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世间 第439章

作者:楚氏十六戒 标签: 推理悬疑

煎熬的日子持续了快一个月,转眼到了三月底。

那天不渡平忽然变得精神了不少,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说不定有转机,也许他的病情要好转起来了。然而到了晚上,情况陡转直下,即使依靠呼吸机,他也喘不上气来了,眼看气息奄奄。

当时苍行衣正在给不见秋讲睡前故事,不渡灵忽然闯进他们房间里来,红着眼眶说:“见寒,去看看你爸爸吧,你爸爸快不行了!”

苍行衣带着不见秋来到不渡平房中,屋里挨挨挤挤,站满了人。奶奶,不渡莲夫妻、不渡灵夫妻和他们的孩子,还有舒云,全都挤在床边,将不渡平围在中央。他们似乎知道这马上就会成为最后一面了,不忍离去。

见苍行衣前来,他们立刻将苍行衣簇拥在中央,将他推到床边。苍行衣抓住不渡平冰冷枯瘦的手,手背上全是针孔,皮肤已经呈现出毫无生机的青灰色。

“见寒,”似乎知道来到身边的人是谁,不渡平已经灰暗浑浊的双眼微微一亮,“见寒啊……”

苍行衣没有再纠正他的称呼,回答道:“爸,我在。”

“见寒啊,你的画都还在,爸爸一张都没有丢掉,好好地给你收在衣柜底下了……”不渡平吃力地握住他的手,“见寒,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苍行衣说:“我已经回来了。”

“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不渡平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意识似乎已经变得涣散起来,许久之后,又轻声问他:“见寒啊,画具都准备好了吗?”

苍行衣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应:“嗯,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很晚了,你早点去睡啊……”不渡平目光逐渐黯淡,声音越来越微弱,“明天考试,千万别迟到啦……”

他冰冷僵硬的手松开了,从苍行衣掌心里滑落,掉在床上。

他死了。

漫长的寂静之后,奶奶率先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不渡灵更是扑到病床边,抓着不渡平的手,一边哭一边大喊“哥哥别走”。不渡莲被丈夫搀扶着,哭得站不稳,跪坐在地上。舒云也抱着一脸茫然的不见秋,低声啜泣。

只有苍行衣站在病床边,神情怔怔。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歇斯底里的挽留,对他来说都变得很遥远,仿佛隔了整整一个世界。他没有觉得多么悲伤,内心只是油然而生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甚至有些想笑。

眼眶酸得很厉害,鼻尖发热。可是从始至终,没有一滴泪水,能从他眼角落下来。

在那些遥远模糊的哭丧声中,只剩下一句话,反复回荡在他脑海里。

为什么?

——为什么这句话,你没有在十五岁那个晚上对我说?

第614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八

葬礼持续了七天七夜。

在这片土地上,生和死都是不容轻忽的大事。在见识过这里的风俗人情之后,苍行衣总算明白不渡平为什么对这片并不富饶的土地念念不忘,以至于那样坚持一定要在这里死去,在这里下葬。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发丧的乐曲声通过广播响彻了整座村庄。从睡梦中惊醒的村民竟无一人抱怨,打着手电筒、提着灯笼,来到不渡平家门口。

村民们和这一家人多少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其中也包括了不渡莲和不渡灵的夫家。女人们安慰着哭到崩溃的女眷,男人则将早已准备好的棺材和寿衣抬上来,有的挑灯走夜路去找做法的大师,有的负责联系送灵的乐队。

一切在乡亲邻里的帮助下井然有序地进行,苍行衣在他们中像个孤零零的外人,他们根本不需要他的任何干预。

他们就像一片深扎在这片土壤上的树林,根系早已在生长中缠绕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联结是如此紧密,无论背井离乡走出多远,最终都会回到这里,与这片土地同呼吸,共命运。

在乡亲们的交谈间,苍行衣才隐约意识到,曾经被他多么瞧不起的不渡平,在这座边远小村里,竟然有着如此崇高的地位,甚至值得用接近最高规格的礼遇厚葬。

他是第一个从座大山里考出去的大学生,老树上飞出的金凤凰。他也是家中肩负重任的独子,他的父亲去世后他独自在外漂泊,赡养家中的母亲,为两个妹妹筹备嫁妆,把关人生大事,为这个家挑起大梁。

他还是一名为人民勤勤恳恳服务了一生的公务人员,曾经为无数人排忧解难,得到过数不清的感激和锦旗。他为建设家乡、架桥铺路捐过大笔款项,虽然比不上那些乡绅老板,但也数目可观,贡献了自己绝大部分省吃俭用出来的积蓄。

