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陆陆续续,有许多年轻人和孩子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们所能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从一味逃亡,变成了有组织、有规模的斗争和反抗。
船队被劫掠,工厂被烧毁,他们甚至占据了一座独立的岛屿作为自己的据地,让白磲岛上的年长者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火种渐趋燎原,一切似乎都正朝着荀千秋计划中的方向发展。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他的所做所为,竟然被人告发了。
小珠在白磲节上被珠婆婆赞赏之后,得到了进入珊瑚塔楼成为侍女的许可。珠婆婆似乎很器重她,准许她跟随自己身侧,她便渐渐跟珍珠工厂的旧识们疏远了。
在珍珠工厂的人们宣告独立之后,她忽然找到珠婆婆,告诉珠婆婆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荀千秋和阿海的密谈,荀千秋向他透露了珊瑚塔楼的动向。梦中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她对珠婆婆说了她所知的有关荀千秋的一切。包括他还在采珠船上时救过她和阿海的事,想干涉她在白磲节上接受赐福的事,以及他曾在珍珠工厂传播邪异思想的事。
长老们为此震怒,下令将荀千秋逮捕。他措手不及,被羁押往珊瑚塔楼的议事厅。
时隔多年,他再次被压曲双膝,跪在十二台高高在上的宝座面前。座上执掌他生杀之权的长老们交头接耳,商量着应该如何处置这个胆大包天的外乡人。
“外乡人就是外乡人……”
“不懂规矩,早该杀了。”
“把他的皮剥下来,挂在白磲广场上……”
“用他当做诱饵,抓住那些逆党……”
荀千秋抬起眼帘,灾厄权柄的辉彩透过余光照入他眼中。
他曾两次来到这里,每一次都是狼狈逃来,落魄离开。如今是第三次,也大概是最后一次,他跪在这里,被充满恶意的目光俯瞰着,抬头仰望光辉。
长老们还在商讨对他的处置,措辞越来越恶毒,惩罚越来越残酷。
他忽然暴起,挥开身边的守卫,一个箭步冲向坐在上首的大长老。
没有白磲岛人敢在议事厅这样神圣的场合造次,也没有人能想到,竟然有人敢如此疯狂地忤逆这座岛屿千年积淀的沉重历史。守卫仓惶之间没能压制住他,他像濒死反抗的恶犬,红着眼龇着牙,狠狠掐住了大长老的脖子,将对方死死按在宝座上。
尖叫声此起彼伏。
年逾两百岁的老人根本无力反抗身强力壮的青年,口吐白沫,昏死在宝座上。长老们走下高座,守卫冲上前去,可是只能碰到他的小腿和脚跟。他爬上大长老的膝盖,踩在老人死猪一般的身体上,踮起脚尖,指尖终于触到了星光。
灾厄的权柄落在他掌心里,与他的身体相融。一刹那狂风大作,烛光闪动,议事厅中的气流环绕他形成了风暴。
说来好笑,他听说这枚灾厄权柄是在奇迹权柄破碎那时坠落在这里的,被一名年轻的岛民捡到,主动献给了长老们。
那名可怜的岛民,徒有掀翻岛屿、倒转海天的力量,却什么都不敢做,唯唯诺诺地将一把匕首插进自己的心脏,献出了已经属于他的权柄。
为了这枚权柄的归属,十二长老争论不休。大长老自恃年岁最长,珠婆婆自居辈分最高。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只能将权柄镶嵌在大长老宝座顶上,不允许任何人擅自据有。
