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 第37章

作者:普通的鹿 标签: 业界精英 都市情缘 强强 推理悬疑

  自从家里添置了自动喂食器,月半对铲屎的最后的一点温存也消失殆尽,再也没有在他回家的时候来门口迎接过。

  叶潮生换了鞋,轻轻上了二楼。

  许月侧躺在床上睡着了,床脚扔着一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旁边还有一个超市的购物塑料袋。

  月半蜷成一团许月背后,一人一猫,背靠背。

  叶潮生在床边蹲下来。

  许月睡的很沉,右臂护在胸前,好像在自我保护。左臂搭在身侧,略有些长的家居服衣服袖里露出半只手,和手背处星星点点的圆形疤痕。

  叶潮生小心地探过去拉住那只手,许月立刻醒了。

  他迷茫地眨眨眼:“阿生?”

  “嗯。我回来了。”叶潮生温柔地注视着他,轻声回应着。

  许月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张英俊的面孔,半晌,突然说:“真像是一场梦啊。要是梦就好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叶潮生却听懂了。他像被人在心脏上狠狠掐了一把,一时间心里又酸又疼,情难自抑,俯下身把许月抱进怀里,吻上对方光洁的额头:“那就是梦,全都是梦。梦醒了,都过去了。”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轻轻地滴在了许月的脸颊上。

  

  ☆、玩偶之家 二十一

  “你怎么了?”许月推了推叶潮生,试图坐起身看看他,却反被身上的男人抱得更紧。

  叶潮生声音闷闷的:“我下午去见袁望了。”

  许月先是一怔,手指无措地攥成券又松开,声音发紧:“……你们,说什么了?”

  叶潮生放开许月,翻身躺到他旁边。月半睡得正香,一头夸父从天而降压到身上。胖猫“嗷——”地一声蹦起来跳下床,气得浑身毛都炸起来,像个受惊的刺猬。

  胖猫围着床脚转了一圈,不甘心地承认了敌我实力悬殊,狠狠抓了几下床单泄愤,还不解气,又蹦下楼去殴打自动喂食器,把塑料外壳抓得“咔咔”响。

  叶潮生把许月的手抓在手心,慢慢开口:“袁老……基本都说了。方嘉容那个案子,他们叫你去卧底。但他也搞不清楚陆琴是怎么把她女儿的命算在你头上的。可惜了人死了不能说话,不然还真的要找她问问清楚。”

  叶潮生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你上次去梅苑……”

  “对不起。”

  许月闭着眼睛飞快地道歉,没有解释。

  叶潮生侧过身来,看着他。许月皮肤很白,唇色也很淡,透着缺乏血色的不健康的青白。他默默在心里记下,等手里案子忙完要给许月约个体检。

  袁望说方嘉容曾经给许月用过药,这件事让他很不安。大部分中枢神经刺激剂都会引起一些长期的精神疾病。这类药|品的危害不仅仅是成瘾和病理改变,还会引发各种急慢性精神疾病,包括妄想、幻觉、抑郁焦虑,还有人格改变。

  他担心许月上次过呼吸综合症发作,会不会是某种药物留下的后遗症。

  叶潮生半天不说话,许月睁开眼侧过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桃花眼形状漂亮,睫毛长密,瞳色黑沉,像会把人吸进去的暗流旋涡。

  “许月,”叶潮生开口,眼里藏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我很担心,总想能替你分担一点,什么都好,什么都行。袁望说你很坚强,什么都靠自己扛过来了。但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你不需要我,我很害怕。上一次你不需要我的时候,说走就走了。我怕再有点事的时候,你又会走掉。”

  他闭了闭眼,叹气:“一眨眼我都三十了,没有几个六年好消磨了。”

  许月面露愧色:“对不起……我当时很乱,我……”

  “跟我说说,好吗?袁望告诉我一些事,但我还是想听你说。”叶潮生打断他,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别道歉,跟我随便说点什么,什么都行。”

  许月垂眸沉默。

  叶潮生静静地看着他,不催也不问地等着。

  良久,许月终于开口。

  “陆纪华……的死,是和我有关的。”他说,“我有一段时间,神智不是很清醒,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陆纪华是被陈欧私自带回来的。那个时候方嘉容身边只剩下两个人,陈欧和肖丽。”许月往叶潮生身边靠了靠,叶潮生索性伸手把他揽进怀里。

  “我见到肖丽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疯了。连环杀手最后都会走向脱序演出,虽然我不太清楚她具体的精神状况,但就从她的案情来看,肖丽退化的速度快得不合常理。”

