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亭
“荣荣,你在哪里?”
“9号和8号连接口,那小杂碎跑了,操!”
伍凤荣追到10号车厢,但哪里还有蓝夹克的影子?他粗声地询问周围的乘客,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有腰间的对讲机发出接触不良的电流声。周延聆的声音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又很近。伍凤荣跑得身体发热,心思又回到刚刚的箱子身上,陡然全想明白了。
身后有急促的呼喊声:“荣荣!”正是周延聆。
伍凤荣转身正好接过他的双手,黑沉沉的眼睛看到他眼底:“是个小偷。我疏忽大意了,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个逃票的,结果一个转身就没影了。这个箱子可能是他在车站上偷的,来不及就上了车所以没有票,也不可能带着身份证。我看他的鞋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奇怪,他包里有一双40码的新运动鞋,但是他还穿着脚上的漏风破鞋。这么冷要是正常人早就换了……”
“除非他的脚大了,穿不下运动鞋。”周延聆接过他的话:“那双鞋不是他的,箱子也不是他的,所以他是个小偷。你说要带他去见乘警,他就怕了,中途就想溜。”
伍凤荣很懊恼:“是我太粗心大意,掉以轻心。你怎么出来了?新涛呢?”
周延聆亲吻他的额头:“2号车有个病人,赵新涛带着医务员去看了,估计忙不过来。我们俩分头,你在这边,我去另一头,人肯定在车上,不要急。”走之前又把人拽回来叮嘱:“找到人跟我说,不要一个人乱来,他要是身上带家伙,就怕不要命。”
他说话的时候,面上流露出来的担忧让伍凤荣心动。
10. 你成心吓我是不是!
下一站是皖城,离皖城站还有五个小时。
对周延聆来说,五个小时也可以是很长时间。他从萧全的尸体旁边醒来,坐车回家洗澡换衣服。收拾干净之后,他把带污迹的衣服和鞋子烧掉,一边烧一边抽烟,接着检查了身上的证件和现金、给客户回邮件、把冰箱里剩下的一大罐酸奶全部吃掉。凌晨三点,他坐在床头用手机反复刷新新闻头条。两个小时后他按照平时起床的时间从卧室里出来,给公司发短信请假。外面日头缓缓抬高,皮肤表层的温度也开始回升,身体终于重新暖和起来。他确定自己活下来了。许多年以后他可能还会记得这一夜毛孔紧缩、四肢僵硬地抵制恐惧的体验。
哪怕只有五个小时,也足够把人折磨疯狂。
到第三天下午,警方终于公布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周延聆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吃牛肉面一边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大。在电视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感觉很新奇,像乍起的寒风吹到头顶,冻得他打了个哆嗦。他抱起碗喝了一大口酱油汤,很咸,又涩又腻,刚下到胃里就往回翻。他扑到洗手间把整碗面吐了个干净,扭开龙头就着自来水漱口,脸上又是水珠又是汗液,嘴唇发紫,好一张狼狈相。在洗脸池边上站了一会儿,他想起一个不知出处的笑话:有个英国人在家里的浴室装了两个洗脸池,一个用来洗脸,一个用来哭。他认真地考虑,如果能顺利渡过此劫,他得在家里多装一个洗脸池。
这一刻周延聆很镇定,他心无旁骛地往1号车厢走,脑袋里是那个穿蓝夹克的小偷。10节车厢并不长,来回五分钟也走完了,没有任何蓝夹克影子。厕所、储物箱、机电室、锅炉房都没有藏人的迹象。那会躲到哪里去呢?一个小偷,还能换张脸不成?
火车能藏人的地方不多,硬座的每张座位是隔断的,底下藏不进一个成年人。行李架倒是可能性极大,从理论上来说行李架的承重能力是足够的,但是光天化日之下爬到行李架上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漏了?
一个清洁员迎面向周延聆走来,有人朝她的撮箕里扔了两枚纸巾团。清洁员停下来,将桌子下的瓜子皮和花生壳扫干净。周延聆与她错身而过,两个人的肩膀微微摩擦,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周延聆的脑袋里钻出来。他提步快速朝热水器旁边的垃圾回收箱走。
撑开垃圾箱的挡板,被浓郁的酸臭味正面拍了一脸,周延聆喉头收紧,做了个干呕动作。他捏住鼻子,忍着恶心伸手往里面掏,掏到的大部分都是泡面杯、食物包装袋、易拉罐和纸巾团,还有脏污的食物残渣和塑料餐具。垃圾全掉在地上,清洁员追了上来,怒斥:“你干什么?捣什么乱啊,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干净的!”
