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亭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啪地合上档案夹,他的刘海被合上的那阵小风儿吹起来,翘在头顶。
他就这么顶着一撮豆芽儿似的头发说话:“人是在网吧旁边被杀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网吧里的人干的。现在肯定是没办法去网吧要监控录像来看了,这么大一车人,总共三百来号,一个个查是天方夜谭,只能用排除法先缩小范围,确定几个嫌疑对象,再仔细问。”
周延聆同意:“凶手既然要去白河,那么车上不去白河的人就可以先撇开了。你有乘客信息吗?能不能知道他们每个人的目的地?”
“这个不难,但按着这个条件能筛掉的不多。”伍凤荣解释:“白河是个工业镇,这时候去的人本来不多,但从前年开放了一片保护林区发展旅游景点后,开始有游客了。今天是国庆假第二天,你猜猜这趟车上不是去白河的有多少?我给你打赌,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去玩的。你要是从车头到车尾走一趟,说不定还能看到大学生组织集体活动去玩的,学校活动经费不多,学生贪便宜买硬座票,男男女女在一起打闹几十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周延聆的心随着他的话往下沉。车上有两个危险人物,万一发生意外,他和伍凤荣都无法对这些学生负责任。才死了一个孩子,他们能有多少信心再拿其他孩子的性命去玩游戏?
“凶手很可能会混在这趟车里,佯装成去白河旅游,也许他一个人,也许还有伙伴,很难辨别。”周延聆望着杂乱的案情文件也不得不叹气。
伍凤荣开始重新整理思路:“第一,根据短信内容,凶手是和你一起在桐州上车,所以接下来站点上来的人就可以排除了,我们只要在现有的乘客里面找。第二,根据尸检报告,姓萧的指甲缝里有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那凶手身上也有伤痕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伤可能不仅仅是指甲刮伤,骨折、淤青、肿胀、擦伤都行。”
微量的皮下组织和血块不足够验出DNA进行比对,只能证明凶手身上可能有伤口。但这个伤口应该很容易辨别。现在这个天气身上穿的衣服至少也有两层,外套还有点厚度的话打架很难把手伸进衣服里面抓伤人,所以伤口应该就在会露出的皮肤上,例如脸、脖子、胸口、手、小臂等。被指甲刮伤不会很严重,也不起眼,如果不刻意关注不会引起怀疑,甚至凶手不会有太细致的处理,如果包得太严实反而奇怪。只要在车厢巡视一遍,就能清清楚楚知道。
去白河的人很多没关系,但是身上带伤的恐怕不多。
周延聆整理整理站起来往外面走,伍凤荣一只手拉住了他。
“我还有个问题。短信上说务必在到达白河站之前找到人,否则徒劳无功,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他在暗示如果到站了就抓不到人了。为什么到站了就抓不到人?杀人犯就算逃出省可以跨省抓回来,凭什么到了白河就安全了?因为有人能庇护他吗?如果凶手也知道到了白河就能安全,那为什么他要坐这趟车去?飞机不到三个小时,高铁八个小时,干嘛熬两天一夜?”
“因为他经济条件特别差?”
伍凤荣嗤笑:“你杀人了,公安部全国通缉你,有个地方能保证你安全无虞不用坐牢,你怕多花那几百甚至一千块钱?就是掏空家底向朋友借点钱一张机票还买不起吗?钱总会再有的,进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性了——
“他只能坐这趟车,他有严重的信誉问题,不能坐飞机和高铁。”
伍凤荣也跟着站起来:“我先去巡车,回来再上后台系统找乘客信息,和黑名单比对一下就知道了。你在这等我,最多一个小时我会回来。”
说了半天都是他自己的活,周延聆打断他:“我去巡车,你去后台就好。”
“不行。凶手认识你,他要是见到你在车上,说不好他会不会冒险报警。外面还有那么多乘务和乘警,我让他们都看过你的照片了,你现在最好不要露脸,越是招摇越是危险。”
“至少让我做点什么,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
伍凤荣想了想,打开了办公桌上的那台电脑,将自己的账号密码输入进去,里面是铁道部的内部系统后台:“这里能查到所有乘客的信息,名字身份证号码目的地上面都有,黑名单你自己找一下,没有自动比对的筛选系统所以你只能自己一条条来看。等会儿我会再找副车长商量商量,有些话我不好明说,可以暂时编个谎糊弄,剩下的看你自己了。”
周延聆俯身亲在他嘴角,被伍凤荣仰起头接下了,他替周延聆抚平衣服的褶皱,压低声音:“机灵点儿,注意安全,别让人发现你在这里。我还担心一件事,白河之所以安全,要么是有富贵能人给这家伙庇护,那也就算了,但还有一种可能……”
周延聆的声音一下变得非常沉重:“他到了白河站就会死。”
死人当然是抓不到的,到时候不仅很难再证明死者杀了萧全,同一趟车上的周延聆嫌疑只会更重。事情看起来反而像周延聆潜逃途中再次行凶,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伍凤荣揪着周延聆的领子回吻,本来他应该很习惯火车的晃动,现在他半倚在周延聆的胸膛上,却给人一种需要依靠的错觉。军大衣的毛领隔着羽绒服磨蹭,像条乖巧温顺的动物尾巴。周延聆托着他的腰,恳恳切切地在他嘴唇间亲吻。一时间嘴里渡过来的热气顺着气管到了胸腔,心口像座陈封的旧灶缓缓热起来。
