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号列车 第30章

作者:江亭 标签: 推理悬疑

“通达建筑在12年的时候签了一个十七人的工程队做酒店项目。工程到了后期,在做外墙贴片的时候有两名工人的安全绳意外断裂从十六楼摔下来,经抢救无效死亡。因为通达给他们俩按照合法手续买了工伤意外险,每人获赔七万三。这个案子是我去做的鉴定调查,经过鉴定的确是意外事故,所以钱是赔给了他们的。家属也已经签了收款书,案子就算结了。”

“这是外包工程出的问题,算不到通达的头上来吧?”

“外包也要签外包合同。但是通达对外可以说那些工人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

伍凤荣笑了:“做宣传的时候拿人家凑数字,出了事就变成外家人了。”

炒饭吃完了,饭盒里干干净净一粒米不剩。伍凤荣打了个饱嗝,开开心心地去倒茶。他已经算好了,哪怕周延聆只算个厨子,跟着他过日子也值得。他殷勤地把茶杯端到周延聆嘴边,先吹凉了再递过去,恨不得直接喂到嘴里。周延聆受宠若惊。

“你忙你忙,”伍凤荣笑嘻嘻地说:“明儿早上我要吃鸡蛋面。”

周延聆调侃他:“最好再给你本菜单,照着点。”说完盯着电脑屏幕继续解释:“工地上出意外事故很正常,通达一年至少有十几个项目同时进行,上百名工人要负责,偶尔一两个出事很难避免。给工人买工伤保险是必须的,没多少钱,算是花小钱省大麻烦。像是这两名工人出了意外事故如果被发现没有工伤保险,公司反而吃亏。家属执意提出告诉的话,不小心得赔到破产。从这方面来说,通达算是比较合法合规的,指摘不了。”

“就算姓何的做生意讲良心,他栽赃你的时候倒是没想那么多。”

“这得分开说,不能说他栽赃我就必然做生意不讲良心。”说着说着,周延聆停了下来,眉头微微往里挤,鼠标停在一个网页标题上,然后喀拉点开:“等等,这个案子还没结。”

“嗯哼?”

周延聆一边浏览一边说:“年初的时候有一名工人的家属提起诉讼,控告通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故意杀人,致使两名工人坠楼身亡。这什么时候提的诉讼?我怎么不知道?”他继续往下读:“一审驳回,原告已向上一级人民法院继续提出上述,相关案件审理将于年底开庭审理。本次案件是通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第二次被控告……”

周池插嘴:“故意杀人是什么意思?”

周延聆解释:“具体的起诉书我没有看到,但应该是这样——工人家属认为这两名工人坠亡不是意外,比如,安全绳断裂是人为造成的而不是自然断裂,然后咬上了建筑公司负责任。”伍凤荣换了一张严肃表情:“我看过类似的新闻。建筑公司、工程公司在施工过程中故意造成工人死亡,伪装成意外事故,事后骗家属私了,只给几百块私了费,然后高额的工伤意外保险金就落到了老板口袋里。这种事情你应该很熟悉吧?光是这两个工人的保险赔偿就有十几万,通达还有上万名合作的工人,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从前矿厂这样的事情最多,没想到城里人也学起这些乡下套路来了。”

周延聆说:“这种案子以前很多,但是真的打官司很难打赢。首先,工人属于外包团队,安全护具的配备是他们自己配的,通达公司有责任给他们买工伤保险,但是安全护具如果出现问题,公司可以推说不是自己的责任。二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旧案重启肯定要重新取证,但是取证过程会非常困难,多半依靠的都是旧有的材料和鉴定结果,那条断了的安全绳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怎么取证鉴定?所以很多案子的实际情况是,等家属反应过来起诉的时候,已经晚了,证据被处理掉了,公司推诿扯皮,家属根本就没有办法。”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如果被控告的次数多了,是不是说明里面可能真的有猫腻?”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答。”

伍凤荣笑了:“你是怕打了自己的脸?这个案子是你经手的,最后意外坠亡这个结果是你核实了才把钱发下去的。万一真的翻案了,你们公司这十几万块钱可就白搭出去了。”

周延聆莞尔:“我怕什么呀?警方鉴定就是意外,要打脸首先打的是警察的脸。”

如果把因果头尾前后连起来,伍凤荣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工人的死因咱们另说。可以确定的是何达现在身上系着官司,而且是两条人命的大官司。官司牵扯的案子是你经手的,于是他需要你出庭作证,证明当年这两个工人的坠亡确实是意外。如果你不在,就没人作证,何达面临官司失败的风险,公司的前途也难保。所以他送你上了火车,让你自证清白,洗掉杀人的罪名。”

周延聆不说话了。

伍凤荣挺直了摇杆,一点点从头开始捋:“我们看看整件事这样顺不顺畅:当晚石小冉杀了人,何佑安第一反应把何达叫到了现场救急。刚好你和你那位老同事经过,于是何达当机立断把这条人命安到了你身上。你那位老同事被他事后贿赂,拿钱封住了嘴巴。

警方采到了你的指纹,通缉令一发出来,这事基本上已经成了。何达刚放下心,结果公司这边出事了,还要继续打官司。他组织应对,这才发现你是当年的那个保险调查员。于是他改了主意,绝对不能送你去坐牢,要不就没有人给他打官司了。

另外一边,何佑安被石小冉迷了心窍,和他爸杠上了。何达既害怕官司打不赢,又害怕儿子替女朋友背锅,他咬咬牙把你送上车,让你去抓石小冉。如果你成功了,何达一石二鸟,保住了你来为公司辩护,顺便拆散这对小情侣。”

这样就通顺了,前面没有解开的问题就都说通了。

周池很兴奋:“所以,他才前后做了两个矛盾的动作,先栽赃周大哥,又把周大哥送上车自证清白。这下水落石出了!”

