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第258章

作者:楚氏十六戒 标签: 推理悬疑

话音落下,便摔上了门。

出了家门,不见寒拎着书包,茫茫然站在街上,看着匆匆往来的行人,才惊觉自己似乎是无处可去的。他像一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魂,脚步飘忽地游荡着,下意识地买好了回学校的车票,坐上了去华中城的列车。

可笑的是,他曾如此不屑的华中美院,竟然成为了除去楚庭市那个家之外,他唯一熟悉的地方。

他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坐在学校门口破旧的长椅上,他在思考,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又要如何去做。

诚如不渡平所说的,他吃不渡平的、用不渡平的,似乎就有义务要听不渡平的话,活成让不渡平觉得满意的样子。倘若他想过上自己的人生,不被任何人和事所左右,首先必须要经济独立,能自己赚到钱养活自己才行。

那个古怪的悖论又出现在了他面前:他不想用手中的笔去赚钱,庸俗会玷污他的创作;可是如果手里没有钱,无法独立生存,他就画不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无法过上理想中的生活。

他倚在长椅背上,仰面向天空,用手背遮住双眼,不禁笑出了声。

这个世界似乎容不下绝对的纯粹,也不能存在不可妥协的高傲。是彻底放弃追求,还是咬牙忍辱负重,他总得选择一样。

他闭上双眼,打电话给自己那个来自桂宁市的舍友:“方智,问你件事儿。”

“哇,寒哥,稀客哦。你讲?”方智似乎正在画画,电话那头传来键盘嗒嗒的响声。

“我之前看你在寝室接稿,是给人画漫画么?”不见寒问道,“你们那边还缺不缺人,方便介绍我去么?”

“咩也?”方智愣了一下,“我们这边工作室,是兼职给人画外包的哦,就是那种大火的小说IP改编漫画。寒哥你之前不是说,要画画就只画自己的故事,绝对不画别人的东西吗?”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缺钱用啊。”不见寒笑了笑。

“你等一阵啊,我们这边好像还缺个勾线助理,我把你名片推给我们老板看下。”方智说,“恭喜你终于想通啦。你这个水平,到我们这边来,做什么肯定都是洒洒水啦。”

不见寒的绘画水平当然没有问题,很快加入了方智所在的漫画工作室,承担其中一个项目勾线助理的工作。

这份工作好处是不用坐班,弹性工作时间,只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完成任务就行。工资一个月大约有一千七百多元,扣除租金、水电和饭钱,不见寒每个月大约能剩下五百来块。

这和不渡平每个月打来的五千元生活费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可是不见寒宁可省吃俭用,也绝不用不渡平一份钱。不渡平打给他的钱全部被他存在银行卡里,他要证明给不渡平看,他不需要其他人的施舍也可以养活自己。同时,他在认真地清点过去不渡平到底给他花了多少钱,计算什么时候才能把不渡平为他花过的钱全部偿清。

他曾付出自由为代价,却换回了一份并不符合自己期待的关怀。因此,他必须割舍他本不应该期待的被爱,为自己赎回选择人生的自由。

然而,给别人画东西,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

他以为只要保住自己的乐园不被窃取和撕裂,忍受其他的什么委屈都无所谓。但是他终究太年轻,也太天真了,尚且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恶意,总是会毫无缘由地投向温柔强大之人。

项目的主笔是一个中年男人,自己本身不是美院出身,而是自学出来的,因此画技水平非常一般。出于对自身能力的自卑,他对美院科班出身的年轻人都怀有天然的敌意,尤其是对从不恭维他画技的不见寒,更是百般挑剔。

不见寒每次完成线稿的时候,总是要先交给他过目。经过不见寒的精修,线稿总是会被他给出分镜的时候精致很多,结构也更为准确。但是他在乎的根本不是画面的好坏,他只关心自己的风头是不是会被新来的助理压过去,老板是不是会更看重那些更有能力的年轻人。

