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楚执
第70章
“夏、夏由同学……”温柔的低音传来, 病床上的少年看向我,他右眼融化病号服上的蓝白格,几乎要掉下眼泪。
“班长, 你先吃饭比较好吧……脑袋的伤口还痛不痛?”我问道。
不知算不算幸运, 受伤的部位避开了要害,江绪的脑袋上缝了两针, 尽管看起来苍白虚弱,犹如勉强拼好的瓷器……但是至少仍旧拥有生机。
“已经不疼了,谢谢你……夏由同学。”江绪对我道, 他闪躲我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泛出绯红。
“夏由同学,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轻声对我道,融化的眉眼倒映着我的面容。
我说:“可以问……如果我能够回答的话。”
“为什么……夏由会去那里。”他询问道, 带着几分犹豫。
我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来到这个时刻,讲出来大概很不可思议吧?我看向搁置在一旁破碎的收音机……眼前的人更加令人不可思议。
“只是突然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碰巧你不在……虽然是巧合,但是在那种时刻,我十分庆幸自己赶上了。”我说道。
这时, 我的铃声响起来了,是小林贵志警官打来的电话。
“抱歉, 我可能要先去警局一趟,”我朝江绪扬了扬手里的电话,“改天我会再来看你, 请你务必好好养伤。”
江绪注视着我, 我察觉到了某种情绪,他想挽留我之类的,我视而不见, 走出了病房。
在病房外,冰冷的长廊上,尽管是夏天这里依旧惨白没有温度,病房外的少年少女,他们没有进去。光俊和孟骄同时来到这里,他们的表情不怎么好,看见了我,光俊眸光略微顿住,随之陷入浓郁的阴影之中。
恍惚间,我们三个站在一起,手上各自沾染着鲜血。
“班、班长……怎么样了?”光俊开口,他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嗓音发颤。
“你们已经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吧?自己去看看比较好,我不打算告诉你们。”我说道。
孟骄脸上失去了一贯甜美的笑容,闻言略微侧脸,认真地打量着我,“水木,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吧。来到这里,已经是忏悔的最高处……进去大概只会让他心情更不好吧。”
“孟骄同学,我无法对你的态度作出评价……无论如何,”我对光俊道,“人不能既要善良的恻隐之心,又无法舍弃嫉妒与冷漠。光俊还是学习一下雪代同学……彻底的舍弃某一部分,才能不令自己痛苦啊。”
“以及……雪代同学,”我在经过孟骄时,略微停下脚步,“我思考了我们先前的对话,终于想到了问题所在……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说到底,霸凌到底是某些人借用强权去伤害弱者,而其中不但霸凌者和旁观者没有性别之分,弱者也同样没有性别之分。我已在某刻意识到此……你我的双手皆沾上了鲜血,日后或许日日忏悔能够得到宽恕,我相信雪代同学一定能比我做的更好。”
我们已经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结局。无论是跳楼的方同学、死于意外的雪代、穿越横断道路的焦忱,吞药自杀的光俊,或是跳轨的我……那即是原本属于我们的结局。现在我们仍然能够站在这里,或许要感谢某个人的一丝善念。
我出了医院,意识到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当我看向太阳时,明烈的阳光刺的我睁不开眼,我的眼睛穿透天边的虹膜,我感受到某种厚重之物在消散。
来到了熟悉的警番,警番对面的咖啡馆,很久以前,我和小林警官常常在这里见面……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察觉到我对于过往的记忆再次模糊。
事实上正是如此,只要人依旧行走在世间,不断地忘记往昔的记忆,直到生命剩下一团平静的余焰。所有的记忆全部消散,最后人会忘记自己的存在,到那个时候,即是生命的尽头。
“你好,我是小林贵志,水木同学……很感谢你及时报警,挽救了一条鲜活的生命。身为公职人员,我对你怀有深刻的敬佩之心。”小林警官对我道。