  许月侧了侧身,放松下来。叶潮生揽着他,静静听着。

  “陈欧,连环奸|杀|犯——自负偏执,仇恨女性。他的受害人都被过度折磨过。我一直觉得他手上应该不止这么几条人命,也许还有改变了犯罪模式的,没有被警察发现的受害者。他把陆纪华带回金鳞湖度假村是因为他藏人的地方暴露了,随时会被警察查到。方嘉容对此大发雷霆。那个时候唐氏兄弟已经被捕了,风声很紧,警察也在怀疑他。陈欧这个时候顶风作案,显然不是他授意的。”

  “如果我是方嘉容,从一开始我就不会选择陈欧。这个人自负自大,非常难控制。在我看来真正能听方嘉容的话替他办事杀|人的,只有唐氏兄弟两个。但我大概能理解他留着陈欧的原因,那个时候他已经确诊了胰腺癌晚期。”

  “胰腺癌晚期?”叶潮生惊讶。

  许月点头:“就算警察抓不到他,他也活不太久了。所以他急需一个继承人,能继承他这些东西的人。”

  "袁望说他很喜欢你,后来在遗嘱里指定了你?"

  许月轻轻笑了一声。这是叶潮生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类似嘲讽不屑的表情。

  “他说他有一个儿子,但是专案组没找到这个孩子的存在。”许月说,“可能是用来洗脑我的一种策略吧。他问过我关于许之尧的事,我告诉他我很小就去读寄宿学校了,和许之尧很少待在一起。他大概是觉得我渴望父爱,所以这样暗示我。”

  叶潮生心里一阵复杂。

  许月看出他的心思,再次笑了,拍拍他的胳膊:“我真的不缺。如果能选择父母,我宁可当个爹妈死光的孤儿。谁会想要阴沟里的老鼠的爱?”

  许月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偏激,扯回话题:“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去度假村前面走动了,一直呆在后面的私宅里后面陪着方嘉容。陆纪华被带来的时候状况很差,于是我被派去每天看看陆纪华。陈欧则被半软禁了起来。”

  “那姑娘已经被折磨得脱形了,进食都不能,勉强靠营养针活着。我一开始奇怪为什么方嘉容不干脆叫陈欧杀了她,”许月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后来才知道,那给我准备的。虽然我在他面前一直扮演一个仇母的偏执狂,但他还是怀疑我。他想让我亲自动手杀了陆纪华,好彻底脏了我的手。我曾经一度想,反正他有胰腺癌,就算我拿不到关键的教唆证据,他也会死。等他一死,肖丽陈欧这些人没了庇护,也蹦跶不久。我不想,也不可能顺着方嘉容的意思去杀人。”

  叶潮生拥紧他安慰道:“袁望说她死于暴力引发的迷走神经抑制,导致心脏呼吸骤停。和你没关系,我们都是知道的。”

  许月听罢,却轻轻推开了他,拉开一点距离,万分艰难地开口:“不,他们其实根本没有证据。”

  叶潮生心里一紧。

  “方嘉容给我用了药,大量的安|非|他|命,我那段时间过得非常恍惚。”许月抽出左手,伸到半空,星星点点的伤疤清晰可见,“这是刚开始用药的时候还有些理智的时候弄的,后来……就完全失控了。卧底行动实际上是完全失败的,因为后来我已经无力搜集任何证据了,我对这个案子唯一的贡献,就是作为人证,证明了方嘉容养着肖丽,同时和陈欧关系匪浅。陆纪华失踪了半个月她母亲才报警,后来警察查到陈欧身上,又花了两个多月。我后来问了袁老,陆纪华大概是十月底死亡的,而我压根我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许月说着,从叶潮生旁边坐起来,走到床脚捡起那个黑皮封面的本子,又走回来坐下,递给叶潮生:“我戒|毒的时候,同时也在接受心理治疗。催眠之类的办法都用过了,没有用,最后医生给了我这个本子,指望我靠做梦回忆。”

  “可惜我自己也没翻出什么线索。专案组其实根本没有证据能证明不是我干的,只不过是方嘉容自己认了罢了。”他面带嘲讽地笑了笑,“可是方嘉容有晚期胰腺癌,他哪来那么大的劲实施强度大到足以让陆纪华心脏骤停的|暴|力?”

  袁望瞒了叶潮生关于方嘉容身患癌症的事情,目的再明显不过了。

  许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陈欧被关了起来,方嘉容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都没有杀人的条件。”

  “阿生,如果不是陆琴的死捅出这件事,我一定会瞒你一辈子的。否则我该怎么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的这个人,可能是个杀人犯,杀了他本应该保护的人?我这个人,骨子里流着变态杀人狂的血,天生卑鄙又懦弱,我怕我会让你失望。”

  许月半倚在床头,坐在离叶潮生远远的地方,像隔着一条燃着野火的深壑,不敢凑过去。

  他也不敢看对方的脸。无论从上面看到什么,震惊,愤怒,惧怕还是恐慌,他都不想看到。

  他就那么低着头坐在那里,盯着手背上的伤疤,这些疤痕深入真皮层有些过度增生,永远都无法复原光洁的原貌。他曾经以为过去的都可以过去,这些事情都可以抹消可以装作不存在,奔赴新的生活。