他故意仗贬低不见寒的画工,勒令不见寒将线稿改回符合他分镜草稿的样子,然后再故作思忖,定稿时用回不见寒之前修改过的线稿。

这样一来,画面效果的提升就不是以为不见寒画技出众,而是他决策明智的功劳。

不见寒从不在工作群里附和他吹牛,只是埋头画自己的图,因此被他认为是对他怀有异心。他让不见寒反复修改已经画好的线稿,拖延不见寒交稿的时间,然后借口不见寒拖累团队进度克扣工资。到了发工资的时候,也是百般借口,将原定月中发放的工资拖到月底才给。

这些刁难和刻薄,对于不见寒来说,虽然烦人,但姑且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这份兼职工作真正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开始发现,他的画技在退步。

出于主笔的苛责,他不得不降低自己的输出水平,配合团队的风格,模仿他初中时的水平都能吊打的画工去画一些狗屁不通的情节。但是弱智狗血的情节看多了,会降低人的理智,拙劣的画面画久了,也会把手画坏。

绘画本就是一门用进废退的技术。当他发现自己因为忙于应付工作而减少自己的私人作图,以至于曾经善用的画技显得生疏时,他彻底恐慌了。

他拼了命才提升起来的能力,理当用来描绘乐园的降临。而不应该被这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块钱报酬的、垃圾一样毫无价值的快餐漫画消耗掉!

他辗转反侧了很久,终于决定越过主笔,向老板提出自己的意见。

真正优秀的画作,不应该是对流行快餐文学的区区改变形式的复刻,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废柴逆袭龙王归来》中弱智情节的复现,它应该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发人深思的内涵,能够带给读者更多的东西。

他向老板讲述自己的创作理念,展示自己过去的作品,希望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能力,告诉对方他有能力担当一个原创漫画项目的主笔。然而老板只是微笑听着,最后叹气着摇头,说:“有理想很好。你或许很懂艺术,可你不懂市场。”

“不仅仅是漫画,现在我们创作的小说、游戏、影视,全部都是一样的。它们作为商品诞生,因此要符合一个好的商品的特征,低成本、批量生产、能赚到大量的钱。”老板很遗憾地告诉他,“现在漫画创作不是说你觉得什么好,就能够画什么。画什么内容、怎么去画,我们都必须先经过科学的市场调研,读者喜欢人设什么我们就立什么人设,什么题材能大卖大火,我们就画什么题材和情节。”

“如果你想要做自己的东西,可以,那你就只能当一个艺术家,爱画什么画什么。不要指望有人能够理解,也不要期待自己的作品会被市场认可,不用去想赚钱的事情。艺术性是脱俗的,而商业性是世俗的,它们天然矛盾。”

“这就是现实。”

不见寒双手握着自己的作品集,只觉得浑身冰冷。

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提议被某一人否定而感到沮丧,是他再清楚不过,对方口中所说的,是这一整个现世残酷却真切的事实。

为自由开道者必会困厄于荆棘,为众人抱薪者终将冻毙于风雪。

他谢过了工作室老板为他做出的答复,并婉拒了对方的挽留,最终离开了这家漫画工作室。

在漫画工作室做这几个月助理的期间,他从华中美院毕业了。他兼职时攒下了几千块钱的工资,在华中城消费不高的边远地区还能再过上一阵,于是没有回到楚庭市,而是租了一间便宜的地下室,留在华中城继续画画。

头一回,他尝到了贫穷的滋味,必须精打细算,掐用着每一分钱。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不渡平买菜喜欢讨价还价,不到快要中暑绝不开空调,洗澡也只能用冷水速战速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舍不得吃肉,只会在煮挂面的时候往汤里打一个鸡蛋。

除了吃饭和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画画上,捂着因为没有足够的营养补充而绞痛的胃坐在电脑前,一笔接着一笔地画。

他创作了很多短篇,向各个杂志平台和漫画比赛投稿。碍于他名声不佳,风格又深远晦涩,与市场主流的爽漫甜漫不符,收到的回复只有寥寥。其中还有一多半要求他按照编辑的意见修改内容,他又倔强地绝不答应。

