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自从苍行衣苏醒之后,不见寒变得偶尔会像现在这样,喜怒无常,一句话说不好就翻脸,让苍行衣捉摸不透。
“该不会他们说中了?”苍行衣声音带笑,追问道,“当年学徒之间都传说你修的是无情道秘术,女人和情爱只会坏你修行。我还挺好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入你的眼?”
不见寒:“没完没了是吧,要不要我把你从城墙上踹下去冷静一下?”
苍行衣:“我主动跳下去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不见寒:“我已经有恋人了。你问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这句话一出,苍行衣果然安静了下来。
他暗暗苦笑,本来想调侃调侃不见寒,没料到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猝不及防地被刺了一下。
第483章 番外七·长夜拾鳞·十一
他们走到城墙的尽头,夜塔的灯在城下投出巨大的阴影,像一头吞噬光明的巨兽。
这片城墙暗面中,是秘术师的墓地。石碑一座接着一座,缀连成了一条通向星海的天梯。所有消失在夜潮中的秘术师,都会在这处城墙下铭刻上姓名,然后留下属于自己的墓碑。
苍行衣沿着台阶下行,在凹凸不平的城墙上,看见了一处突兀而平整的墙面。
“你的名字之前被刻在这里。”不见寒在他身后说。
“城墙的材质很坚固,一般人轻易破坏不了……你把名字抹掉了?”苍行衣伸出手,摸了摸,“擦得真光滑。”
不等不见寒回答,苍行衣又问:“那碑林中应该也有我的墓碑吧?它现在还在这里吗?”
“就算还在,你打算去给自己上坟不成?”不见寒阴阳怪气道。
苍行衣想了想,觉得有意思:“应该是很特别的体验,很多人一生都没机会尝试的。”
不见寒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
阵术的验收和检测已经结束了,远处的同伴在呼唤他们,他们原路折返。
“其实我刚才在想,对你来说,和我一起站在城墙上,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我要怎样类比,才能带入并体会到你现在的感觉。”苍行衣对不见寒说,“于是我回忆了一下,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十年前一起站在这座城墙上……应该是第一次参加夜潮对抗的时候吧?”
不见寒想了想:“差不多是那时候。”
“那次你一下城墙就上了风身秘术,眨眼在森林里没了人影,把所有导师都吓坏了。塔主在后面拉着我的胳膊猛晃,喊我赶紧去追你。”苍行衣笑道,“好胜心那么强,生怕被我抢了夜魇首杀。”
不见寒:“也不知道是谁展开翅膀追了上来,又没吱一声,悄摸摸地从背后靠近我。害我以为是森林里有野龙埋伏,差点迎头痛击我的队友。”
他们对视一眼,会心而笑。
在漫长而充满焦虑的等待中,夜潮终于降临了。
远处墨蓝色的夜空被染成深不见底的纯黑,霜风呼啸,星辰失色。浓黑的暗雾像深海中翻滚的巨兽一样,涌动着,朝夜塔的城墙摧枯拉朽地奔来。
那是由无数夜魇集结而成的军队,气势汹汹,将所过之处的密林鲸吞为荒野。
哨塔之上,守阵的秘术师同时施放引导秘术,将各自负责的阵术点燃。漆黑的城墙上,一圈接着一圈亮起绚烂的光环,它们彼此衔结嵌套,循环咬合,如同夜空中璀璨旋转的星云。
这是在夜塔上,首次出现如此壮丽的景象。
流光溢彩的阵术围绕着夜塔,闭合旋转,构成了一道蛋壳形的防御屏障。高耸入云的夜塔被庇佑在阵术之下,已然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阵术连结的实验成功了。
“过去千万年,我们筚路蓝缕,冒着风雪拓荒,在夜魇的追击下建立了这座夜塔,钻研秘术保护同族。但是我们仍然处境艰难,仍然在忐忑和恐慌中等待着夜魇的侵扰降临,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同伴葬身夜潮。”不见寒站在城墙高高耸立的哨塔上,星海长袍迎风舒展,双眸如晨星般明亮,“但是,从眼前这一刻开始,一切都改变了。”
“我们有了自己坚不可摧的堡垒,有了‘阵’这座可以无限输出恐怖火力的新武器。现在攻守形势逆转,轮到我们主动出击……”
“秘术师自由狩猎的时代,终于降临了!”