我同样伸出手,回握住他,对他道:“您的敬佩我实在难以承情,感谢您及时赶到……不然他的伤势大概会更加严重。”
“他们……都在里面吗?”我问道。
小林警官压低了帽檐,深刻的眉眼浮现出凝重的神情,“都在里面……里面有两位是你的同学,你要见见他们吗。”
“当然,”我说,“如果不麻烦您的话。”
“这件事件极其恶劣,东京都各地区均有反响,关于有关的校园霸凌事件……或许会受到更高的重视,希望诸如此类的事件能够减少发生。”
我闻言看向警番之后的方向,那里飘过的云彩,在阳光之下逐渐消散,朦胧的树影稀疏而逝,树木之间彼此间隔着距离,绝不互相侵犯一步。
“完全消失的话大概不可能,如果严惩的话,倒是之后会可能减少。至少……要完全保证判决的公正性。”我说道。
我:“不过他尚且没有成年……即便涉嫌严重的恶性犯罪,受《少年法》的约束,大概不会被送上刑事法庭,而是送去少年院管教。”
真是便宜他了……说到底,不知道他是否是吃准了自己未成年才这样做,还是认为自己的性格即便到了少年院,吃亏的也另有其人之类的。在没有道德的群体之间,一切品德本末倒置,越是恶意横行,越是易于生存。
我跟随小林警官来到了审讯室,隔着玻璃,我见到了焦忱介。他也看见了我,手腕被镣铐锁住,他那副冷漠的眉眼抬起,透出几分危险气息。
“焦忱介之君,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我可是很高兴……不知道你是否提前预料到了这样的局面。你大概会被送到少年院管教,这件事我会如实的告诉李目珊同学,她大概会害怕到再也不愿意见你吧。”我对他道。
焦忱能够听见我讲话,他直直地盯着我看,冷笑了一声,那目光里的情绪,看我大概是像在看什么垃圾一样。
“太可笑了吧,”我朝他微笑起来,“喂……这种地方才是你这种垃圾该待的地方啊。你还可以继续保持着你所谓的蔑视,反正你迟早都会再进来这里吧,只是时间的问题……我祝你早日在这里烂掉。”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讲话,我意识到在面对他时胸腔里堆积着某种怒意。长久以来,很少有事情能够令我生气,我妈妈教导过我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下来。大概是因为他耽误了我太多的时间。
水。木。夏。由。
我听见了他喊我的名字,焦忱盯着我看,他那目光冷漠而嘲讽,又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样,他眼底的阴鸷几乎要从眼白底下爬出来。
你。和。我。有。什。么。区。别。
冷漠的灵魂会彼此察觉,我稍微顿住,不得不停下脚步,陷入思考之中。
“还是有区别的吧,如果是我的话,对付你这种垃圾……才不会找别人动手。我会趁着你去棒球社的时候,你经常一个人在那里练球吧……担心自己承担不了身为棒球社社长的职位之类的,想要在李目珊小姐面前表现更好之类的……所以你经常一个人默默努力,又担心他人发现你这种无用的自尊心。我会趁你一个人练球的时候动手……你经常喝某个品牌的运动饮料,因为你家境的缘故,总是有很多男生跟在你身后献殷勤,他们经常会给你送贡品之类的……只要在恰到好处的时候送给你你喜欢的运动饮料,你会一边看不起给你送饮料的人一边接受,并且喝完把饮料瓶当成棒球让别人帮你捡回来,这个时候你就能享受某种快感,反正有的是在金钱和强势面前低声下气的人。”
“碰巧我很擅长装的低声下气呢,”我指了指自己,“我会在里面放十倍的安眠药,你死了最好……我本意才不是要这样杀了你,这样杀了你太便宜你了吧。你知道我因为画画有多努力吗?我可是买了很多的人体模型。为了能够画好人体,我把那些人体模型每个部分全部拆卸下来……所以我知道人体每个器官每层肌肉,从骨头到器官……因为我追求某种美学,我在画人体器官的时候,知道怎么样才能把它们变成最美最符合艺术审美的模样。”
“尽管我不擅长讲话,你拥有的那些所谓评判标准也太可笑了吧?家境之类的……明明你在我面前也只有低声下气的份吧?学习能力更是烂的出奇,你大概只能用你那所谓的运动神经和水装满的大脑来思考问题。对了……把你迷晕之后,我会找一个帮手,你的那些所谓的朋友大概只是因为畏惧你才追随你吧?我可是有死心塌地的朋友……我会叫上光俊来帮忙。安眠药的药效大概会在二十个小时左右……这个时间只需要光俊守在那里,等到你醒来之后,我就找来工具了……你很喜欢李目珊小姐吧?我会把你的尸体切成最完美的碎片艺术品,每天送给她……尤其是你的心,你自己也一直想送给她吧?”