万万没想到,这反而便宜了荀千秋。
他成为了灾厄权柄的持有者,以大长老的尸身献祭,唤起权能【灾祸祭典】。狂风暴雨倾泻,汹涌的海水从天降,将白磲岛洗刷一空。
浪潮隆隆,从四面廊窗涌入高塔。荀千秋乘风踏浪而去,终于放声大笑。
头顶的海面上,无数风帆扬立的船只像军队一样,在滔天风暴中稳如磐石。他们列队而行,来迎接他们真正的领袖。
最后一场战争,终于正式吹响了号角。
这次争斗规模空前,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愿光海。
以荀千秋为首,新生的反抗军到处宣扬灾厄的教义。他们舍弃了对长寿的尊崇,信奉热烈、自由、平等的生命。他们声称以风暴为代表的灾厄即将降临在白磲岛上,倘若不能摒弃旧日的长幼偏见,团结一心,所有岛民都将面临灭族之灾。
白磲岛上的长老们,则动用了最后的秘密手段。
他们重新讲述起有关白磲岛的古老传说。传言白磲岛先祖是一对兄妹,曾在风暴中迷失了方向,只能离开故园,在无际的愿光海上流浪。他们藏身在一个巨大的白磲中,最终漂流到这篇天幕海域,停泊下来繁衍后代,建立了白磲岛的前身。
如今他们脚下所踏的白磲岛,便是承载他们漂流的巨大白磲的其中一片贝叶所化。
长老们吟唱起古老的咒语,从愿光海深处召唤出了另外一半白磲。大到足以遮天蔽日的贝壳像远古巨兽的遗骸复活,从深蓝海幕中破浪而出,重重盖在他们踏足的岛屿上,再次闭紧了蚌壳。
它悬浮在海天之间,将再度带上整座白磲岛去流浪,重新寻找落足的地方,建立新的家园,把所有忤逆它的孩子们都遗弃在这个被风暴笼罩的死地。
荀千秋绝不允许它就这样逃跑。
他在岛中散播瘟疫,屠杀释放力量支撑白磲紧闭的岛民们,并将他们的生命作为献给灾厄的祭品。他以风暴为楔,最终成功撬开了这座坚不可摧的巨蚌,结束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狂风和暴雨洗刷了这座岛屿的每一个角落。
有的人英勇战死,有的人道歉投降。有的人怀抱旧忆追想,像无处可归的幽灵一样,仓惶地徘徊在这片狭小岛屿上。
十二长老的统治彻底成为了历史,剩下的白磲岛遗民,最终逐渐接受了新的生活观念和方式。
一个年轻的族群,一个以灾厄为信仰、追求自由与平和的族群,在白磲的死骸上重获新生。他们舍弃了被风暴击碎的半片白磲,将这座岛屿改名为“白海贝岛”,在这里安居乐业,重建家园。
荀千秋被他们奉为领袖,他们信任他、爱戴他,听从他的指挥,成为了他最可靠的朋友与族人。
“那么,你觉得这个结局如何呢?”那道神秘的声音问他,“对自己努力所达成的这些改变,感到满意吗?”
“……我不知道。”
荀千秋站在珊瑚塔楼的顶层,由上至下,俯瞰整座白海贝岛的风光。
头顶潮起潮落,数十年如一日,周而复始。风暴之战后,他在这里担任了几十年的灾厄大祭司,岛上居民也已经经历了数代繁衍更迭。
可他始终无法忘记,他参加的第一场白磲节。
在那次节庆上见到的一切,彻底击碎了他的三观。自那以后,无论他身边的人表现得有多正常,多么与他相互理解、志同道合,他都无法再信任对方。他努力向上攀爬,走到最高处,是害怕自己身陷在披着人皮而怪物群中而不知。
“我用灾厄统御了他们,可这远远不是结束。灾厄只是奇迹权柄的十六分之一,星光中的一粒微尘。”荀千秋说,“一旦哪天有手持其他权柄的人降临这座岛屿,推翻依托灾厄建立的规则,我如今拥有的一切,就会化为海浪上的泡沫。”
神秘声音说:“是这样的。斗争永无止息,推翻和重建永无止息。想让一切挣扎和痛苦结束,就必须有一个人站出来,像当初站在白磲岛上的你一样,以碾压性的力量震慑乐园,平息这场战事。”
荀千秋问:“你会是那个人吗?”