周延聆却做不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他只觉得恶心反胃。

因为何达,他的人生差点被毁了。这个何达是个什么人?照片上的何董事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背着手站在一束黑色的纱帘子边,微微佝背,阴恻恻地把眼睛眯成缝。他的鼻子宽大,从鼻翼两边延伸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不仅牵扯着嘴角向下耷拉,整张脸都被扯垮了。这个卑猥的老头翻翻手掌就把周延聆折腾得够呛,真人可能连周延聆一个拳头都顶不住。

想到这里周延聆就很难高兴起来。

一只手覆盖在周延聆的手背上,只听伍凤荣轻声说:“何达的算盘打得太精,自作聪明,害人害己,也没有必要太高估他了。我看还比不上他儿子,姓何的小子起码有点情义。”

周延聆唏嘘。何达做生意不讲良心,谋财害命;做父亲不讲方法,盲目溺爱;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生出了何佑安这种重情的儿子,确实是讽刺。

“谢谢,”周延聆说:“有刘钦作证人,他和何达的短信作证物,何达跑不掉的。”

伍凤荣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至少现在谜团都解开了,不用再担心了。”

“接下来只要找到石小冉,这个案子就算结了。”

“人在车上,总能找出来的。两个小孩子把一群大人忙得团团转,那些记者们又有的写了。”

“嗨,让他们说去吧,没必要在意这个。”

伍凤荣要去洗饭盒,周延聆自请待劳。因为案子结了,他脚步轻快,出了门转进走道。视线一下暗了,人都睡着,静悄悄的月光荡来又扫去,黑了这一面的窗户,对面的就亮起来。

餐车的门关着,周延聆一手拉开门,一手抱着饭盒,被摇晃的门槛绊了一下,他没站稳,本能地去扶门框,还没来得及摸到,耳边炸开一记惊心裂胆的巨响!

他的手一抖,饭盒先掉了出去,身体被强大的气流整个掀翻在地上。

28. 但是我只有你

周延聆觉得热。这热像是一把匕首从他的背上凌厉地削过去,要把他整张皮剥下来似的。他的脑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爆炸了。

车上的报警器拉出刺耳的“哔哔哔哔”声,人群的哀嚎、怒吼、哭泣哗啦啦一下子争先恐后地涌入,有人从他身边匆匆踩过去,碾过他的手臂,连道歉都没有一句就跑了。他打了个滚翻到墙边上,趴着没有动,身下的车底板还在晃,晃得他胃难受。他稍微抬头,血腥味极其刺激,冲得他两眼一翻,眼睛看到乳白色的烟雾团成大朵大朵的云,压得人支棱不起脖子。能见度很低,两米开外什么都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这才把车厢看清楚了。行李和人肉相互叠压,堆积在座位上、地板上、桌面上,走道被断裂的肢体填满了,一条人肉铺出来的直廊,尸骸像从浓烟中伸出来的一条长舌,卷着鲜血往回拖。右侧的座位上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被上方掉落的行李箱正好砸在后脑,箱子压住她的脖子,只露出被压断的头。她侧着脑袋,眼睛瞠大与周延聆对视,手臂耷拉在椅子上,血顺着手背滴到沙发椅景泰蓝的缝面里,变成了一块褐色的污渍。

周延聆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一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缅甸边境的山沟里,被炮火洗礼过的战壕也是这样,那么窄,那么深,全是死人、死肉,摞得高高的,变成了老天爷为寒冬储存的口粮。他稍微挪挪脚,玻璃渣子和灰尘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火车一个颠簸,一截指头滚到了周延聆的脚边,白森森的一段小指,包裹在灰尘里,像一颗刚刚破土的花骨朵。

不断地有人从周延聆的身后往车厢里面挤,周延聆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四下去找伍凤荣的饭盒,不知道被扔到了什么地方。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忙着救人,一会儿又想着找乘务。

“延聆——”远远的伍凤荣在叫他。

周延聆转身跨过一具尸体,伍凤荣跌跌撞撞正扑到他怀里,脸色还算镇定。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的眼里找心安。周延聆先开口:“我没事,我在餐车门口,离着远。”

伍凤荣眼里微微的湿意退了下去,点点头,战战兢兢地回望恐怖的景象,还没完全聚焦,有人拽了一把他的衣服,风一阵冲到他眼前,声嘶竭力地尖叫:“我老公死了!你们负不负责?他死了!他死了呀!”披头散发的女人两眼血丝遍布,竭力活动着那张嘴巴,她身后立刻有更多人冲到跟前来,他们踩在尸体上,把那些残肢断臂踢到椅子下,互相推拉纠缠。伍凤荣想扶一把那个女人,她挥舞着沾血的手臂举到伍凤荣面前,指甲在空中胡乱地挠,阴森的指甲像无数的钩子亮着银光,又凶又野。零碎的唾沫星子扑到伍凤荣脸上,旁边有人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一把往地上按去,周延聆急着把伍凤荣挡在身后。

“女士,你冷静一点,女士,”伍凤荣扶着她的胳膊:“我们会安排好各位的,不要担心。”

他清了清嗓子,吼道:“赵新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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