周延聆没有理她,往下一个车厢的垃圾箱径自走,接着掏。掏到3号车厢,刚翻开挡板一个易拉罐从里面掉出来,显然是里头满的撑不下了。他把表面那层纸屑拨开,隐约从下面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周延聆没防备被一只泡面猛地碗盖在脸上,鼻子直接挨着油腻腻的碗里蹭了个来回。视线被挡住,他还没来得及把泡面盒摘下来,感觉到有东西从垃圾桶里爬出来,一把将他大力撞开。他重心不稳,脚底踩着油腻就往后跌!
周延聆甩头挣脱了泡面盒,正见蓝夹克头上顶着湿淋淋的面条从地上爬起来,一只脚还挂在垃圾箱的挡板上。他伸手就去抓人:“还跑——”
小偷的裤脚被他抓住,惊得把他蹬开。周延聆差点被他踹到脑袋,小偷也吓得不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周延聆侧身扫过一腿,没想到那小偷竟然躲了过去,回身带着拳头朝周延聆反击。周延聆抬手接住他的拳头,顺杆爬蛇扣住他的手腕将人往回扯。蓝夹克一脸凶戾,嘴上叫嚷“碍事!”从另一只手中滑出一把美工刀朝着周延聆刺过来!
那美工刀虽然只有手掌大小,薄薄的刀片却削出凌厉悍辣的刀风,刀尖滑过耳侧,一阵热乎乎的湿意从周延聆耳侧落下。周延聆连忙侧身躲避,他没想到竟然还遇到个会拳脚功夫的,暗暗感叹这年头做个小偷也不容易。手上一时没有任何可以拿来用的武器,他不得不集中精神对付。小偷左右挥刀,那刀片在他手掌心里转得随心所欲,三百六十五度面面封死,直将周延聆逼退到墙边!眼见已经退无可退了,周延聆快速蹲下避过刀锋,两手抱住小偷的腿猛地将人扛起来蛮横撞在墙上。
他动了躁气,拳头毫不保留地砸在小偷脸上。小偷被他揍得手一松,刀子呛地掉在地上。周延聆的拳头极重,把小偷揍得鼻子嘴巴糊出血来,竟还吊着一口气,憋足了劲儿拼死勾膝往周延聆的肚子上顶。周延聆被他顶得肠胃翻覆,捂着耳朵干呕。
摸到一手新鲜的血液。
小偷不敢恋战,气都没喘上来转背就跑。周延聆强忍呕吐欲勉强站稳身体,抬脚追上去。那小偷应该是惯偷了,步子极快,脚底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路上撞了人也吓不着他,轻车熟路地往车尾窜。周延聆在后面追,一路追一路喊:“让一让!都让一让!别让他跑了!他是个小偷!”没有人敢出来帮着截一把。他跑得很快,用尽全力不免要撞倒人,有小孩子被他踩了一脚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不得不停下来把孩子抱起来送回给母亲手里道歉。
走道只能容两个人并行,再多出一个都勉强了。只见前面一辆餐车推过来,乘务员口里慢悠悠地喊着推销词。小偷在餐车前脚步微收,回头还朝周延聆看了看,突然抢过乘务员的餐车往周延聆身上猛地推了一把。冒着热气的大铁箱子疯了似的加速朝着周延聆撞去!
乘务员受惊的尖叫声炸开,高音能把车顶盖掀翻,一下屏蔽了所有听觉。周延聆瞠目结舌地停在原地,被叫得有几秒竟然没有任何动作。餐车为了维持食物的温度,下面用长方的大铁盒盛满了烧沸的水,用带孔的隔板隔着,餐盒放在隔板上面,起到了蒸气加温的作用。车子本体就非常笨重坚固,要是撞上了人,可不是小事!沸水泼出来,可能造成严重的烫伤。
周延聆的肾上腺素直接飙到了小高峰。可怕的餐车带着四个失速的小轱辘离他不到两米距离的时候,他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的。
等神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抬起了脚,朝着餐车的铁皮狠狠踹了过去!
“哐当——”好大的一声。车子压在他的鞋底,身体被突如其来的反向力道逼迫着向后连连后退,周延聆踉跄几步,眼疾手快扶住旁边的座位才没跌倒。他扭过身体躲进座位的空隙,餐车从他眼前疾驰而过,他伸手拉住了推杆,将制动器踩下来,才把这辆要命的东西停住。
这时从女乘务员的嘴里只逼出一个短促的哑音,她惊魂未定,喉头乱颤,压根没反应过来。
周延聆没来得及多想,从她身边经过继续往前追小偷。小偷见他毫发无损,拔腿又走,但再往前就快到车尾了。周延聆远远地捕捉到他的身体紧急一停,从前方的座位边上晃出来个熟悉的人影。是穿着制服的伍凤荣,他身边还拎着被偷窃的黑色行李箱。
蓝夹克被前后夹击,堵在了9号车厢的门口。周延聆放慢脚步,一点点逼近他,朝伍凤荣说:“荣荣,你别动,他手上可能还有刀。”
伍凤荣立即瞥见他流血的耳后,脸色沉得闷雷:“把手举起来蹲下,不要动!乘警马上到!”说着他拿起对讲机来做了个对讲的姿势,像是在通知乘警。蓝夹克犹豫片刻把手举了起来。
伍凤荣缓缓放下对讲机朝他走,小偷却叫嚷起来:“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跳车!”
