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织音
刀上淬了毒。严况爬上岸后才发觉,手心那道伤口紫黑骇人,纵是被水泡了这许久,颜色仍是深得妖冶异常。
严况叹了口气。
不成,自己还不能死。
严况迅速摘了包裹,扔到一旁。敌方也跟着陆续上岸,严况长剑出鞘,发上水珠随着人逐渐加重的呼吸,噼啪滴落剑身,反射出一道道寒华剑影。
众杀手持刀迟疑,此刻已经上了岸,毕竟阎王恶名,京城哪个不晓。
“既来了,便一起上吧!”
一语落地,严况提剑上前,横抹翻挑,剑剑封喉,一身伤痛全然叫杀意掩盖,看似穷途末路,却是愈战愈勇姿态,直将对方杀的频频退后。
“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现在走,还来得及。”
严况说罢,拂剑抖去剑身血迹,回身去捡包裹,身后几人见状挥刀再砍,严况回身一剑一掌,一伤一残。
“好狗,不挡道。”严况扛着包袱,一步一血印向岸边走去。
剩余几名杀手被恐吓得连连后退,却又不敢就此认输。
杀人人杀何止江湖,哪有余地,哪敢轻信。
严况明白,自己是又说了一句废话。提剑再战时,严况出手不留余地,刀剑相接嘶鸣刺耳,格挡之间,严况另手拔出短剑,双剑齐动,杀出一个缺口,同时再度跳进河中。
那黑心书生还在水里泡着呢。
黑心书生……撑住,别死。
程如一的确游不动了。他本身就没有那么好的体力和水性,身上的伤也叫水泡开了,寒气渗进去,沁着骨的疼,这秋水又深又凉,冻得他嘴唇发白。
一路游来兜兜转转,岸就在眼前,可他实在是游不动了。
程如一尽量放松,不叫自己沉下去。心下想说其实自己真没那么想活,能走到今天,也是因着玉面阎罗“乐于助人,”“强人所难”罢了。
唉,那就算了。
程如一试着伸手往衣襟那处摸,却隐约碰到个又冷又硬的东西。
那石头玉佩还在呢……这么折腾都没掉,是认定了要缠着他?
忽然间,程如一只觉腰上一紧,锋利凉意抵上喉管!
“程如一……是不是你。”
那熟悉的阎王音,此刻听在耳中竟有了几分温度……程如一愣了愣,手从衣襟中抽出拍了拍水面,一开口,声音因太冷而发抖。
“不,我是严况,要杀快杀……”
严况松了口气。他借着火光月色一路到此,总算寻到他了。
严况挪开匕首,双手穿过程如一肋下,将人抱紧,往岸上游去,程如一被他拖着往岸上带,觉出对方费力,便也帮着推水。
“行了,英雄,我……还游得动。”程如一哆哆嗦嗦道:“放手吧。”
“游得动么,我怎么看你是漂在那儿。”严况没放手,反而箍紧了他:“再晚一会儿,你就是浮尸了吧。”
“运气还行……没死就遇上你了。”程如一只能放松下来,时不时蹬两下水。
严况沉声道:“运气是还行,多亏你提醒,没被火石粉和那船一齐烧成灰。”
“可这又冷又冷的……”
程如一心道还不如烧了干净。想起方才火光冲天的,他又不免担忧道:“严大英雄,你呢,没遭灾吧?”
“再不上岸可能都要遭灾了。”严况身上各处的伤口此刻毒性发作,痛得难以忽视,便不再讲话浪费力气,一口气抱着程如一游到了岸边。
“上去。”严况用命令口吻道,抓着程如一的手扒住岸上杂草,将人推了上去。
程如一蹭上岸翻身瘫好,再勾住严况的手握紧。
“抓好了。英雄,我怕你没力气上来了。”
严况也顺势攥紧程如一的手,借力爬上岸来,伤势与水压带来的酸痛,一时间让他也动弹不得了。
天地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程如一听不见声音,想踹一踹身边人,却没抬动腿,岸上湿草垫着湿衣裳,湿衣裳垫着湿脑袋,稍用力躺,水就咕噜咕噜的往耳朵里灌。
“严大仙、严大神……严大人?”程如一不死心的继续唤着。
“别叫魂了。”
严况深吸一口气,挣扎两下再度爬了起来,伸手又去拉他,道:“快走,那群人我没杀光。”
程如一顺着他的劲儿挣了两下,还是没能起来,干脆躺平了,费力摇摇头:“沉死了……起不来。”
严况俯身过去,用力将程如一身上外袍撕开扯下,又拧干他下摆衣袖的水,兜着后背将他一把扛起。
“英雄……别扛。”程如一咳道:“这样你力气耗得更快……”
严况不睬他,只道:“呛水了?”
