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氏十六戒
这些人的话题永远在苍行衣预料之外,进程发展得太快,他根本插不上话。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怎样拒绝才能不伤情面。这时安穆辰走到他身后,搭住他的肩膀,对何晚霞说:“霞姨,你上回还说要把妹妹嫁到我家来呢,这么快就变卦啦?”
“诶,是哦,你瞧我这记性。”何晚霞眨了眨眼,然后晃着酒杯笑起来,“那阿姨给你们赔罪,来,走一个!”
她和他们碰杯,将酒一饮而尽,安穆辰和苍行衣也被再灌下一杯。
“晚霞,你又和我抢!我儿子你要抢,星姐的儿子你也要抢!”李朝兰也凑了过来,“行衣,我听你妈妈说过,你小时候是学画画的,画得可好了,是不是呀?”
提到“画画”二字,苍行衣的右手敏感地颤抖了一下,酒也醒了两分,回过神来。
“嗯,画过。”他腼腆地笑着,“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
何晚霞插话道:“学画画好呀,画画有艺术家气质!行衣将来要当大画家吗?让你妈妈买个画廊,专门给你办画展!”
“别抢我话说,晚霞!”李朝兰把何晚霞推到一边去,“行衣,你是怎么画画的,教教你穆辰哥哥呗?他就是对艺术一窍不通,像个木头……”
苍行衣:“但是我已经决定不画……”
“对了,阿姨刚买了一套新房子,客厅里最大的那面墙就专门留给你!你帮阿姨画一副画,到时候阿姨就挂在那里。等你将来出名了,成了梵高、毕加索那样的大画家,我就可以拿去向所有人炫耀了!”
苍择星也跟着笑:“好啊,让他给你画!”
苍行衣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发白。
“我们行衣画画肯定可好了,是不是呀行衣?”李朝兰催促道。
“我……”苍行衣勉强挤出一丝声音,“朝兰阿姨真喜欢的话,等我有空……”
“行了,差不多得了。妈,你喝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安穆辰无奈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知道一面墙那么大的画得画多久吗?人家正是忙学习的时候,你可别耽误人家了。”
“对,学习重要,学习重要……啊,可是这样我的画就没了。我不管,你们得罚一杯!”
刚刚见底的酒杯,再次被斟满。
第606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这场热闹欢快的宴会,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走出厢房时,苍行衣只感觉浑浑噩噩,喉头干疼发苦。前来找他搭话的人一波又一波,他几乎没怎么吃上东西,净被人灌酒去了。
这一晚上,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了多少话,又喝了多少杯酒。推开家门时,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回来,浑身力气被掏得一干二净。
他刚穿过玄关,就踉跄着摔倒在地毯上,心跳得极快,浑身发烫,头晕目眩。衣服里、发梢间,全都是酒液和香水残留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层污浊的东西紧紧裹住,浑身难受。
家里安静的空气恍如隔世,他扯开衣领,大口大口地喘息。
“今天感觉怎么样?”苍择星走到他身后,将手里的包放在沙发上,问道。
苍行衣按着阵阵胀痛的太阳穴,低声挤出两个字:“……难受,恶心。”
“但我看你和他们聊得不错呀。”苍择星说,“你看你和朝兰阿姨还有穆辰哥哥相处得多好,朝兰阿姨一直在夸你呢,她可喜欢你了。”
“可我不喜欢!”苍行衣回头吼道。
“怎么了呢?”苍择星在他身侧缓缓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与他平视,“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是你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你总要去克服……”
“人多就人多,我还能忍忍……不,人那么多,本来就很烦了,还老是只抓着我一个人说话。我很害怕也很累,但我都坚持下来了。”苍行衣眼角湿润,呼吸在哽咽间变得沉重,“可是你们说那些话我根本没法接。能不能就正常地聊天,不要总是讲到让我很反感的话题?!”
苍择星说:“哪些话题你不喜欢呀?”
苍行衣红着眼质问:“何晚霞说让我和她女儿订亲,我见都没见过她一面,为什么忽然就谈到恋爱和婚约的事情?你竟然还答应了,我没有对自己人生大事的选择权吗,我的喜好和个人意愿就那么无关紧要吗?”
苍择星笑起来:“她跟你开玩笑的,你何必当真呢?她跟谁都那么说,你不是听见穆辰哥哥说她也那样对他说过了吗?”
苍行衣:“我不喜欢!结婚这种人生大事,是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吗?!”
“亲爱的,你太较真了,这些不过是场面话。大家说过就忘了,没有人会放在心上的。”
“那让我去给她们家墙上画画呢,这也是开玩笑的场面话?”苍行衣毫不示弱地追问,“我学了那么久的画画,呕心沥血提升自己的画技,是为了践行和实现我自己的理想,不是为了像表演耍猴一样拿来哄别人开心的!”
