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雾III 第36章

作者:洗尘的细雨 标签: 推理悬疑

柳下溪送走单良明,把病房的门从里面关上,把椅子搬到清荷身边坐下,静静地打量着伍文光。

伍文光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柳下溪,嘴唇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谢谢你。”

“是胡莞明救了你。”柳下溪回答。

伍文光缓缓地说:“他没理由救我,是你要他救我的。小单说,你和胡莞明去关丹是为了寻找失踪的邹清荷……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

“需要理由吗?”柳下溪眉头皱起来,耸耸肩。

伍文光咧嘴笑了,笑容有些苦涩,“没错,我居然忘了,是的,你们不需要理由,看到了,会忍不住伸出手。”

柳下溪说:“你的心结太重了,别被过去束缚。”

伍文光对柳下溪说:“能扶我坐起来吗?”

清荷担心地说:“你身上的伤……”

“没事,死不了。”伍文光对清荷说话的语气要柔和一些。

柳下溪站起来,小心地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了枕头。

伍文光坐起来,目光在他们俩人脸上移动,隔了一会儿,重重叹了一口气,表情落寞,“没想过会有人来救我,获救的那一刻甚至不愿相信自己还活着……把邹清荷卷进来,我很抱歉。”

他那沙哑的声音,让听众难受,清荷安抚他:“不是你的错。”

“我是一个被真主背弃的人……”

这话柳下溪不爱听,眉骨耸动,不客气地说:“没出息!难道你是因为没有活下去的欲望,才会在偷渡时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单良明?才会在他落海时舍身相救?他一孩子,又有什么错?你们的真主为什么不给他幸福的生活?难道是小小年幼的他做了背弃真主的事?别给自己找些无聊的借口,随意推托。你就是你,你身上的伤是人为制造,你经历的沧桑跟你们信仰的真主没关系,这一路走来是你的双腿在动。”

伍文光愕然,随后笑出声来,牵动身上的伤,咬着牙强行忍住。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想知道十三号发生的事吧……不从头说起,一时也说不清楚。”

清荷鼓励他:“别急,慢慢说。”

伍文光长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轻声说:“我,我是私生子。在大马,我的祖国,私生子受到歧视。父亲是一位有权势的人,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华裔女子。父亲除了不能给母亲一个婚姻,对她对我还算不错。母亲没有出去工作,全靠父亲供养,他在物质方面很大方。童年时,我过得很快乐,上学以后受到其他同学欺负、孤立,被其他大人指指点点,我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光彩。无知的我,一味埋怨母亲,非常叛逆,常惹母亲伤心。读中学时转入离家很远的地方读书,在那所学校遇到了我的初恋。别人也许无法理解,我相信你们能理解我。我早熟,爱上了同班的一位男同学。他叫周莱椿,是华裔。他父母原籍中国福建,结婚后来大马做生意,定居下来生了他。他,长得跟邹清荷有几份相似……他的个性跟外表不一样,喜欢闯祸,喜欢打架,不爱上课,成绩不好,常逃学。我们是在校外认识的,那时他跟外校的高年级打群架。认识他之后才知道我们同班,以后常结伴一起逃学,在外面惹是生非。他打架非常凶悍,想法也同龄人不一样,我们很合得来,慢慢地形影不离,彼此不愿意离开对方……在我们国家同性相恋有罪。明知道不可以,感情,无法抑制。”说到这里他沉默下来。

柳下溪站起来给他递了一杯水。个性阴沉孤僻的伍文光肯提及过去,想必他心中的阴影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

喝了几口水,伍文光把杯子递回给柳下溪。他闭上眼睛,头靠着枕头,继续说:“他跟我约好了一起去中国。他说福建有不少亲戚,到中国就自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会阻止我们在一起。那时,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存钱筹路费,快点长大跟他一起去中国。有了目标后,我们不再惹是生非打架闹祸,认真地上学,认真地等待长大。十六岁那年,被我刻意忽略的母亲病逝了。母亲去世,我很痛苦,责备着自己,心里非常难受,他来到我家天天守着我。察觉我们感情异样的父亲强制把我带到军队,不准我跟他见面。我恨着父亲,很恨他。每天都想着逃出去,父亲命令部下盯着我,我找不到机会。过了一年半,终于被我找到逃跑的机会。我偷偷去见他了,我存了一笔钱给他,要他先去中国等我。我们在一起时,被人撞破,我们被抓了起来。父亲闻讯赶了过来把我带走了。回到军营,父亲鞭打我了一顿,关了我三个月的禁闭。出来后,我发现没人监视我,我立即去找他。他们全家搬走了,听邻居说,他们去了中国。九八年我找到机会逃走,搭上偷渡船来到中国,去福建找他们家的亲戚,对方告诉我,几年没跟他们联络,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四处漂泊寻找他,后来到了湖北遇上水灾,落水后被军人救了,他们以为我是家园被毁的灾民。为了隐瞒自己的口音,我假装失忆失语。医生检查我的身体没问题,以为我得了精神疾病把我送去精神病院。我学会了当地语言,离开了医院,有了新身份证,有了新国籍,靠政府发的救灾补贴生活。我打算找一份工作存点钱后继续寻找他。”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邹清荷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世纪选美大赛,你是主办单位的负责人,曾被电视台采访过,镜头只有几秒钟,他们叫你邹先生。我误听以为你姓周,以为你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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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下溪问:“这就是你参加选美大赛的动机?”