程如一艰难道:“喝了好些……没吐出来是给你面子,恩人。”
严况不再废话,扛着程如一大步流星往岸上丛林里走去。程如一所言不虚,他的力气确实耗得差不多了,那毒性不知如何,小腿上的刀伤也在汩汩冒着血,只觉每走一步,伤口便更撕裂一分。
“严……”严况忽闻身后“哇”得一声,程如一还是没忍住吐了出来。
严况顿了一顿,脚下也开始打颤,有些站不稳了。
“严况……将我放下。”程如一觉出不对,严况那一身血腥味,出了水面,也是愈来愈明显。
见严况还是不应,程如一咬了咬牙,用尽力气从他身上翻了下来,却顺带着把严况一齐拉倒在地。
“程如一,做什么!”严况皱紧眉头,强忍着伤势道。
“你受伤了……”程如一被这一下摔得直接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脑子和胃里都在翻江倒海。
“严大人……我真的不成了。”
“你就把我丢这儿吧。”
作者有话说:
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程!作为被迫加入长途旅行的团员,他不得已接受团长严厉的游泳训练!
第29章 活着
“闭嘴。”
严况缓了片刻,语气冷然的回了程如一两字。
程如一意识濒临涣散,只嘴唇阖动了两下便再没了动静。严况仰面躺在地上,同样被江水浸透的衣襟随呼吸起伏不定。
严况努力去思考。心说如今这境况,实在是难不倒他的。
镇抚司为官十载,亲情、爱情、友情、冤情……无论什么,在诏狱里都将被碾碎成泥,撕成碎片。
人间悲欢,情义徒然,此间种种他看得太多,心早硬成了石头,也养成了习惯€€€€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自己能活下去,旁的都不重要。
像程如一这样的队友,若放在往昔,严况会选择毫不犹豫的抛下离开。
然后,自己就能活。
但是现在。
严况闭上眼,不知是否回光返照的缘故,五感格外清晰。
山林浓雾随夜风回旋,略过他脸颊耳畔,风声既细又轻,拂过林间生灵,划过叶尖露珠坠落,如同山林一呼一吸,韵律悠长。
严况猛然睁开双眼。被远山遮挡的半个月亮又被眼前的枝叶搅碎,散成一片金鳞,映落一地残影光斑,不成形状,更不圆满。
不能都不圆满,不能,不该。
恍然间,瘫在泥泞中的双手骤然紧扣,指甲剜进泥土,屈膝咬牙的瞬间,肩肘同时施力。
叫血泥包裹着的人,也终得再度挣扎而起。
严况足上一勾一翻,接住剑与行囊背好,继而缓步走到昏迷的程如一身边,俯身抄起他后背,将人横抱起来。
月夜,火海,冷风如刀。
行人,路远,前途遥遥。
枝叶横斜光微微,鸟鸣虫语声渐渐,严况不知身在何处,仿佛踏入虚无,一步一步,耳侧声响褪去,化为万籁俱寂,五感也渐渐封闭。
他紧箍怀中人,迎着瞳孔唯一能捕捉到的细微光点,一步一步。
纵心随心,故行此行。
……
程如一着实没想过自己会又又又……又醒过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前额犹如被甩了一记闷棍,头痛欲裂。程如一看不清,说不出,整个人头重脚轻,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腾,终于是没忍住,歪头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咳咳咳……”
胃里酸水一个劲儿往上涌,呛的程如一咳嗽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虽然喉咙一阵灼痛,但好歹出气无碍。
料想到对方境况应该也不好,程如一便试着沙暗暗地喊话:“严大人……没死吧?”
“严大人?”
“严官人……严狗子?”
半天没等到回话,程如一连忙挣扎着爬起来,眼前是破庙模样,身侧暖暖的升着一小簇篝火,自己的湿衣服也被扒了晾在一旁。
而那阎王就躺在对面。
“睡着了?”
程如一连忙挪过去,刚一打眼,手立时抖了起来。
脸色惨白,嘴唇黑紫。
若不是严况一身黑衣掩了血色,真不知又是何种骇人模样。程如一慌了神,又无意间瞥见一大片被血染红的杂草。
在确定严况还有气后,程如一的手抖才渐渐止住。
首先要确定这是哪儿,然后找大夫……程如一心里嘀咕着,扭头四处打量开来€€€€眼前破门只剩半个,倒也正好通通风,不至于被失误乱飘的烟给呛死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