“那只是阿姨客套话,想快点和你拉近距离而已。她只是随口说说,不可能真让你去画的。更何况她这是在夸你呢,说明她认可你画得好呀。”
“我不喜欢客套话,也不喜欢这种随便说说!”苍行衣嘶声吼道,“你明知道画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它不是拿来哄别人开心的把戏,也不是可供别人茶余饭后说笑的谈资!它寄托了我所有的理想和活着的意义,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们,拿去给她们评头论足?她从来没见过我画画,说什么认可我画得好不好?我不需要这样的丝毫不带尊重的夸奖,宁可你从来没跟她们提过我会画画这件事!”
“你明明知道我为了坚持理想都经历过哪些事情,忍受过什么痛苦。你把画画的事告诉她们,就是把我的弱点和要害交给别人,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吗?”
“我的手没办法握笔,眼睛识别不出颜色,画画的事谁多提一次,就是往我伤口上多插一刀。你看她们一遍又一遍说起这件事,一把又一把往我身上捅刀子,你觉得我开心得起来吗?我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玩笑和客套话吗?!”
他一口气吼完,牵扯到原本就不舒服的喉咙,扶着沙发一阵干呕。胃里烧得慌,一阵阵抽搐,让他伶仃的背影蜷缩成弧,暴露出节节分明的脊骨。
“亲爱的,我知道。可是阿姨并不知道你的手受伤了,也不知道你的眼睛还没有痊愈,她的话都是无心之言。”苍择星连连轻拍着他的后背,“这些话你不爱听,我让她们以后不要再说就是了,你何必往心里去呢?”
苍行衣缓了许久,才终于能喘得上气来,睫毛被逼出的泪花濡湿。
“妈,这太难了。”他压下喉头泛起的酒精的苦涩味,声音沙哑道,“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宝贝,有时候你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放下另一些东西。”苍择星安慰道,“妈妈很早就告诉过你了,选择这条路很累也很难,你要做好准备,做很多你原本不情愿做的事,说很多违心的话。但是这一切,你将来都是要渐渐习惯的。”
“妈妈今天带你去认识这些朋友,将来都会对你有好处。李朝兰阿姨在教育局工作,你之后想读哪所高中,要去跟她打招呼;何晚霞阿姨的老公是房地产商,咱们置办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他曾经帮过忙……妈妈不会让你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你今天忍受的辛苦,未来都会成百上千倍地回报你。”
“酒桌上那些话,你听得多了,就会知道怎么从他们的话里辨认出哪些是玩笑话,哪些是认真的。哪些可以一笑而过,哪些要放在心上……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在意了。”
胃部的痉挛越来越厉害,阵阵反酸。没有消化的食物残渣和酒液在胃囊里涌动,苍行衣用力按住自己的胃部,闭上眼睛试图忍耐身体的不适。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选的。”他喃喃自语道,“再难受也要坚持下去,我会想办法,慢慢习惯……”
他说着,忽然又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宴席上,他有多想朝那些人甩下脸色,冷着脸叱骂他们轻佻的态度和过分的玩笑。可他为什么没有那样做?
为了顾及气氛而腆着脸微笑,面对那些咄咄逼人的调侃装聋作哑,甚至还要故作欣然地接受,并对他们的认可表现出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虚伪。
这两个字忽然浮现在他心头。
他感觉自己变得虚伪至极,从语言到微笑都庸俗不堪。赔笑附和的姿态,和酒桌上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两样。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从他胃里逆流而上。食道和喉咙无法抑制地痉挛起来,他狼狈地捂着嘴,连滚带爬地冲向厕所。
他甚至来不及打开厕所的灯,趴在马桶上呕吐起来,吐得昏天黑地。阵阵抽搐的胃袋将没有消化的食物和酒水挤出,溅落在洁白的马桶里,阵阵酸臭,秽不堪言。
太恶心了。
酸液灼烧着咽喉,带来阵阵刺痛。苍行衣头昏脑涨,崩溃地伸出手,用力按下冲水按钮。
马桶在咆哮中喷出汹涌的水流,水面旋转扭曲。他的倒影在漩涡中被撕裂,破碎成一片一片的残影。其中有苍择星的,有家庭教师的,有安穆辰的,有李朝兰、何晚霞,甚至有不渡平,以及他曾见过的每一个人的脸的碎片。
它们仿佛是从每个人的脸上撕下一片,最终拼凑在一起,缝成了一张由千百人容颜组合起来的面孔。这片倒影融合了每个人的其中一部分特征,可以像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脸也都能与它重叠。
唯独与他自己的面孔,毫不相似。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留在苍行衣身后。他大口喘息着,勉力回头,看见苍择星站在洗手间的门口。
女人肩头闪烁着璀璨光芒,俗世的灯红酒绿,也淌过尘潮中的滚滚洪流。它们从她身后照来,将她长而深邃的影子照进狭小逼仄的洗手间里,少年瘦削的身躯完全被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