他做好了伍凤荣不会帮他的准备,他们是成人之间的鱼水之欢,成年人讲的是公私分明。但这样贴心的亲吻让周延聆拿不准了。要说伍凤荣是尽列车长的责任,前番几次引诱试探已经足够,做到这一步再推说出于事业压力,实在说不过去。要说他动了凡心,周延聆也不信,他们远没有到那一步,何况这段关系还掺杂了很多心眼。伍凤荣的风情是真,痴心是假,却要佯装出款款情深,周延聆以为这种做派卖保险的最擅长,不料列车长也手到擒来。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伍凤荣是把他当一张保险单了。男人对一个人好,对一个女人好,追求一个女人,或者追求任何一个人,不一定是出于喜欢,只是他要完成这个“目标”,就像完成一张生意订单。他下定决心要拿下这张单子,就会全副努力去完成,和完成工作业绩是相同的道理。伍凤荣想要拿下周延聆,可能出于工作目的,也可能出于男性占有欲,间或有之。
周延聆曾经也有“完成目标”的心态,后来他混成了老业务员了,没有工作业绩的硬性要求了,也就不指望了。他的生活独身茕影,只是因为这份职业比较特殊,他要在人群里,又不能在人群里,人家当他是混不吝的无赖,他就干脆做个痞子样,于人于己都是方便。
即使伍凤荣只是应承自己,却也应承得这样努力,作为男人周延聆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谁不想要伍凤荣这样的人应承呢?天上人物为了他要沾上红尘软帐,他周延聆三生有幸。
作者有话说
看到了好多好多评论,好感动,压力也有点,我努力,尽力。
谢谢大家~全部都有么么哒~
列车长和周先生现在还不是相爱,只是那啥,毕竟刚认识嘛,两个都是老流氓,所以遇到真爱反而有点不那么确信,不着急哈。
6. 领导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车轮的轰鸣有时候乏闷生困,有时候催命似的吓人。
放在平时,伍凤荣不消十分钟就能睡过去,但现在他手心捏出了汗,尤其是想起那些遗体的特写照片,神经更加紧张。这个游戏、这个拿捏着他、周延聆、杀人凶手以及车上所有乘客的轮盘,正发出和火车一样“哐且哐且”的巨响,朝着既定的终点横冲直撞。
外头忽而经过一片油田,极目平铺的白色盖着一张银网,细看是密密麻麻的输油管,管线横竖交错,排列得规则精细,像张蜘蛛网从天花板被打下来,轻飘飘地落在地里。管道左右两端站着低矮的小塔,塔上的红色信号灯射出极其微弱的光,又因为小雪迷眼,更加不真切了。
列车长席在8号车厢,伍凤荣决定先往后向9号车厢走,再从10号车厢往1号返回。
他把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摇摇晃晃,像少爷逛街似的。还没进9号车厢先是一阵女人的笑声,沙暴般席卷出来,好大气势。迎面是四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打牌,一只手举起两张灰扑扑的钱,票子抖出层层叠叠的浪来,脸仍被座椅挡在背后。那把嗓子又叫:“我说最后她手里肯定只有一张小的,你们不信。她要是先把那张3打出来早就赢了!”
不少乘客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这么吵闹肯定扰民了,可没有一个敢出来说话。伍凤荣不紧不慢地走近,只见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穿一件茄紫色立领牡丹花棉夹袄,淡眉毛三角眼,尖嘴细牙,头发扎成粗大的麻花辫盘在脑袋后,用发网兜着。她伸手去捞牌,胸口降低,领子耷拉下来,露出侧颈一条不明显的黑痂。
伍凤荣客客气气地敲桌面:“老人家打牌小声点,其他人都不用睡了。”
那老太太眼睛一瞪:“关你什么屁事?懂不懂得尊重老人?”
伍凤荣呵斥:“您大声喧哗严重干扰其他旅客,被多次投诉,我作为列车长提醒您这是公共场合,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行!再有下回,可就不是我了,得是乘警过来和您谈话了。”
车厢里立刻安静了。老人被吓了一跳,刚刚还恨不得往天上冒的气焰立刻消了下去,她不甘心地把脑袋往回缩了缩,还想说些什么,旁座的一位伙伴拉扯她的手臂示意她闭嘴。
伍凤荣换脸似的变出一副和善温柔的笑容,指着她的领口:“早上还凉,窗子别开那么大,免得寒气进来招病。老人家身上带伤就更应该小心点,领子捂好,一会儿该咳嗽了。”
老太太被他说得脸又红又紫,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姑娘,她一手捂着领子一手去扯窗户,玻璃窗又厚又重,年轻的乘务员还要两只手合力往下按,在她手上刷地就合上了。伍凤荣要查她的票,她也没多耽搁。票面上写着名字“刘湘群”,目的地是白河,但座位号错了。
本来人少的车上,要是有空座乘客自己想调个舒服位置乘务是懒得管的,但这几位为老不尊的既然已经落在伍凤荣手里,没有再行方便的道理。伍凤荣于是以“对号入座”的名义把这个牌局搅了。他满意地从桌子边绕开,眼神来回扫动,人家都以为他只是列车长巡车查看,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一会儿,车厢里又恢复到正常的秩序里。
10号车厢尽是学生,人多气氛活跃,车厢里开着六台便携式的暖风机,温度比外面高不少,大多数人都把外套脱了,露出里头的单衣。伍凤荣得幸亏这是十月初,还没正式入冬,要是再过一个月,车厢里的温度也难保在十度以上,到时候四五层这么裹着,查得出鬼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