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第284章

作者:楚氏十六戒 标签: 推理悬疑

不见寒对快递员仓促地说了一声抱歉,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录取通知书,飞快地往家里跑。他甚至等不及坐电梯,从楼梯一路爬上八楼,一把扯开家门。

“不渡平!”他气喘吁吁地大喊,“为什么是京华美院的录取通知书啊?!”

“你说的什么怪话?你志愿报的京华,分数也过了,给你发的不就是京华的录取通知吗?”不渡平端着菜出了厨房,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

不见寒问:“你不是改我志愿了吗?”

“我改你志愿干嘛?”不渡平越发感到惊奇了,“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学了画画就一定要读京华。我儿子上全国第一的美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干嘛要改你志愿啊?”

不见寒鼻尖一酸,眼眶又红了起来。

他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逼它们不要掉下来,扯着嘴角做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我学画画的。你怎么就想开了呢?”

“你自己的人生,说到底,路都是要你自己选、自己走的。”不渡平把菜盘放在餐桌上,“做爹妈的,当然希望自己孩子的人生安慰顺遂。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不指望你出人头地,只想你这辈子能过得开心。如果你觉得画画是能让你开心的,你值得去做的事……那你就去做吧。”

“爸爸没什么能耐,帮不了你什么……唯一能替你做的,就是给你做好后勤保障,吃穿不少你的,不给你拖后腿。你不会怪爸爸没用吧?”

不见寒喉中酸涩哽咽,竟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他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艰难,“你要是从一开始,就真是这样想的,那该多好。”

不渡平看着他,神情无奈而和蔼:“爸爸这些话……到底是说迟了吗?”

“我小时候曾经非常、非常渴望,能够拥有一对理解和支持自己的父母。我会用自己的天赋做出相应的成绩来,回报你们,成为你们的骄傲。”不见寒说,“我希望你们能明白我所拥有的、执着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而不是让我放弃自己认为珍贵的东西,去满足你们对我的要求。”

“我知道你们是希望我好……可那样,我不好。”

不渡平静静听着。

“我很感谢你能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不见寒说着,氤氲了很久的眼泪,终于从两颊落下来,“可是我知道……说出这番话,你就不是不渡平了。”

不见寒无比清楚,就像他执着于绘画和追求他的梦想一样,不渡平对他自己坚持的人生价值的定义,是无可更改的。

他在一个联系紧密的集体中长大,将自己所有人生价值的实现,都寄托在贡献集体、奉献他人身上。他顽固地认为,一个人唯有对社会有所贡献,人生才是有价值的;他执拗地向别人输出自己的爱,却从来不会问一句,他沉重又充满偏见的爱,是否是别人真正想要的。

即便是他留给不见寒的那一句留言,也不是临终的开悟,而是一种万般无奈的、威胁般的妥协。他说“愿你能成为更好的自己”,从来都不是对不见寒追求理想的祝福,而是一句警告。他以先知般的傲慢预言,不见寒终有一日会低头折腰,为这世俗回心转意。

“但是只要你愿意相信,我就可以真心这样想。”不渡平解下围裙,搭在椅背上,“相信我说的话有什么不好?这难道不正是你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理解、尊重和支持吗?”

“如果是十八岁那年的我,听到你这番话,肯定感动得一塌糊涂。”不见寒轻声说,“真可惜,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愿意为一点爱而永无止境地妥协的孩子了。”

“在你死之后,我参加了一个名叫《世间》的游戏。我在那个游戏里遇到了一个人,名字叫苍行衣。他和你一样,对我很好,方方面面地关照我的生活。”

“他给我提供了住的地方,做饭给我吃,花钱给我布置画室,买很多我能够用上的东西当做礼物。他关心我的每一次喜悦和低落,在我难过或者迷茫时安慰我,想办法逗我开心,也会在我遇到危险时舍命保护我。”

“——最重要的是,他会耐心地聆听我的故事。他见证过我的每一次灵感闪现,欣赏我的创作发挥,为我提出建设性的建议,帮助我进步。他珍惜我视之重于生命的理想和信念,愿意涉足深入了解我的寄托灵魂的乐园。”

“你知道吗,不渡平,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得到了重视。不是作为某种需要肩负的责任,某个人血缘上的儿子,或者某种自我感动的情感寄托。而是作为‘我’自己,作为独立存在的‘不见寒’,竟然有人愿意理解并爱我。”