她声音轻柔道:“亲爱的,恭喜你。你长大了。”
第607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一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件作品。
少部分人幸运地诞生在匠心独运的艺术家手中,有机会被精心雕琢;而更多的人不幸出自工厂的批量生产,只有粗制滥造。
对苍行衣来说,他的生命在十五岁那年的暴雨深夜里被摔得粉碎,又在十六岁这场酒宴背后狠下心来,决定将自己重新拼起。
他终于说服自己,放下了过去所有的高傲和坚持,向面前的人山人海低下头颅。
他在沉默中观察他们神态的幽暗细微之处,揣摩他们的每次一表达和回应,将他们身上对他有利的部分学习过来,依次琢磨锻打,化为己用。
每天从睁眼开始,带着麻木的神情来到洗漱台前,整理发型和衣着。冰冷的水扑在脸上,沿着下颌滴落入洗手池,虚构的皮相逐渐浮现,取代他被洗去的真实面孔。
微笑是钥匙,为他叩开旁人的心房,探寻密藏;沉思是诱饵,引导别人对他产生好奇,坠入陷阱。
开阖的唇和灵巧的舌是他无坚不摧的利刃,他用这柄武器试探对方,轻而易举地解剖对方想要掩饰的企图,让对方在他曼声细语中溃不成防。含情脉脉的双眼是坚盾,睫羽闪烁之间向对方传递他想让对方知悉的错误信号,借此一丝不苟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
至于愤怒和眼泪,更是不能轻易动用的杀手锏。它们稀有而珍贵,每一次使出都必须直击要害,一举得手,为他带回完美无瑕的胜利。
每一个清晨,他如同打理自己的武器和铠甲,将它们一件件拾起,装备整齐,去赶赴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它们无往不利,将使他在人群中所向披靡。
整个十六、七岁,这两年时光,其他同龄人困苦于高中学业并渴望解放的同时,苍择星带苍行衣穿梭在她的交际圈中。她时而令他去结识自己的朋友,时而带他去公司上班,让他了解自己的工作日常,告诉他组织和公司、乃至整个现实社会是如何运转的。
苍行衣的理解和学习能力,总是令人感到惊叹。他的表现,从一开始的内敛温顺,很快变得开朗积极。直到后来,他可以轻松地和苍择星手下的员工打成一片,甚至主动替母亲承担一部分工作,而且完成得毫无纰漏。
十八岁,苍择星咨询他的意见。是想让她送他去国外留学深造,还是留在熟悉的环境和体系里,按部就班地升学毕业。
苍行衣思考了很久,回答她:“我知道对我来说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应该是听从你的建议,去接触更加广袤的世界。但是我还有一个心结没解开,对我来说,想要克服自己最大的心理障碍……我还需要一个证明。”
“一个能够说服别人,我执着于乐园这件事,不是我因为无力面对现实的困难而逃避它的证明。”
在千万条向他铺开的道路中,他选择了最为艰难的那一条,参加高考。
苍择星安排他进入了本地最好的高中,那里有最优秀的师资和综合素质最高的学生团体。两年的社交学习也没有让苍行衣落下他的学业,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入学考试,顺利进入重点班。
对于此时已经能在社会交往中如鱼得水的他来说,和这些同龄人处好关系,简直再轻松不过。少年干净隽秀的外貌,知节有礼的言行,出身上流的家世,让他成为众星拱月的天骄,在校园生活中一路畅通无阻。
这一年,他将几乎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最终以离奇到不可思议的高分成为省文科状元,考入京师大学文学系。那是全国首屈一指的高校,录取通知书发下来后,光是道喜的电话和庆贺的酒席就让他应接不暇,几乎一个暑假都没消停过。
但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他只在等一个人的电话。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不渡平的电话。
这三年似乎很漫长,他每一天都无比煎熬,度日如年。但是又好像只是过去了一瞬,让他一眼就认出手机上熟悉的号码是谁的来电。
不渡平向他道喜,说从苍择星那里得知了他考上京师大学的消息,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吃个饭。他欣然答应了,并笑着对不渡平说,这场会餐由他来准备,不渡平只需要赴约就可以了。
苍择星家里原本是有管家和司机的,只是因为苍行衣刚来的时候抗拒一切陌生人,苍择星给他们放了长假,亲自照顾敏感易惊的孩子。后来他逐渐恢复,他们也位复原职。
管家安排好了一切,那天整个餐厅被包下,仅供他们父子叙旧。苍行衣特意让管家选了一家西餐厅,在看见被专车接来的不渡平满脸局促、四处张望地走进空无一人的餐厅里时,他忽然有点想笑。
三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变得成熟了很多,原来根本没有。
他依然充满报复心理,和十二岁那个想拿绘画金奖回来让不渡平大跌眼镜的他一样,无比幼稚。
就像他明明可以选择去国外更好的大学深造,却偏要和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去争一个京师大学的名额一样。仅仅是因为京师大学的知名度更高,这个名字在国内更有含金量,能够给生长乡野的不渡平足够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