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执
我不得不从漫画中抬头,与他对视,他明亮的眼眸盛着我的面容。映出来我深长的发丝,绀色的校服,与我无措咬紧牙的动作。
“非常抱歉打扰你……那个……我能请你帮忙吗。”他显然看出来了我的不自在,我们两个对这样的情景都很不适应。
我想起教室前空着的座位,我偶尔瞥见的一眼,我想我不应该多管闲事。
可若是主动的拜托我,在我们不那么熟悉的情况下,我不能像拒绝光俊那样拒绝他。
他的皮肤非常苍白,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透明,那是不太健康的颜色,白色的纱布包裹着,露出一部分伤疤蔓延到太阳穴。如果他没有残疾,我想他可能去做演员之类的,成为与众瞩目的明星。
残缺对于人类来说很重要吗?那么残缺的人们和普通的人们有什么不同呢。我想这要去询问发明残缺这个词汇的人。他对于这样词汇的理解,有特定的形容词语,往往携带着隐形的歧视。
“你好……班长,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小声地讲出来,食指仍然放在漫画书的折页上,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我在心里祈祷,他拜托我的不要是什么麻烦的事情。对于和别人产生交集,这令我非常恐惧。
“那个……今天的定点回收没有准时来,我要去看一下情况,能不能拜托你……帮我看一下门外的那些瓶子。”江绪停顿着讲出来,他深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像蒙尘的宝石,我注意到他的指尖碰着校裤缝隙,他很拘谨。
我按照他说的看向门外,那里有一袋江绪拾捡完的瓶子。由于是公共垃圾,没有写谁的名字,如果放在这里的话,谁都能捡走。
……我……我没有被别人拜托过看垃圾这种事。
可与我相比,他更加的紧张,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我的不安稍微掠去了一部分。
我的下颌线不由得绷紧,食指扣着漫画边缘,与他对视时,他期盼的眼眸,令我匆忙的收回目光,鬼使神差地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我知道了,我帮你看着就是了。”我合上了漫画书。
请不要再跟我讲话了。
我瞥他一眼,他自然不会按照我想的那样,他似乎朝我笑了一下,对我道:“麻烦你了,夏由同学……我不会让你等很长时间。”
“再次感谢你。”他朝我微微俯身鞠躬。
我看着他去了太阳落山的方向,天空上交叉的电线映着他的背影,他单薄的身影好像随时能够被落日吞噬。
风扇依旧在呼啦呼啦的转,我放下了漫画书,离开了我的座椅,原本把漫画书放在桌子上,我想了想又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带出去。
从进入夏天开始,太阳落得一天比一天晚。余晖照在人身上,我的身体变得闷热,短袖制服在墙壁上映出倒影,我不由得蹲下来,用手掌扇了扇风,一旁的瓶子堆得比我要高。
各种饮料瓶,我没有事做,不由得多看两眼,注意到里面还有其他的东西。按照我的观察看,瓶子里夹杂着的,那是一台小风扇和失去后盖的计算器。
别人遗弃的物品,被江绪捡了回去。
我意识到这或许属于别人的隐私,于是我收回目光,我看着江绪消失的方向。在等待他的时间里,我仍旧想着刚刚的事情,在纠结自己答应他是否是正确的行为。
和同学相处之类的……我认为这是非常麻烦的事情。
绿荫里的荫叶笼罩着草木,枝上有一只聒噪的蝉,它声嘶力竭地鸣叫着,贯穿我的耳膜,我被晒得睁不开眼。
蝉鸣似乎微弱的一些,我听见了细微的脚步声,当我睁开眼时,江绪回来了。他抱了另外的瓶子,瓶子落在我身旁的编织袋里,它们碰撞在一起刮出挠耳的声响。
“夏由同学……谢谢你的帮忙。”他的面容逆着光,轻声对我道。
我一瞬间看不清他的表情,闭眼久了突然睁开眼,这令我想起我前一天刚刚看的故事。洞穴隐喻。有一群人住在地穴里,他们被囚禁在此处,长时间生活在黑暗里,只能依靠烛光看到同伴的影子。
某一天有一个人走出了洞穴,当他注视太阳时,双目感到疼痛。
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这两者莫名联系到了一起,我想它们之间毫无关联。