“我拥有了最无瑕的被爱,我最渴望的、理想中最完美的感情。我愿意倾尽一切去回报他,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能力和理想,也全部分享给他,成为他所拥有的事物。”不见寒说,“不渡平,我很感激你曾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是在拥有过这份对我来说完美无瑕的感情之后,我再也没有余力,去回馈其他残缺不全的爱了。”

在他逐渐变得平静的叙述之后,不渡平笑了笑:“能够让我一向疏离高傲的儿子这么信任,看来他把你照顾得很好。”

不见寒回答:“是的。所以就算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也不会留在这里。我会去找他,他还在等我和他相遇。”

不渡平轻轻摇了摇头。

男人逆光的身影在客厅中化为白色的荧光,渐渐飞散,最终消失在了原地。

露台照进来的阳光骤然强烈起来,纯粹的白色将不见寒淹没。

他再一次睁开眼睛,面前是图书馆无穷无尽的书架,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他倚在书架下睡着了,膝盖上还摊开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

这副场景似曾相识,他直觉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

小龙十三月趴在书架顶上,摇了摇尾巴,说:“您终于醒了。您只剩下一天的时间能用来翻书了,真是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呢。”

刚从梦中醒来的不见寒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抱怨:“明知道时间紧张,你居然还不叫醒我。”

“看您太累了,没好意思。现在起来继续找书也来得及。”

不见寒扶着书架站起来,腿有点发麻。他把摊开在膝头上的书合拢,将书插回书架的空位上:“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找到了蝶栖地的那一页,”说着说着,不见寒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怔了一下,“但是我……”

“找错……了?”

第379章 剧本十八·故梦旋渊·三

不见寒再次睁开眼睛。

这一次,他是在窗外噼里啪啦的暴雨声中醒来。房间里停电了,一片漆黑,只有墙上的时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动。

他看见窗外飘荡着浓雾,血红色的,几乎要淹没到他脚下。天幕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里是复苏市。

“明明是他先承诺可以带我们离开复苏市的!现在谢祈也……他必须偿命……”

“这只是一次尝试,大家约定好各自承担风险。谢祈变成了怪物,不见寒不也失去病异,变成普通人了吗?”

“你只是在偏袒他而已!”

“彼此彼此。”

不见寒听见沐汀兰语气癫狂的指责声,她和苍行衣在门外争执,很快打了起来。房门和墙被反复撞击,发出恐怖的哐哐声,连墙壁都在震颤。

不见寒试图操纵自己的阴影,可是他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妄想天国从他身体中凭空消失了,他现在只是一个脆弱的、战斗力几乎为零的普通人。

墙壁的震颤终于停止了,不见寒推开门,苍行衣就在门前站着,留给他一个垂首的背影。

到处是蚕丝,在墙壁上、天花板上结成裹着淡黄色脓浆的饱满的茧。

楼道的地面上铺满了尸体,全是苍行衣。他们有的掐住自己的脖颈,有的剖开了自己的腹部,有的用手术刀捅进自己心脏。

地上的白丝不断将这些苍行衣的尸体包裹,重新消化成茧,然后新的沐汀兰和沐时卿从这些茧壳中诞生。在他们落地睁眼的一霎,又被独角戏侵染,开始病异抗衡。他们的外观逐渐变化,轮廓越来越像苍行衣。

他们企图反抗,抵抗苍行衣意识的入侵,但是最终动作被控制着,一边扭曲挣扎,一边从地上的尸体身上捡起凶器,杀死自己,失去控制的躯壳化为外观和苍行衣一模一样的尸体。

血沿着楼梯一直往下流,直到没入楼下的红色的浓雾里。

在这场病异的对抗中,苍行衣无疑占据了上风。

他回头,缺乏血色的、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对不见寒说:“你醒了。”

不见寒犹疑道:“现在这是……”

“我们的计划失败了。”苍行衣说,“谢祈用纵魔相把你的病异激发到百分百之后,你失控了,她也承受不住妄想天国的影响,变成了怪物。我竭尽全力才把你的意识唤回来,可惜妄想天国从你身上剥离了,成为了一个游走在复苏市中的怪物……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普通人了。”

红雾沿着患病者的鲜血逐渐攀上阶梯,蔓延到他们脚下。

“现在外面很危险,复苏市百分之九十九的地方都被红雾淹没了,还活着的,也就只剩下几个重度患者。”苍行衣走到不见寒面前,伸手轻轻拥抱住他,“没关系,不用担心。就算天底下只剩我们两个活人,就算复苏市彻底被红雾淹没……我也会挡在你面前,保护好你的。”

“我会让你活下去,成为暴雨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不见寒竟然有片刻失神。

“可是,苍行衣……”不见寒轻声说,“只有在患病者死后,他身上的病异才会爆发变成怪物。如果不见寒还活着,怎么会有游走在复苏市街道之间的怪物【妄想天国】?”