在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中,秘术师们开始了狂欢。
他们结成小队,城墙门中鱼贯而出,在秘术大阵的庇佑下,对夜魇展开疯狂的屠杀。夜魇蓝色的血液浸透了林地间的积雪,整座雪夜森林仿佛坐落于辽阔的蓝色冰湖上,墨色的树干在水面亭亭而立。
不见寒率领秘术师,从城墙上纵身跃下。狂风呼啸过他耳侧,许久未曾有过的、狩猎的兴奋与期待感,重新浮现在他胸中,点燃了沉寂多年的心脏。
对于苍行衣来说,发生在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对他来说已经是不能称之为“久远”,而是“古早”。历经弥久岁月,他对少年时期的一切早已经印象模糊,但眼前的场景,居然重新唤醒了他第一次临战夜潮时的记忆。
少年时期气盛轻狂,要强得近乎可笑。
不见寒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了惊人的秘术天赋,所有人都认为秘术是为他而生的,这种盛誉让他目空一切,认为自己独一无二。
但在入学夜塔时,他居然得知夜塔同届首席另有其人,而且入学测试总分比他高。
生平第一次,他对某个人产生出了强烈的好奇。
说来有趣,苍行衣给他的第一印象,其实是冷漠。这种冷漠不浮现在表面上,不是和他一样的倨傲与高高在上,而是充满着礼貌与仪式感的矜持与疏离。
苍行衣对谁都温和,这就意味着没有谁在他那里是特别的;他不会为任何人的冒犯动怒,就代表他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这种平等的礼节和疏远,让不见寒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人彻底无视了。
这进一步激发了不见寒的争胜心。
他习惯了众星拱月的生活,习惯所有人赞誉他为天才,将他捧得高高在上,一切顺着他的心意,因此受不得一点委屈。
他严重缺乏社交,没有同龄的朋友,因此也不知道该怎样接近另一个人。他唯一能够想到的、让自己在苍行衣那里留下深刻印象的办法,竟然是和苍行衣针锋相对。
苍行衣在人群中游刃有余,他就孤立于人海之外;苍行衣在学徒中成绩出众,他就加倍努力地参与研习室的工作;苍行衣有龙裔可怕的天赋,他就拼命开发更适合人类的秘术,并讥讽他倚仗的不过是血脉而已。
所有人都以为他和苍行衣水火不容,实际上他并不把苍行衣当做敌人去攻击。
他只是在无比幼稚地,企图引起苍行衣的注意。
他们第一次联手对抗夜潮,他一马当先,冲进无际的黑暗里。最终,他因为缺乏临战的经验,被狡诈的夜魇引诱深入,和苍行衣一起,围困在魇群的陷阱中。
凭借苍行衣龙裔强悍的身躯,和他空前绝后的秘术能力,他们合力猎杀了绝大部分夜魇,在雪林中清出一片真空地带。但同时,他也付出了身受重伤的代价。
他们不能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太久,夜魇还在从潮中源源不断地钻出来,只需要很短的一段时间,就足够对他们形成新的包围圈。可他失血过多,已经没有力气再移动了,不可能在夜魇围上来之前摆脱追击,更别提回到夜塔。
他躺在被夜魇的血染成冰蓝色的雪地里,仰面朝天,闭上双眼,对苍行衣说:“我留下来拖住他们,你回去吧。以后记得每年去我碑上放一束花。”
苍行衣同样狼狈。他的秘术施放达到极限,再也无法唤起乐园的回应,甚至没有力气张开自己的龙翼飞行。
他走到不见寒身边,拉着胳膊,把不见寒从雪地里拽起来,问他:“你想要什么花?”
不见寒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失血的寒冷让他知觉麻木。他隐约感觉到颠簸,苍行衣把他背了起来。
他将鼻尖埋在苍行衣颈侧,浓郁的血腥味下,隐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玫瑰花香。
他说:“深渊玫瑰。”
苍行衣问:“你喜欢深渊玫瑰?”
“喜欢。”
“为什么?看不出来你对植物会有偏好,我以为对你来说,它们都是秘术材料而已。”
“深渊玫瑰的花语……”
“你还研究花语?”