“是啊,当时太激动,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第二天清早立即去电视播放的地址索要报名表,当场写好递交上去,那时以为只要参赛就能见面。”伍文光独自苦笑起来,眼里闪过名为寂寞的情绪,停顿了小会儿,接着说:“我以为他在电视上露面为的就是让我找到他。然而过了初赛进入预赛,半年多的时间一晃就过了,我没见到。每天都在期待,一天过去等待落空,忍不住又怀疑那不是他。终于听说邹要来了,为了早一步见到你,我跟消息灵通的严快、黄平海接触。可惜,你来到度假村也很难见上一面。我把主意打到你的同行者(指三少柳逐阳)身上,想利用他接近你。第一眼见到你,知道你不是他,也知道了你不是姓周而是邹。非常失望,觉得自己很蠢,他怎么可能会短短几年摇身一变成为社会精英。我萌生退意,认为参加大赛没有意义只是浪费寻找他的时间。本来打算参加孤岛活动,半途找机会离开,没料到陷入一连串的谋杀事件中。与你们共同度过困境,发现了自己个性上的缺陷,对周围的人太漠然,封闭了自己。回到度假村后忍不住去关注邹,关注跟他看得有几份相似的你。你们的个性完全不一样,越想在你身上找出他的影子,越发现你们的不同,忍不住想接近你。我害怕这样的自己,觉得背叛了他。其实我看出你们俩的关系,知道你是不能碰触的人。想离开又不舍,矛盾着。这时罗平飞的话提醒了我,他说决赛面对全国观众直播,踏上决赛的舞台要好好表现自己,不要错失机会。我觉得,只要我在电视上出现,他收看电视看到我,可能会自动过来找我。比赛结束,我顶着冠军的头衔签约当了模特儿,认为出镜越多,平面、杂志的宣传越广,总有一天,他看到了会找过来。”

柳下溪问:“你频繁出镜,不怕贵国特军法的人知道后找你?”

伍文光讶意地重复,“特军法?”

“你父亲亚拉姆将军没跟你提过特别军事法庭抓你?”

伍文光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你们已经知道将军是我的父亲……跟父亲见面责问他当年的事,没提到特军法要抓我。父亲生气地走了,说要我冷静一下,他明早再过来。可能他认为莱椿不在世上,特军法抓我,没证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他有办法把我弄出去。”

柳下溪耸肩,“你以为那时周莱椿已经死了?就算特军法不能以同性交往定你的罪,你头上还贴着‘逃兵’的标签。”

“逃兵?”伍文光苦笑,“我跟莱椿的事被人抓到,回军营后父亲在我的兵籍上动了手脚,我变成了预备役不属于正规编制。逃走那年,服役期已满,遇上海难失踪,特军法不能以‘逃兵’罪处置我。”

柳下溪垂头沉吟。清荷问伍文光:“十三号发生了什么事?”

伍文光抬起包着绷带的左手抚额,可能触动了伤口,马上把手放下。脸缓慢地偏向窗户,神态落寞地看着夕阳的余晖。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天我们到海滩拍摄,换衣服时我发现口袋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想知道周莱椿的下落,跟我来’。没落地址,我很激动,以为他来了。我以前跟他一起到过直落尖不辣海滩,曾穿越山间森林到无人海滩玩,我以为他在那儿等我。穿越山间森林时隐约察觉有人在追踪。在无人海滩等了几分钟,没人出现,我故意扑倒在海里假装溺水等他露面。想不到最后只等来了同事,他们抬着我回到直落尖不辣海滩,救生员吩咐同事把我送去清真红十字会医院,并给了他路线图。到了医院没过多久一位陌生的年轻女人出现,她自称就是给我留纸条的人,说想跟我聊聊莱椿的事。她带我进了繁星大酒店,告诉我下午已经以我的名义预订了一房间。”

柳下溪见他停顿下来,问:“你不觉得她的出现很可疑?”