“……不客气。那个……没什么事情的话。”我看一眼身侧夹着的漫画书,剩余的话我没有讲,我想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很抱歉打扰你看漫画,”江绪对我道,他讲话总让人感到气弱,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帘,我再次与他对视,看向他眼底。
“那个……隔壁班同学的事情,你听说了吗。”他又对我道。
我点点头,没有讲话,我从他瞳孔里看到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珠,我想他应该看不出来我的情绪。
这令我有些不自然,被看出来毫无波澜之类的………我并不想被议论。
明明,明明我没有做任何伤害人的事情,同学死了,却要伪装出来一副难过的样子,如果被看出来的话,我会成为冷漠的形容词。
我不关心他人的死活,只关心我喜爱的事物。
“那个……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要走了。”我开了口,讲出来抿起了嘴巴。
江绪拽着编织袋边缘,他的右眼完好无损,静静地看着我,被余光晕染出光泽,闻言低下头去,看着编织袋里的瓶子。瓶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哗啦啦的动静。
他因为我的回答,表现出不自然的模样。
“……请你路上注意安全。”他对我道。
我回了一句“你也是”,接着匆匆的离开了。我眼角瞥见了书屋顶上的那盏灯,在天黑时自动亮起来,照在江绪身上,衬映他的面容,他在看我。
“………”
我……我似乎不应该那样讲话,他可能感受的到,我并不想和他闲聊。我回家的路上思索着这件事,这是我讨厌交朋友的原因,我总是会在意对方的举止。
我的思绪,在我打开漫画书之后,它们全部都被抛到脑后。
“妈妈,我回来了。”我把书包放下来,朝楼上喊了一声。
“哎。夏由,妈妈做了一些炸物,你去给光俊送一部分好吗?拜托你了。”妈妈从厨房里探出来,厨房里飘出来炸物的香味。
“为什么要送给光俊。”
“只是觉得他早上等你的时候不太高兴。夏由……你就当是帮妈妈的忙了,请你为朋友送一些食物,妈妈相信你能做到。”妈妈稍微停顿,她看向我,观察我的表情,她总是温柔的笑着,令我讲不出来拒绝的话。
光俊有不高兴吗……我并没有注意到。光俊总是有很多心事,尽管我对他的那些心事都不感兴趣。
“我知道了。”我对妈妈道。
妈妈亲了亲我的脸颊,我看着她准备好的点心盒,爸爸大概在晚上才能回来。
“妈妈,请你帮我转告爸爸,请他回来再帮我买一层书架,我的书架不够用了。”我对妈妈道。
“知道啦。”
我告别了妈妈,拿着炸物下楼。我并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当我看到玄关处的漫画书,它静静地搁置在那里。
原本灰暗的心情一扫而尽,我的心情随之变得明亮,令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这十分的微妙。喜爱某种事情,它本身对人来说具有的神圣意义。
第3章
“光俊,你在家吗?”我按了门铃,抱着的盒子炸物的香味飘出来。
我发誓,我原本只是想收回手,我刚放下来,门自己开了,看来光俊回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真是……看来他在家。我看到了他放在玄关的校服外套。
光俊的爸爸妈妈很忙碌,每次过来,只有他和阿姨在这里。阿姨为光俊准备完饭菜就离开了,光俊会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写作业。
穿过走廊,抵达二楼,光俊没有开灯。我发出的动静不小,他应该知道有人来了。当我来到房间外,我听见了细微的声响。
那动静我能够分辨出来,低低的啜泣声,伴随着纸巾擦拭的动作,我脚步在门外停住。白天的时候,他好像也哭了。
妈妈一定要交给我这样麻烦的任务,我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的光。光俊只开了一盏小灯,他正在哭呢。
“……喂。”我用手指蹭了一下门缝,合间的门随之打开了。光俊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那双沾湿的泪眼稍微睁大了,被灯光映出很浅的红,让我想起片生鱼片时的刺身。他蜷缩的指尖捏着纸巾,因为我的突然出现嘴巴维持着颤抖的状态。