“后续的处理虽然麻烦,但是也不是没有可以逃脱的办法。拜托……不要再说我们一样没什么区别的话了,你先去把你那低的可怜的智商稍微提高哪怕一点……你大概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
我的瞳孔漆黑无比,散发着某种光泽,怀揣着笑意,那笑意阴郁而苍白……我在焦忱眼底看到自己的神情,大概这才是我真正的模样之类的,我的嘴角只会因为冷漠嘲讽而弯起。
“砰”地一声,混合着镣铐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焦忱的面目因为极端的情绪变得扭曲,他眼珠冷沉地盯住我,犹如毒蛇信子要将我吞没。他的拳头撞击在玻璃上,警报铃立刻响起,我没有后退半步。
“……”我注视着他,平静道:“你应该对准我的脸打,打到我正好……这样就算我还手,也是正当防卫。一具受伤的身体进入少年院,大概只有被欺凌的份吧。”
“好啦,焦忱同学……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些,只是在开玩笑。事实上你应该也知道的吧,我不是那种人。所谓恶行易施……最好的办法是让自己逃离恶行之外。请你放心,在你被监视的这段时间,我必定会好好照顾班长,让他忘记自己曾经遭受的一切。一切罪恶……只需由你一人铭记。”
第71章
方周叶:“我也是听从焦忱的话……才那样做的。他们两个的事情和我无关。虽然我和他是邻居, 但是我们都没什么交集……没什么特别的矛盾。我仅仅是想去北海道,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承担这个责任……我认为我是无辜的。如果你们一定要判处我的罪名,拜托, 直接枪毙我……可以吗?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与其让我反省,还不如直接让我死掉比较好吧。我大概没脸面对母亲, 对她来说,如果我不能参加高中考试考取大学院,我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废人了……拜托你们直接给我个痛快吧。”
中村十连:“那、那个……我没想到他会受那么重的伤。原本只是想教训一下他, 毕竟我收了很多钱。这是我第一次得到别人的信任,在此之前,我总是被人说「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仅仅因为我没有工作……很早就没有上学了,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吧。那天我喝了酒,在他们的怂恿下动了手……我用扳手敲了他的后脑勺。很多血……好多血, 那一瞬间,我感到恐惧。如果他活下来的话,对我更加不利……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又对他拳打脚踢了一番……然后我听见了警笛声。我走了。拜托……他没有死掉的话,我也不算是故意杀人吧。我平常母鸡都不敢杀……如果不是、不是他们怂恿我, 我可能没有勇气那么做。”
从供认证词到开庭以及出判处结果,我次次出席。最终焦忱由于未成年保护法,送往少年院时限四年。中村十连与其同伴, 分别获刑五年、三年, 一年。方周叶获刑三年,鉴其特殊请求得到批准,获准可以在监狱里参加考试。光俊和雪代孟骄知情不报, 两人不涉及触犯法律,获警方的批评教育以及多方道德上的谴责。
我出席自然是有目的,尽管金钱在我看来无法弥补对他人造成的伤害,但是江绪的治疗费、精神损失费,未来上大学的学费,原本对他来说非常吃力。我拜托爸爸妈妈请了律师,在判处结果出的同时,焦忱还需要补偿江绪两千万日元的费用。
“夏由同学,你看起来对这些似乎很熟悉,像有准备一样……你对法律感兴趣吗?”小林警官询问道。
我们这样子对话,他坐在我对面,让我陷入回忆之中。我闻言摇摇头,把咖啡放下来。
“我准备报名东大的法学部……听您这么讲,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最初我想选择法学部,是由于受到某些事件的触动。现在这份触动在我心底更加的深重……我帮助了一个江绪,在阴影处,大概还有很多个江绪。”
“……嗯,”小林警官压低了帽檐,“我听你的同学说,你原本是要成为漫画家?”