许多事情,苍行衣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不渡平在身为不合格的父亲之外,还是一个那么值得尊敬的人。而他曾经犯下过的所有过失,都随着身死魂灭,一同烟消云散了。

财产的分配,也没有引起太多的争议。楚庭市的房子留给了舒云母女,存款大部分留给奶奶养老,剩下的由不渡莲、不渡灵两姐妹和舒云母女平分。苍行衣只带走了不渡平临终前告诉他的,收藏在衣柜底下的那些画。

临走之前他给舒云留下了自己的名片,说不见秋该读小学了,他已经让人打好了招呼,会安排入学的事情。舒云对他千恩万谢,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孩子。

返程楚庭市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三十一号了。

苍行衣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落山了。客厅冷冷清清,风穿堂而过,空旷一片。

他的房产很多,目前被他称为“家”的地方,是他自己买的第一套房子。这套房子位置在楚庭市中心,27楼的一个大平层,当时买它是因为苍择星说很喜欢它空中花房的设计。阳台这么宽敞,从上往下望去,风景一定很好,她可以叫朋友来这里打牌。

房子买下来之后,苍择星就没怎么来过这里。她自己的房子多到住不过来,而且比起市中心,有空更喜欢去城郊的庄园度假。只有苍行衣因为这里离公司的总部最近,为了方便,常住在这里。

房子整体装修是低调优雅的北欧风格,桌面干净整洁,地毯平整崭新,沙发上的坐垫甚至都没有一丝褶痕。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东西,像布置好后就拿来展示给别人看的样板房一样,毫无生活的气息。

一本和这间房子格格不入的老旧文件夹,被放在桌面上。

苍行衣打开了灯,在沙发前坐下。

文件夹年代久远,似乎曾被人翻看过无数次。背脊的钉装都已经松弛了,侧面像歪出舌头一样,斜斜地露出一点透明的塑封袋,隐约能看见一线绚丽的色彩。

这一路上,苍行衣都没有勇气打开它,哪怕一次。那种涨满胸腔的情绪或许可以被形容为“近乡情怯”,既期待,又惶恐。

陈旧的酸涩感像温热的糖浆,被拉扯成很细很细的糖丝,一圈圈缠绕在他心脏上,凝固收紧,让他难以呼吸。

窗上的倒影安静端坐,垂眼凝视着他。

苍行衣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出,将这本文件夹掀开。

文件夹里面总共是二十页塑封袋,一页正反两面,大概收藏了三四十张画作。每一张画上都没有署名,但他一眼就能认出,这种独特的创作风格出自谁的手笔。

画作的内容各种各样,完成度也各不相同。有的是整张完整的图画,有的是一张张小纸片拼接在一起,组成一张完整的画面。还有的画纸支离破碎,图案浸透了水溶解变形,依旧被人小心地修复,珍藏起来。

不难想象,整理这本画册的人,曾经花费了多少心血。他艰难地参与着一场早已不符合他年龄阅历的捉迷藏,一本本翻开被遗弃的作业本和故事书,从书页的夹缝中仔细找出被人藏起来的画作碎片,再耐心地将它们逐一对比,拼合回完整的形状。

那张曾被人以为在暴雨中撕碎丢弃的画,他在泥泞的操场或者垃圾桶中拾回,一张张展平烘干。在夜灯下用镊子仔细地挑出碎片,沾上浆糊,贴在硬卡纸上,复原出它曾经的形状。

像试图拼起一个破碎的梦。

苍行衣眼眶湿热,鼻尖发酸,猛地合上画册。

他竟不知道,不渡平到底是不是爱不见寒。如果不爱,为什么要徒劳无功地弥补早已无法挽回的东西;如果爱,又为什么要亲手扼杀不见寒,并在不见寒消失这么久之后,才让他得知他无声的忏悔。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苍行衣闭上双眼,平复了许久咽喉处的哽咽。等到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才重新睁开眼睛,再次将画册翻开。

这一次,他推了开通往过去时光的大门,缓缓步入一场遥远绮丽的旧日梦境。

像解冻无人之境恒久冰封的净土,从书架最隐秘的角落找回丢失的日记,开启一方尘封的密匣。从里面取出一颗他曾遗失的,珍藏已久的糖果。

他不在乎糖果可能已经年久变质,不害怕它是否融化发酸,甚至不担忧它有没有霉腐或者被虫蛀蚀。

稚嫩的梦想融化在他舌尖,仍然甜得令人落泪。

第615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九

苍行衣从头开始,再一次认识他阔别已久的瑰丽世界。

将近十年时间,斗转星移,遥远得足以让一切在沉默深处变迁。在这么漫长的时光中,他没有再拿起过一次画笔,没有再向别人讲述过一次有关乐园的传说。岁月的长河日复一日地洗涤他,将破碎的少年意气冲刷走,就连一张记忆的残片也没有给他留下。