然而,只要有其中任何一篇稿件,能够完整地、毫无修订被采纳,他就能为此欢欣鼓舞很久,觉得自己所吃的一切苦头都值得。

不渡平始终没有放弃过叫他回家,他们经常在电话里发生争吵。往往不渡平跟他吵完,姑姑不渡灵又打电话来,哭着求他不要再气他爸爸。

她在电话里哀求不见寒,求他听话,说他爸爸也是为了他好,他将来会感激爸爸的。现在他爸爸都被他气病了,很想很想他,希望他能放下父子之间的成见,回去看望爸爸。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有时候夜深人静,疲惫到了极点,他也会想,要是稍微顺着不渡平一点,他现在是不是能过得更加轻松。

至少饿了有人会做饭给他吃,胃痛会有人给他买药烧开水。他可以睡自己熟悉的软垫床,而不是用木板扯一块破布将就了事,更不用承受辜负亲友善意的良心的煎熬。

房东每次来催他交房租的时候,都要长吁短叹一番:“也不明白你把自己逼到这么辛苦干嘛。你不是家里的独生子吗,家里条件又不差,回去好好伺候着爸妈,他们百年之后,房子存款不全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想干什么不行,非要为难自己。”

不见寒只是脸色苍白,微笑着摇头。

撑到现在,他对理想的坚持已经成为了一种病态的执念。

他曾经吃了太多的亏,做过太多错误的选择。可他一遍又一遍遭受挫折,无论跌倒多少次,都一遍又一遍从泥泞中爬起来,就是为了能坚守自己真正的渴望,不为任何原因向任何人低头。

任何人笑他固执愚蠢也罢,觉得他是疯子也好,他不在乎。为了他的乐园,他手中的笔,他已经牺牲过太多,只剩一身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高傲和偏执,不能再被割舍。

他一定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有一条路,就算与现世的一切背道而驰,即使被所有人畏难放弃,也会有人一往无前,敢行走其上。

最后一次不渡灵打电话来哭诉,求他别画画了,赶紧回家。他冷漠地挂断电话,将手机卡拔出来,冲进了下水道里。

忍住感情被撕裂的疼痛,他必须提醒自己,抛弃他们,不要回头。就这样一直向前走。

我有必须要去到的地方,舍弃一切也要争取的东西,以及——死亡也不能阻止我追求的理想。

第339章 拾遗此·不渡平·二十二

那是不见寒有生以来,最黑暗艰难的一段日子。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都没有稳定的收入,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窘迫生活。华中城郊区重工业发展导致的空气污染,使他患上了慢性咽炎,胃病也因为不规律的饮食不时发作。

糟糕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春天,才有了转机。

一名小杂志社的编辑找到他,邀请他为一本新创刊的漫画杂志供稿。小编辑也是刚刚入行的新人,昵称叫菜籽,是和不见寒同校毕业的女孩,听方智介绍而来的。由于是给纸质杂志供稿,不见寒不需要签署作者协议,只需要按传统模式协议授予作品版权就可以了。这对不见寒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杂志比较小,开出的稿费也不是很高,在一页两百元左右。按照每刊十六页,半月一刊来计算,不见寒一个月可以拿到六千多元的稿费。这是他自从工作以来,拿到过的最优渥的报酬了。

他和菜籽商量了很久,从题材的选择,到画风的拟定,再到具体情节、角色设定,终于将一个新的故事大概整理了出来。由于这本漫画杂志面向的读者是低龄的孩子,他决定画一个充满可爱小动物和美味甜品的童话故事,并为它命名为《甜梦镇》。

菜籽本身是美院出身,和之前漫画工作室的老板跟主笔不同,知道不见寒的神乎其技的画工和独特个人风格的可贵。她虽然很难在创作上为不见寒提供帮助,但很少干涉不见寒创作的大方向,最多就是提出一些细节上的意见。这对不见寒来说,已经是非常珍贵的尊重和自由了。

他们的合作非常愉快,不见寒的生活也渐渐稳定下来。杂志社的总部设立在楚庭市,出于工作方便考虑,他也在犹豫,等到夏天过去,是否要搬回楚庭市去住。

这时他才恍然想起,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不渡平了。

自从他把以前用的手机卡冲进下水道,不渡平那边,就和他彻底失去了联系。他凭着记忆给不渡平打了电话,然而电话关机,无人接听。

他没有想太多,在房东这里打过招呼说要搬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一台电脑,水彩颜料,几套换洗的衣物,更多的是在大学期间创作的画作。画作大都可以用快递寄去楚庭市,他只需要随身携带电脑和颜料就可以了。