他感觉到苍行衣动作明显一僵。

“如果一切真的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不见寒已经死了。”不见寒说,“之所以还有一个我站在这里,是因为你使用独角戏,读取了不见寒所有的记忆,然后操纵其中一具分身,扮演成了‘不见寒’的样子……我说得对吗?”

苍行衣从他肩上抬起头,两眼微微发红。

“为什么要说出来?”他掐住不见寒的脖子,哽咽着,把不见寒按在墙上,“你有和不见寒一样的外貌,有他所有的记忆,只要你不说,我就可以当做你还是不见寒……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苍行衣掐得很用力,不见寒有些呼吸困难。

可是他甚至有点想笑。如果的确如他推断的那样,他是苍行衣被操纵的人偶,那苍行衣就是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虚假的希望,又亲自无情地戳穿真相,狠狠给了自己一刀。

“但是,苍行衣,我有一段成功用妄想天国覆盖复苏的记忆。”他被掐得视线模糊,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道,“我记得自己找回了所有的过往,也让乐园降临在众人面前……”

“所以,现在到底是我是你为自己制造的假象,还是你是我产生的幻觉?”

眼前一黑,脖颈上的桎梏骤然消失。新鲜的空气涌入肺叶里,不见寒像脱水而出的活鱼,大口大口喘息着,企图汲取空气中的氧气。

满目眩晕的金星逐渐消退,他看见苍行衣坐在病床边,担忧地朝他伸出手,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做噩梦了吗?”

不见寒感觉自己头还有些发昏:“……我怎么了?”

“我们从剧本里出来之后,才复完盘,你忽然昏倒了。”苍行衣的声音因为疲惫有些沙哑,“你一直高烧不退,我只能把你送到医院来。你整整昏迷了三天才醒来。”

不见寒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皮肉传来一阵刺痛,触感无比真实。

“要掐你就掐我,掐自己干嘛?”苍行衣掰开他的手。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不见寒迟疑道,“我梦到了复苏市下雨,场景特别真实。大家在暴雨中开始病变成怪物,相互厮杀……”

他对回忆的叙述忽地戛然而止,看向苍行衣:“为什么我觉得这段描述特别熟悉,你是不是曾经对我说过相似的话?”

几种不同的认知在不见寒脑海中交织,让他的记忆忽然缠成一团乱麻。

其中一种,是他在图书馆中查找有关蝶栖地的书籍时睡着了,坠入了错综混乱的梦境。

另外一种,是他已经死在了复苏市暴雨的异变中,化身为怪物【妄想天国】,意识不知游离于何处。

还有一种,是他从青羽王府这个剧本中出来,莫名其妙陷入了昏迷中,梦到了复苏市异变以及乐园的降临。

刹那之间,他竟然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是现实,哪个是梦境。他一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已经抵达自己创造的乐园了,眼前的一切都是他在梦中产生的错觉;一时觉得自己事实上确实已经死在暴雨了,只是意识游走在死后的长梦中;一时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因为通关剧本太辛苦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现在终于醒来了。

可是他又隐约记得,苍行衣向他描述过与暴雨中的复苏市相似的情形。那到底是苍行衣口述的梦影响了他,让他梦见了那一切;还是他们真的曾共同经历过那样的场景,如今只是他梦回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时候?

不见寒意识恍惚,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苍行衣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他:“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既然已经醒了,那一切就都过去了,忘掉它们吧。”

“……不对。”

不见寒在茫然中轻声反驳。

“不对,苍行衣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他自言自语道,“苍行衣应该知道梦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我会在梦中前往乐园,因此梦对我来说是另外一个真实的空间。苍行衣绝对不会说出梦对我而言无关紧要之类的话。”

“我没办法判断另外几种可能性是真是假,但我可以笃信……面前这一个,你一定是幻觉。”

从做梦之人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开始,这场梦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不见寒身下的病床消失,身体坠落,强烈的失重感袭来,让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仍然是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辅助呼吸的氧气罩,手背上还扎着针管。维系生命的输液一滴一滴融入他身体里,他长期卧床的身体虚弱至极,甚至很难靠自己爬起来。

这间病房里只住了他一个病人,满地都是散落的草稿纸和写废的笔。他吃力地坐起来,摘下脸上的氧气罩,这个动作惊醒了趴在他床边浅憩的苍行衣。

苍行衣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朝他微笑:“你终于醒了。”

不见寒警觉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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