伍文光立即扭头看他,脸上显出怒意,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固执地抿紧嘴唇沉默下来。

清荷觉得气氛有点糟,连忙抓住柳下溪的手腕摇了摇,示意他暂时别说话。他认为,如果错过伍文光想要倾吐的心情,以后很难从他嘴里问出其他真相。轻声说:“柳大哥,那时伍文光一心只想知道周莱椿的下落,哪怕明知对方骗他,也会跟着去。毕竟,寻找周莱椿是他最关心最急迫的事。他那时的心情跟你去关丹寻找失踪的我一样。”

柳下溪苦笑,他不认为自己提出的疑问伤害了伍文光的自尊。如果当天伍文光更谨慎一些,不愚蠢地踩进别人为他设下的圈套,他的父亲很可能不会被狙杀;清荷也不会卷入此案。

很显然,伍文光把邹清荷的话听了进出,脸色逐渐缓和,说:“她手里有我和莱椿的合影照。”

“是这张吗?”柳下溪准备充分,相关的资料随身携带着。

伍文光接过来,脸色大变,问他们:“这翻拍的相片从哪里来的?”

柳下溪解释道:“这张是阿明拉吉·贾拉给清荷的,特军法与特搜科也凭这张相片盯上清荷,误以为他是周莱椿。”

“阿明拉吉·贾拉是阿仆射·贾拉的什么人?他手上怎么有这张相片?”

清荷说:“他堂弟。阿仆射·贾拉跟你父亲一起走出繁星酒店,被人先后狙杀。阿明拉吉想知道谁杀了他堂兄,认为你知道真相,四处寻找你。他告诉我,你在吉隆坡被人偷了钱包去警察局,有位老警察翻拍了你的相片向你父亲报告你的下落。你父亲身边有人知道你的事,暗中向特军法告密,特军法的人追踪你来到关丹。”

伍文光黯然地盯着相片,旋即甩开它,接着又拿过来想撕毁,相片过了胶,撕不动。他求助地看着柳下溪,柳下溪摇头不语。

“自称知道莱椿下落的女人手里拿着的不是这张相片,是摆放在他书桌上的另一张合影。11月7号是他的生日,T1107,我以为是他订的。进了房间,那女人却不肯立即说出他的下落,要我等到凌晨一点半,喝下她带来的酒,他就会出现。她告诉我莱椿一家人都死在父亲手上,只有他逃了出来。我不相信她的话,她留下父亲的电话号码,要我跟父亲确认。我不愿意相信……如果是真的,我怎么能见他?犹疑了很久,打电话给父亲,责问他这是不是真的。父亲没直接回答,说要跟我当面谈谈。父亲来了,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我……我才是凶手,才是杀了他一家人的罪魁祸首……”

见伍文光情绪激动,柳下溪去按墙上的呼叫按钮。

伍文光摇头制止他,喝了几口水,闭上眼睛努力克制情绪,等情绪稳定后继续说:“父亲离开房间,我立即喝下了那女人留下的酒。等我醒来,发现被人关在地下囚室,看守的人边揍我边说有人想亲手了结我的命。我知道是他,一直等他,不能死,活着等他来杀我。但他没出现,一直到最后都没出现。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惨叫声吵醒,发现隔壁囚室来了一个孩子接受抢救,他受了很重的伤,一边惨叫一边大声诅咒着……再后来,看守的人听到狗叫架着我逃走,没过多久胡莞明出现了。”

清荷抓头,忍不住叹气,那孩子就是假扮卡乍尼家儿子的侏儒,自己把他当盾牌抵挡卡乍尼的刀子,他的诅咒对方就是自己。

柳下溪揽住了他的肩,安抚地轻拍他的头。暗忖,周莱椿的家人死在情人父亲手里,侥幸逃脱的他还会对昔日的情人有爱吗?恐怕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恨了。由此可见,参与暗杀计划的亚慕伶丁家族知道卡乍尼夫人就是周莱椿。阿明拉吉显然不清楚这一点,他涉案的可能性降低。“来找你的女人呢?你在囚室见过她吗?”

伍文光摇头。

柳下溪从包里拿出卡乍尼一家三口的素描像递给伍文光看。

伍文光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关在囚室没看清楚小孩的长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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