我略微愣住,他认真的神情,让我分辨不清他的用意,我思考片刻,对他道:“老实说……确实是那样。尽管这听起来非常可笑,正因为此,我总是不愿向他人诉说……画画,我隐约知道那是我此生无法放弃的事物。”
“以此为基础,我会尽我所能,凡是我所受触动之事,尽我的力量去改善改变……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的境地。”
说起来,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我把咖啡端起来,对小林警官道:“不过您都这么问了,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
“就像我能三秒钟喝完一杯咖啡一样……我吃饭也能做到风卷残云,我的生活习惯也是如此。这样的习惯让我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以此类推……将一切能够节省的时间放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我将咖啡一饮而尽,杯底放回了原本的位置。小林警官注视着我,他的神情柔和了几分,也学着我的动作饮下咖啡。
“夏由同学,你……你很值得敬佩,我会向你学习,”小林警官从袖口里拿出来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张皱巴巴的名片。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今后你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咖啡厅门口的风铃响了,我收了名片,随之站起来,“小林警官,再见……我同学在今天出院,我要去见他了。”
我踏出了咖啡馆,天空晴朗无云,阳光穿透我的身影,初夏的树影散漫,绿荫的光将我笼罩,遮蔽我乌云一般的心境。
“班长。”
“……夏由同学?”
“你现在在哪里?我们可以见面吗?”
电话那边的少年没有讲话,这一切事务交给我处理,尽管他有意想要过来,被我以某种理由拒绝了。我认为让他再与施暴者见面并不是一件好事……某种程度上,我是不是不应该总是把他放在弱势地位,他明明很坚强。
或许是我的保护欲过界了。
“在医院门口……夏由如果来的话,我会等你。”
“那请稍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タクシーお願いします。”
我搭乘出租车来到了医院门口,圣托医院门口,在公交站牌前,江绪站在那里。他的脑袋已经拆线,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纱布遮住,明亮的双眼看向我的方向。
“还好吗。”我朝着他走去。
“嗯,托夏由的福……一切都好”他说。
我伸手,想要帮他提他手里的饭盒,他稍微侧开,避开我的手指。
“我送你回去吧,”我于是收回手,“学校那边……不去上课也是可以的吧,班主任说让你好好休息。”
“如果是班长的话,就算不去一个月的课程,自己在家复习,理想的学校也一定能考上吧。”我说道。
江绪静静地注视着我,他用目光临摹着我的轮廓,闻言耳尖泛起绯红,对我道,“夏由……总是讲的如此轻松。”
“对我来说,依旧不容易。但是我愿意相信夏由……并会努力的。”
尽管我们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不过短短的一个月,他依旧和我保持着距离,由于我救了他,他对我怀揣的感激之情,那些感情似乎过于沉重了。
“班长,那我们之后可以一起去图书馆学习,你觉得怎么样?”我询问道。
“当然可以,不打扰夏由同学的话,”江绪看向我,“夏由同学如果要画画的话……我担心会打扰到夏由。”
“是那样没错,但是班长是例外吧。何况我也不能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的第一部作品,《独眼天使》班长是我的灵感来源哦……尝试一下也是可以的吧。”我说。
“……嗯,”江绪朝我微笑了一下,“谢谢你。”
江绪想了想道:“夏由同学,尽管我已经向你道了很多次谢,我心中的情绪仍然难以表达……请你不要对我厌烦。”
“没有那回事,”我说,“我倒是还有一件事想要问班长。”
前方的少年侧过脸,他左眼处被纱布蒙上,右眼受阳光的灼晒,成为漂亮而绚烂的宝石,温和地注视着我,成为初夏最寂静的乐曲。
“之前……很久以前,你说过的吧,要跟我交往,那个,还作数吗?”
“……”空气中安静下来,江绪好一会才开口,“夏由同学,如果你是因为愧疚才讲这样的话,请你收回。你不用做到这个地步。”
“我从来不会对某件事愧疚,对我来说,怜悯他人也是很少见的。很多时候,我并不懂那些……那些复杂的情感,甚至对于喜欢这一类酸涩的感情也是如此。我们原本没有讲很多话……但是也有事情我能够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