神秘的声音没有回答。
但是伴随着潮水涨落的哗哗声,荀千秋听到了一声轻笑。
他握紧掌心中熠熠生辉的灾厄权柄,目光坚毅,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曾引领我改变这一切,因此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押你是那个正确的人。”荀千秋说,“无论你是谁,我都会追随你,听从你的调遣,为你保管并使用这枚权柄碎片——”
“直到你成为奇迹的持有者,为所有人带来终结的、全新的和平。”
第521章 剧本二三·风暴鸣凰·八
潮水声涨,荀千秋猛然睁开眼睛,迷梦蝶翅从双眼前扇过。
一场大梦,让他回顾了数十年前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若不是徘徊不去的浪潮声时时在耳畔回响,他只怕就要彻底迷失在梦境中。
“女巫权柄的能力果然可怕,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他挥手,灰绿色的毒雾将身旁伪装成毒雾的迷梦蝶驱散,“不见寒,我必须承认你是个天才。如果我们不是敌人的话,我应该会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谢夸奖。”不见寒说,“作为一个外乡人,能够将乐园的规则应用到这种程度,你也不差。”
荀千秋仰望头顶的海幕,风暴平息,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太阳,已经化为星光飞散了。
这一梦从入睡到清醒,看似过程漫长,实则只经历了短短一瞬,但他的确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迎面冲上来的,是裴尧的拳头。
裴尧的身体被瘟疫侵蚀得不成模样,皮开肉绽,血肉剥落,攥紧的拳头关节处,暴露出森森白骨。
他已经瘦得完全脱形,但嵌在他掌心中的尸鬼权柄仍旧在作用,将他枯瘦的身体当做尸体强行驱使。
权能【尘世王权】生效。
所有无法杀死他的,将会使他变得更加强大。瘟疫没能将裴尧一击杀死,便无法再伤害他,反而化作了他的力量。
重拳落在狂风形成的气盾上,巨响声作。那风盾是由无数风刃绞织在一起形成的,拳头落入其中,便像一片烂肉掉进绞肉机里一样,顷刻被切割得粉碎。
鲜血和残骨同时飞溅,嵌在肉里的权柄碎片也崩飞出去。
可即便拳头被绞碎,裴尧仍旧没有停下前冲的趋势。
他竟然用仅剩手腕的右臂,继续挥出这一拳!
风盾随着这一拳轰烈而下,被强行轰散。荀千秋生受了这一击,倒飞出去十余米,倒在地上“哇”地呕出一口鲜血,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灾厄权柄的可怕之处在于大规模的天灾伤害,但对权柄的持有者本人而言,却没有什么防御力。荀千秋的肉体仍然脆弱,被这一拳打得内脏破裂,骨骼摔折,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裴尧继续向前走去,站定在荀千秋面前。
“等一下!”
叫停裴尧的人,竟然是不见寒。
“先别杀他,”不见寒说,“我还有话要问。”
迷梦蝶让荀千秋坠入了旧忆梦境,也将这份记忆带给不见寒,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看见了荀千秋是如何被那道“神秘声音”诱惑,从在白磲岛上挣扎求生,到反手利用规则站上顶峰,最终成为此地领主的全过程。
很显然,那道神秘声音的主人洞悉人心,也对乐园相当熟悉。不见寒甚至怀疑这道声音背后就是一直与他们为敌的白衣人。
如果真的是白衣人指引荀千秋成为了灾厄权柄的主人,他的目的是什么?在荀千秋背后,是不是还有更深的谋局?
这让不见寒无法不在意。
他拾起了裴尧掉落的尸鬼权柄碎片,轻轻摆尾,飞快地游向白海贝岛中央,裴尧和荀千秋的方向。
可当他即将抵达他们面前时,裴尧忽然转身,抬起手臂,挡在了荀千秋身前。
“别过来,”裴尧冷冷地警告,“你再靠近一步,我就动手了。”
不见寒动作一顿:“你什么意思?”
“我不如你们聪明,猜不透你们的计划筹谋。但这不重要,无论你们在想什么做什么,我只需要知道一个终极目的就行了——你们所有人,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得到这个奇迹权柄。”裴尧说,“苍行衣身上已经有了天羽和海妖权柄,只要得到荀千秋的灾厄权柄,就可以拼合成一条完整的序列。我说得对吗?”
不见寒:“即便如此,我也没打算现在就——”
“我说了,这不重要!”裴尧厉声喝止不见寒的解释,“你对我说的,来到世间的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视之至高无上的理想,对吗?”
不见寒隐隐感觉到事态的失控变得越发严重,但他必须承认这句话:“对,所以呢?”
“我来到世间,也有自己的理想。”裴尧说,他很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此刻他已经腐烂的脸太僵硬了,无法做出这样生动的表情,“我渴望存在一个完全和平、没有纷争和痛苦,大家都能幸福快乐的地方。”
“但是就在刚才,我想通了。”
“指望任何人理解我,被我说服,配合我实现自己的理想,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每一个人都各自有自己的执念,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理想奋斗,为此背叛,欺骗,杀死别人。”
“何冬堂也好,荀千秋也罢,你和苍行衣也都一样……你们装作赞赏和理解我观点,与我志同道合的样子,只是为了利用我对你们的信任和配合,最终实现你们自己的愿望。”
不见寒:“裴尧,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即便大家各有坚持,对其他人的认同,也不完全是虚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