“……夏……夏由。”他变得慌乱起来,似乎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非常丢脸,慌忙的擦了擦眼泪。
我原本是不想管这样的事情的。现在没办法不管,我只好把炸物放下来,对他道:“这是妈妈让我送来的,她担心你心情不好,让我来看看你。”
“话说……你为什么哭?是因为白天的事情吗。”我看向他,目光在他眼尾处停留。他这样的大个子,蜷缩着哭泣看起来很奇怪。
一点都不可爱。女性的软弱招来同情,男人的软弱只会令人厌恶。
“因为我没有同意让你和我一起去书店?”我追问道。
我的眼眸在光俊瞳孔里显得黑白分明,过分的清晰,冷静和打量在其中显现。我注意到了,我看他十分不可理喻。
“好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可以陪你待一会。”我对他道。早知道我把作业拿过来了,这样可以节省一部分的时间,一边陪伴他一边写作业,回去之后就可以直接看漫画了。
光俊眼底又有泪花闪现,他身躯蜷缩成的阴影笼罩在落地书架上。他那样看着我,嗓间发出细微的声音,像是动物一样在呜咽。
“我……夏由……我给你添麻烦了吗?”他低低地对我道。
嗯。我很想这样说。我违心地对他道:“没有那回事。请你早些振作起来,尽管我不清楚你在为什么事情烦忧。”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眼角留意着他的动作。我从书架里抽出来一本书,叫做肠子的书名,落下的光影撒在书面上,好像封皮上的肠子正在挪动。
我看着光俊重新回到功课上,他的眼泪砸下来滴在草稿纸,泪水放大了草稿纸上的数字。
“方同学跳楼的时候……我正好在天台。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就那么……就那么………”光俊嗓音非常艰涩,每个音节都像是重物摩擦出的嗡鸣。
还是因为这件事。
闻言我把书放下来,他家墙壁上贴了红色的壁纸,外面的光透进来显得非常暗,如同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鲜红。
“光俊,有的时候……不需要每件事都代入。”我稍微停顿对他道,与他对上目光,我低下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别人有那样的天赋……这或许是好事。在他面前,我只能更加确认我自己的冷漠无情。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善良,没有比这更加可贵的品质。
光俊低着头写字,一边用袖子擦掉草稿纸上的湿润,他袖口蹭过去,睫毛变得忽明忽暗。
“……我只是觉得,他……他似乎是很开朗的人,不……不应该。”光俊磕磕绊绊的讲出来。
他一边讲着,眼泪又要掉下来。他的屋子太暗了,令他整张脸变得非常苍白,怪异的青白色,很像凋零散落的器官。
我合起手中的书册,封面上的肠子……就像这样的颜色,和光俊的脸色一样。他似乎夹杂了别样的情绪……受到了某种惊吓。
朋友因为同学跳楼的事情耿耿于怀……这种时刻,啊……我应该怎么安慰他。
“那个……对方是怎样的人我并不清楚。我希望你不要做出那种事。阿姨做的饭菜很好吃。”我对光俊道。
光俊稍微愣住了,他从书里抬起头看我,他闪烁的泪花。有某个瞬间,我有那样的错觉,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们仍然有距离,不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他在那个瞬间似乎想要打破这样的距离,把自己的感受都告诉我之类的。
那只有一瞬间,很快他低下头,发丝遮住他的眼眸,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谢谢你。”十分低弱的一句。
“我要回去了,如果你有事情的话,请再联系我。”我对他道。
随着我起身,他跟着我一并起身,他把我送到楼下。当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走廊里,我察觉到他在盯着我的后脑勺看。
他似乎又有话讲,带着几分犹豫,他低下头磨蹭,直到门口,我也没等到他要讲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