周延聆眉心紧绷,这才注意到小偷站着的位置就贴着9号车厢的车门。他要是把车门拉开往外面跳,以现在的车速就算不死也要摔个残疾。
“你别激动,”周延聆说:“千万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伍凤荣朝周延聆递眼神,示意他闭嘴。周延聆抖擞肩膀,歪脑袋作出一个无辜的表情。这时三个人的对峙已经引起了其他乘客的注意,不断有人靠拢过来,把窄小的过道堵了个水泄不通。伍凤荣就是担心这种情况,人越是多小偷也紧张,冲动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耳边的议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开始起哄,伍凤荣的脸色也愈发冷峻严正。
不知道是谁在人群里高声喊了一句:“跳啊!快跳!有本事就跳!”伍凤荣正要呵斥,转神间蓝夹克猛地朝车门撞了过去。周延聆两步往前追,来不及伸手车门已经砰地拉开,蓝夹克在风里一闪,身体就出去了。伍凤荣也跟了上来,呼啸野蛮的冷风差点将两个人一起卷出去。
列车长转头就骂:“谁他妈刚刚喊的那句?给我出来!”他还要骂,周延聆勒住了他的手臂,低声劝,算了。他还要骂:“什么算了?人死了就算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吧?那以后车上抓着一个偷儿直接扔出去摔死得了呗,要再遇上拐孩子卖女人的呢?要不要绑车轱辘上碾碎了才爽快?一大群人研究个三五年写本法律条文出来,比不上你是吧?都直接摔死多简单啊,让你他妈交那么多税养着警察法官干什么?”
他气呼呼地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眼神又凶又横。一下子车里噤若寒蝉,窗户缝儿漏风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延聆却觉得他可爱,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只想把伍凤荣搂过来狠狠亲一把。
赵新涛从人群里费劲地钻出来,开始遣散看客:“都散了都散了,没事了,别看了……”他缩着脑袋去把车门拉上,外头风劲儿太大,他站在凶险的风口直感叹,目光突然瞥见风挡旁边一只吊着的皮鞋,吓得差点没叫出来,赶紧把脑袋缩回去找伍凤荣。
“没死没死!荣荣,在外头呢,这家伙可以啊,肯定扒过车吧?”
伍凤荣把头伸出去果然发现蓝夹克紧紧扒着10号车厢的攀爬梯,一动不敢动地伏在风挡旁边。左脚的鞋子掉了出来,堪堪挂在脚趾头上,他想把鞋子踩回去但是尝试了几次都徒劳无功。这时他回过头,目光和伍凤荣撞了个正好,连鞋子也不顾及,踩着袜子就往上爬,结果脚下踩空,猛地又掉到了一截。
刚下过小雪,外头到处沾着雪水,攀爬梯还滴着水珠,滑溜得根本抓不住。伍凤荣眼睁睁看他的身体往下坠,眼皮狂跳。脑袋里都是不好的预感。
他把目光放远,笔直的轨道不到五百米出现一个弯道。
必须在车子转弯前把人拉回来,伍凤荣想。火车拐弯的时候,车厢连接处的风挡会根据弯道半径伸缩,风挡左右两侧一侧拉开,一侧挤压,才能使前面的车厢带着后面的车厢顺利拐弯。拐弯的瞬间,连接处受挤压的一侧可能发生车厢和车厢的碰撞,如果这时候连接处有人,又正好在受挤压的那一侧,人会被活活压死!只要车子的速度够快,挤压的力道能让他直接暴毙,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如果因为这个人阻碍了风挡的收缩,使风挡无法完全收缩成弯道半径的弧度,车子就没办法顺利拐弯,甚至会使后面的车厢直接翻车甩出去。到时候,车厢里所有的乘客和工作人员的生命都堪忧。
至少小偷已经对自己鲁莽的行为后悔了,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脸色发青僵硬,因为刚刚发生的坠落,他吓得一动不敢动,全身紧紧贴着梯子,哀嚎:“救我——救我——”
有一只手把伍凤荣拉回车厢里。周延聆说:“把对面车厢那扇门打开,我去把他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