画上的乐园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梦乡。可每当他翻开新的一页,都仍然会为画中所描绘的壮美景象震撼。

它们完全不似笔记本上只言片语记载的中二可笑,也不像他猜想的那样幼稚笨拙,毫无价值却自以为是。

不见寒从来不负他的天才之名。无论是五岁、十岁,还是十五岁,被神祇眷顾的双手,上天赐予的疯狂的想象力,永远能够展现出提笔造世的奇迹,震撼人心。

他看见诸神陨落的遗迹中,漫漫琉璃沙海于狂风中扬起,在燃烧的云霞下闪烁。被击碎的太阳流金似瀑,化身熔岩飞溅深海,沉熄后散落成更古不灭的愿光。

他看见浩瀚无边的深海波涛回旋,重重浪花上跳跃着如梦似幻的星点。比贝壳珍珠和珊瑚丛林离海崖更远的地方,海月呼啸游过遗渊,瓦解巨鲸,为沉睡在瀚海深处失落的祭坛降下一场暴雪。

他看见灼灼烈日高悬,空中的机械巨笼为地下城洒落冰蓝色的流光之雨。聚集世上顶尖智慧的天才们前仆后继,用他们的才华和鲜血,为这片赤地荒原开辟出生命的前径。

他看见雾林古木参天,和平之地万物丛生,文明世代疯长。时间的长蛇衔尾成环,化身旧忆长廊,高塔在这里耸入云霄,往上蔓延向无尽的远空。书籍被收集,历史被唱诵,传说被书写。

童话的牧笛在山坡上长鸣,深魇的巡游于奇幻镇穿行,原野盛开象征奇迹的蓝蔷薇,振翅的鱼群飞过天际。

有人为这世界创造了一整片瑰丽梦境,却未曾留下姓名。

苍行衣曾以为,自己会因为与乐园暌违已久而感到陌生,心生隔阂。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在翻开这本画册的瞬间,他就像涸辙之鱼回归江海,落叶飘散在树根的泥土,蒲公英的种子被风扬向天际,油然而生一种回归旧日理想乡的欣喜与宁静。

不需要任何犹豫与怀疑,他笃信这个世界一定是他终将去往的地方,他倾其一生,漫漫跋涉、筚路蓝缕,都是为了来到这里。

这一切真是我想象到的?真的是我曾经创造出来的作品吗?

眼前这些画作超乎想象的瑰奇与震撼,让苍行衣满腔茫然,心生一种极度虚幻的恍惚感。

原来不见寒,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吗?

真的曾有过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存在于这世界上吗?

手中的画册重逾千斤,让苍行衣无力抬起。他惶惑惊恐,不敢回首,一个问题忽地从心底冒出来:这么多年来,他到底都干了什么?

如果他当初没有放弃理想,没有为了逃避痛苦自甘蜷缩在这幅名为“苍行衣”的躯壳里,而是以“不见寒”的身份坚持下来的了,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是不见寒,面对他所遭遇的一切,会怎么做呢?

不见寒不会因为双手和双眼受创,就放弃画画的。因为那对他来说和生命一样重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都不会放下手中的笔。

他会在康复期间,继续研究和艺术理论有关的知识,耐心地等待身体痊愈,在能够重拾画笔的第一时间,继续像赶赴战场一样回归他的世界。

他或许会重读一年高三,然后考入美术附中;或许对旁人的奚落和异样的目光毫不理睬,读完高中考入最好的美院。

他将一副接着一副创作绚烂惊人的画作,把这份震撼带给全世界,用他的色彩感染每一个步入乐园的人,让他们为他五体投地,惊艳叹服。

他是愿望之种,是万物起源,是来自理想乡的吹笛人与叩门人,是妄想天国的造物主。

他将带领乐园来到现世,让不可思议与无尽梦幻降临人间。

……可是他都做了什么?

苍行衣低着头,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他无法抬头直视自己倒映在任何一处镜子与窗上的面孔,更不敢看见幻觉中浮现的少年冷清淡漠的脸。

每天从睁眼开始,呼吸浑浊的空气,装备好假笑走进办公楼里,说毫无营养的客套话。

跟满脑子金钱和下三路的俗人推杯换盏,交换肮脏的利益。

打开社交平台,迎接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

在尘埃的旋涡中挣扎着向上攀爬。

他每天都活得更讨厌这个世界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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