  然而,他还是天真了。

  许月没等来预想中的震惊和疑问,却迎来一个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拥抱,带着无与伦比的热切。

  “那怎么办?” 许月听见男人在他耳边低语,“可我还是喜欢你,比过去还要喜欢。”

  

  ☆、玩偶之家 二十二

  委屈,对许月来说很陌生。他从很小就意识到,这是一样无用的情绪,不会换来任何人的任何反应。

  文县里的邻居和熟人在描述许家时,总默契而频繁地使用一个词,奇怪。

  普通家庭的日常,诸如夫妻一起买菜回家,晚餐后伴着电视机里的广告为谁洗碗争吵,或是期末的那几天全家阴云罩顶孩子噤若寒蝉,举凡这种带着人间烟火的俗世画面,在许家都是绝迹的。

  许家像一幅挂在展厅角落的,色调灰黯笔法普通的画。如果有人无意地凑近仔细看一眼,就会发现原来这副画的呆板扭曲。

  许之尧的妻子安静而沉默,像一尊美丽的雕像,整日整日地坐在沙发固定的座位上编绳子。那几根彩色绳子是拴在她神智上的安全线,只要有几根绳子给她,她就不哭不闹。

  许月十五岁的时候终于知道,有一种治不好的病,叫做自闭症。

  而许月自己,在别人眼里则是一团淡到几近透明的模糊影子。邻居对他罕有印象,要来采访的媒体提醒,才会一拍脑门想起——“噢,他好像是有个儿子,没怎么见过,好像从小在寄宿学校吧?”

  许月从同学一星半点的言语中,与邻居屈指可数的来往中,渐渐发觉他的家,他的栖身之所,原来是一头怪兽。

  他学着平庸和沉默,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这头怪兽,不让任何人发现。

  叶潮生,是喝惯了白水的人忽然尝到的那一口甜。尝过这一口甜,也就跟着无师自通了苦,才忽然发现原来过去是那么苦,苦得让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许月很少哭。眼泪对他也是陌生的东西,所以液体夺眶而出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哭了。

  叶潮生听见一点动静,试探地伸手摸摸许月的脸,果不其然摸到一手湿。他什么也没说,只换了个姿势让许月靠得舒服点。

  许月也没有哭得很久很厉害,他的泪腺早就荒废业务了。

  两个人沉默地靠在一起,听着楼底下月半时不时制造出来的动静。

  “我觉得……我们还是下去看一下吧。”

  在月半又一次制造了个大动静以后,许月开口提议,带着一点鼻音。

  叶潮生扶着许月的肩膀,仔细端详着他脸上的表情:“这些事情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疑罪从无,听说过吗?没有证据,你就是清白的。”

  许月的嘴唇颤了颤,却没有发声。他想,叶潮生到底还是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吧。像他那样来自一个正常的家庭,是永远不能体会他的恐慌的。

  家庭和父母对一个人而言是如此重要,精神和情感的土壤,一个人一生的起点和供养都在这里。而他的那片土壤不仅荒芜板结,还是一块毒地。他对人生的隐忧早就从怕被人发现他的家庭不正常,转移到了怕他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

  但这些都是叶潮生不能体会的。

  这是第一次,许月开始怀疑和好这个决定。

  眼下叶潮生尚还会因着这点爱意包容他相信他,但这些有多大程度上只是荷尔蒙的影响,又或是叶潮生对他的怜悯?五年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后,当荷尔蒙消退怜悯也耗尽时,叶潮生还会有同样的想法吗?如果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叶潮生逐渐意识到他暴露出来的不正常的那一面,又怎么办呢?

  许月不敢想下去。他抬眸看一眼眼前的男人,又在对方的目光下飞速地躲闪开。

  叶潮生敏感地从许月的眼睛里捕捉到那一丝忧虑和躲闪。他忽然生出一种预感,如果他此刻不说点什么,许月好不容易敞开的那扇门就会关上了。

  “就算有一天有证据证明就是你,那又怎么样?”叶潮生盯着他,“你那时被方嘉容控制,受药物影响,做什么都是不由自主的。法律上你也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且,我真的应该带你去第一监狱来个一日游。”

  许月眼里闪过不解。

  “去了你就会知道,你和那些真正的垃圾的区别。你跟他们不一样,你知道吗?”叶潮生语气诚恳,“真正的变态,从来不会害怕自己是个变态。”

  叶潮生想到了什么,笑起来又接着说:“再说,你要真的害怕,那警察叔叔可要把你拴住,好一辈子看着你了。”

  许月沉默了几秒,抬起头,准确地找到对方的唇,轻轻地印了下去。

  他想,就这样吧,都去他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