正当他把东西打包收拾好,准备离开时,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忽然找上门来。

农村妇女打扮的不渡灵一身风尘仆仆,旧衣蒙灰,神色憔悴不堪。不见寒一打开房门,便见到她站在门外,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只见她扑通一下,跪在了门口。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立刻触动了不见寒少年时期某些糟糕不堪的记忆,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就想将门拉上。

不渡灵眼疾手快地卡住门缝,不让他将门合上,同时嚎啕大哭起来:“寒啊,姑姑求你了,姑姑求你了好不好!你就回一趟家吧!”

“别老拿面子和人情来要挟我!”不见寒已经烦透了他们这些老家人的作风,动不动就嚎哭,撒泼打滚,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自尊和尊重,“不渡平一天没学会跟我说人话,我就一天不会回去。我现在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不要他来操心!”

哪知一听他这话,不渡灵哭得更厉害了。

“寒仔,可是你爸爸他……”不渡灵声泪俱下,嗓音沙哑,“你爸爸他已经没了!”

这句话像是当面一拳,重重砸在了不见寒头上,他脑子一懵,两耳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他怔怔地问,“什么没了?”

“你爸爸他死了……棺材……棺材都埋完了。”不渡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他最挂记的人就是你,但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啊……”

自听说不渡平去世的消息起,不见寒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想不到,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全凭身体本能将回楚庭市的车票改签,和不渡灵一起坐高铁回了老家。

路上,不渡灵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知了不见寒。

不渡平病逝于肺癌。

两年前,不见寒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不渡平就已经有了肺病的征兆。他当时只是以为自己感冒,所以嗓子不好,只是自己喝了些板蓝根冲剂,坚持不打算去看病。

后来不见寒因为人生规划的问题和他闹翻,再也不肯回家,他又气又急,病情陡然加重。这时他去医院检查,才查出来,自己原来得了肺癌,而且已经是晚期。

乡下老家的红瓦房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在住。她独自坐在门前的矮凳上,默默地劈柴,不时用袖子擦一下眼睛。见到不见寒回来,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前来迎接,将不见寒领进大堂。

正对大堂门口的供桌上,摆着果盘香炉,以及两张黑白遗像。分别是不见寒很早就去世的爷爷,和他父亲不渡平。

“寒仔终于回来啦……”奶奶哽咽着,强忍泪水,朝不见寒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你爸爸该高兴了。”

不见寒站在供桌前,不知所措。

他甚至疑心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否则怎么会来得如此突然,令人毫无真实感。

给遗照上过了香,不渡灵又带着不见寒去后山,拜不渡平的坟。

“寒仔,你爸爸生前最疼的人,就是你了。”不渡灵一遍又一遍,哽咽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最怕的事情,就是你饿着。那年你读高二,被人关在地下室里,他撞开门把你从里面背出来,看到你瘦得骨头都出来的样子,眼睛当场就红了。后来把你送去医院,他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面,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你不知道,你爸爸最要强了,你爷爷走了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他哭过,那是唯一一次。他从小就穷,家里闹饥荒的时候吃过土块,啃过树皮,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他哭着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叫你饿着。他要比谁都对你好,你爱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能养你一辈子。”

“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要把钱留下来给你吃好的。只有你在家的时候他才开火炒菜做饭,我们每次去看他,他就在家里喝咸菜拌白粥,吃剩下的就放冰箱里,下一餐热一热继续吃。穿的都是十几年前洗白了的旧衣服,穿破了补了好几个窟窿都舍不得换。”

“他知道自己病了,也一直没说……直到今年夏天,病得走不动路了,才告诉老家的人,叫我们接他回来。”

“医生本来说,留在楚庭市开刀动动手术,说不定能治好的。但是做手术太贵了,他舍不得做,一拖再拖,拖到做不了……后来医生又说,让他住院,插着氧气管,还能活几个月。但是住院也要钱啊,他就不肯住,非要回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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