“嗯……永不凋零的爱情。”
在他模糊的记忆中,苍行衣背着他在风雪里跋涉,走出了很远很远。
龙裔很难维持稳定的体温,苍行衣身体也很冷,但他将最后秘术留在不见寒身上,替他挡住了迎面扑来的暴雪。
为了防止不见寒失去意识,苍行衣一直在和他交谈,不断地向他提问。不见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不记得他究竟问了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他唯独记得,在那片万物皆死寂的冰天雪地中,苍行衣颈间那缕微弱的香气,是他对外界一切最后的感知。
第484章 番外七·长夜拾鳞·十二
这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秘术师首次在与夜潮的抗衡中大获全胜。
众人欢呼着,像簇拥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迎接带领秘术师们前往雪林屠戮夜魇的不见寒回归。
夜塔用狂欢庆贺秘术史跨入新的篇章,昂贵的鲜花和美酒从城墙上泼洒下来。在这种狂热的气氛下,不见寒不得不抬起手,用秘术挡住那些袭击他的花瓣和琼浆。
挂在他斗篷边缘的夜魇之血冰结成坠,在他抬手时彼此撞击,发出悦耳的脆响,犹如一连串带着腥气的勋章。
不见寒登上城墙,换顾四周,却没有见到他想看见的人,于是问驻守城墙的秘术师:“苍行衣呢?”
秘术师支支吾吾,这个问题似乎很让他为难。
不见寒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该不会又被夜潮卷走了吧?”
光是这个念头的浮现,就让他感觉大脑眩晕,眼前发黑。如果苍行衣再次在夜潮中消失,他哪还有那么多的毅力,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第二个十年?
如果苍行衣真的不幸再次被夜潮掳走——不见寒面无表情地想,那么,他一定会拼上这条命,杀进夜潮里,将夜魇这个族群尽数歼灭。让人类和夜魇成千上万年的对抗史彻底终结。
或许是他的可怕想法流露在了脸上,被他问话的秘术师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道:“没有,只是他的情况有些不太好……”
不见寒:“还能坏到哪里去?”
秘术师迟疑片刻之后,说:“请您跟我来。”
在夜塔中掌权多年,不见寒对其中的构造了如指掌,甚至闭着眼,也能在脑海中轻易勾画出夜塔的地图。秘术师引领他前行的道路,无疑令他感到十分熟悉,他敏感地察觉这是通往地牢的道路。
不见寒警觉起来:“为什么是这个方向?”
秘术师欲言又止:“您……见到就知道了。”
地牢两侧的墙体上,遍布斑驳的血迹。
这里是夜塔最阴冷污秽的场所,地面上、墙壁上,都冻结着苍白的霜花。秘术师们在这里关押着罪无可赦的犯人,残暴的凶兽,以及被虏获的夜魇。从腥风弥漫的长廊中穿过,能够听见隐约的、此起彼伏的咆哮声,受伤的野兽蛰伏在黑暗中,露出凶光阴狠的竖瞳。
越往深处走,不见寒便见到越多的秘术师。他们大多身负不同程度的伤势,表情严肃,焦急中带着无措,见到不见寒时双眼亮起,简直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
这很反常。地牢里几乎不会聚集这么多的秘术师,除非有非常棘手的大事发生。
其中一名秘术师迎面走来,行色匆忙,正用纱布捂住受伤的眼睛,见到不见寒,顿时恭敬的朝他颔首:“首席,麻烦你了。”
他朝不见寒让开身,不见寒看见了他身后的情形。
到处都是血。
血和破碎的残肉挂在墙壁上,往下流淌,还没落地便冻结在墙面上,形成烛泪般层层叠叠的血色冰珠。不时有隐约的流光秘术纹浮现在冻结的鲜血下,似乎是龙语禁咒的痕迹。
十余名秘术师严阵以待,将一头恐怖的巨龙囚禁在最大的牢房中。即便这批夜塔最优秀的年轻人联手出击,仍然全都负伤,对被围困的那头凶兽无可奈何。
漆黑巨龙被秘术锁链捆缚在中央,徒劳地挣扎,企图展开他被锁链捆起的翅膀。他身上有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害,甩动尾巴,仰首怒吼,想要从束缚中挣脱。但是秘术的锁链同样扼住了他的咽喉,使他无法运用他的龙语禁咒,他只能无助地咆哮。
不见寒在看见这一幕的瞬间,尚且来不及反应,心脏便像被人重重地拧了一把,紧得酸疼。待他反应过来,一句质问已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前首席失控了。”受伤的秘术师仓惶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