血。

“当你问我爱是什么的时候,我就不应该回答这个问题。”不见寒说,“爱是不可描述,不可解析,不可定义的。我穷尽所有的语言能力去解释,也只能分析我会爱你的原因,描述爱你时的感受,而不能定义究竟什么是‘我爱你’。”

“同一个终点可以有无数条不同的抵达路径。你通过我对爱的描述,反推这些成分在你的理解中对应的感情关系,然后告诉我,那对你来说不是爱情。但你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

“这对你来说不是爱情,不能证明你不爱我。”

虞美人花瓣的飘落停止了。

“你在和我玩文字游戏。”

随着和苍行衣的交往深入,他习得了苍行衣一些表达上的技巧,也逐渐明白如何通过字面表达去逆推苍行衣真正的弦外之音。

苍行衣不置可否,只是微笑。

“刚才我在反省自己。”不见寒说,“当初你带我重返玩偶之国的时候,借边仇之口对我说,千万不要爱苍行衣。后来我问你能不能向我分享你的故事,你也没有做出回应。我跟你说我准备搬出去时,你原本反应很激烈,但我一说到我喜欢你,你立刻就松口了。”

“我思考了很久,发现一件事情。”

“你在畏惧我爱上你。”

超越自身感情的偏颇之见,不见寒抽丝剥茧,冷静地剖析着苍行衣所有的表现。曾经苍行衣用来观察和对待他的方式,被他青出于蓝地学到,并且反应用于教授他的人身上。

“你似乎很坚信,我爱上你,对你来说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我很好奇,究竟是这件事会直接导致某种不良后果,还是你担心我在爱上你之后会发现你什么秘密,继而变卦,给双方都造成惨重的伤害。但是真相如何,想来你也不会告诉我。”不见寒越说,思路越是流畅,他觉得自己几乎抓住了那条若隐若现的真相之线,“无论是以上哪种情况,它们都存在同一个问题。”

“你对我严重缺乏安全感。”

镜像中的苍行衣,笑容渐渐隐去了。

他面无表情,垂眼安静地望着不见寒。每当他这样看着不见寒的时候,不见寒就会感到,映入自己眼中的不是苍行衣精致完美的皮相,而是一个蜷缩在这具躯壳深处的,千疮百孔的脆弱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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