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普通的鹿
白沙滩傍着蜿蜒的海岸线,勾成一弯月牙。突兀的黑色石墙将月牙一分为二,一边是公共景区,另一边是富人扎堆的私人沙滩,叶家老宅就在这片私人沙滩的尽头。青砖白瓦的中式旧宅混在一群装模作样的地中海式别墅里,格外惹眼。
叶潮生上一次回老宅,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那会他私自参加了公安大学的零批次招生,叶成瑜接到老师的电话才知道他儿子瞒着家里报了公安大学,而且已经被录取提档,不能再参加普通批次的招生了。叶成瑜当场暴跳如雷,叫人把叶潮生从学校带出来直接送到老宅,当着叶家列祖列宗的面亲自动手抽了他一顿。
叶成瑜的说一不二和唯我独尊在他接手整个叶氏的控制权后达到了顶峰,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违背他的意志。他以剥夺继承权威胁刚成年的儿子,没想到叶潮生像中邪一样,铁了心要去上公安大学。他咬着牙在老宅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跪到脱水昏迷也不松口服软。
成小蓉那会带着叶芸生在国外,对家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等她一个星期后回国,发现儿子被禁足在家,才被轻描淡写地告知是儿子私自报志愿被叶成瑜打了一顿。
成小蓉作为妻子和母亲,深以为老子打儿子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再说叶潮生自作主张地瞒着家里报志愿,这顿打也算是他自己招的了。比起这些,她更在意儿子死活要考公安大学的原因,无奈叶潮生嘴紧得像蚌壳,死活也撬不开。
父子两个僵持不下,闹得家里□□味十足,好像随时会炸。成小蓉劝不动儿子,只能转头去劝丈夫——孩子青春期叛逆,这会越不让他去他越来劲儿,不如顺着他,等他这个劲儿下去了再说。
叶成瑜觉得妻子说得在理,这才主动松了口。没想到叶潮生一解禁又溜到西南去做义工,整个夏天愣是没着家,临了快开学才回来收拾完行李,接着又走了。
成小蓉私下和张妈说,八成是叶成瑜打得太狠伤了孩子的心。她一有机会总想撮着父子两个和好,却在叶潮生那里屡屡碰壁。
黑色的大吉普被一脚急刹,停在青砖小楼前。满身寒气的叶队长“砰”地甩上车门,一把推开半人高的院门。
叶家老宅不算老,三十年前才盖的,这块地倒是有些年头。清末时这里就是叶家的宅地,百年风雨,兜兜转转最后又起了叶家的楼,故而叶家人对这里感情很深,对房子也很爱惜,隔几年就要整个修缮保养一下。
叶成瑜结婚后就从这里搬了出去,隔三差五地回来看看父母。后来他接手叶氏越来越忙,外加父母相继去世,渐渐也不往这边走动。如今这里就剩下他哥哥叶成轩在住,还有一个保姆跟着照顾。
门铃被晾在一遍,对开的深色胡桃木门被叶潮生拍得山响,镶嵌在门上的两块磨花玻璃也跟着簌簌地抖,撞在门框上乒乓作响。
保姆过来开了门,看到叶潮生怒容满面,一下子把嘴边的抱怨全咽了下去。
“叶成轩呢?”叶潮生往里边走边问。
保姆低声回他:“先生在楼上画室。我这就去喊他……”
她话没说完,叶潮生已经一阵风似地卷上楼了。
老宅内饰是一水儿的深色红木,处处拉着帘子,凭空造出一股幽暗阴森的气氛。
叶潮生还记得,当年他在院子里挨打罚跪,叶成轩就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看着。
门虚掩着,被叶潮生一脚踹开。
叶成轩坐在书房改成的画室里,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丝绸睡衣,上身裹着一条斑斑点点的围裙。他比叶成瑜年长三岁,却比弟弟年轻许多,粗看过去却只有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只是他皮相保养得很好,却透着一股子死气。
他早听见楼下的动静,抬头看了眼来人,非常意外。
叶成轩的这副样子,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一种生活在沼地里的艳丽植物,开花时散发出吸引蝇虫的腐臭,花败后就烂成一摊同样恶臭的腐泥。
叶潮生走过去往他的画板上扫一眼,大团的红褐颜料扑在纸面上,看不出画的是什么鬼玩意。他移开目光,嫌恶地开口:“你和苗季认识吗?”
叶成轩往后瑟缩一下,浑浊的桃花眼看向侄子,嘴里跟着重复:“我和苗季认识吗……”
叶潮生看到这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就犯恶心,他一口恶气上来,抬脚就踹倒了叶成轩面前的画架。
画架倒地,搁在架子上的颜料画笔乒乒乓乓地摔了一地。叶潮生一把抓起椅子上的男人的睡衣领子,丝绸布料抓在手里滑顺得让他恶心。
叶潮生猛地松开手,叶成轩一时失去重心,踉跄着往后退,撞上座椅靠背。
叶潮生压着火,恶狠狠地说:“你他妈不想在这说,我就带你去公安局说。别以为叶成瑜手长,在哪都能护着你。”
叶成轩狼狈地半瘫在椅子上,呼呼地喘着气,这么一点折腾就抽掉了他的半条命。深蓝色的睡衣领子被叶潮生拽开,歪斜到肩头。
“叶潮生……你还有没有点礼数了?”叶成轩扶着扶手坐起来,嘴上虚张声势,“我好歹也是你的长辈,成瑜怎么教的你?”
叶潮生根本不吃这一套,抱起胳膊:“你跟苗季认识吗?”
叶成轩目光游离:“认识……吧,我认识的人多了。”
叶潮生恨不得就地拎起叶成轩的衣服领子,直接把他从二楼窗子扔下去。他一肚子火无处可发,又恨恨地踢一脚倒在地上的画板,逼视着叶成轩,口气狠厉:“你比我更清楚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叶成瑜护不了你一辈子,你可以不说,让我查出来,”他顿了顿,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
他说着就转身往门外走,叶成轩在后面虚弱地出声:“……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叶潮生顿住脚步,背对着他:“是吗?一个恋|童|癖|的话,你觉得我信吗?”
他说完抬脚往门口去,叶成轩急了,站起来从后面扑过来,拉住他:“我真的没有,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你别惊动成瑜。”
叶潮生回身,冷冷地看着他。
“我跟苗季就是酒肉朋友。”叶成轩松开叶潮生,靠着墙一脸委顿:“我创作有时候没有灵感,想搞点东西提提神,一来二去就认识他了。”
叶潮生对叶成轩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那你给启明福利院捐什么钱?”
“我的药都是从那里拿的,苗季就是牵了个线,他们福利院有进药的渠道,”叶成轩心虚地低下头,“你也知道有些药,正常渠道买不到……”
“什么药?”
叶成轩瞟他一眼:“……安|非|他|命。”
叶潮生仔细打量着他,叶成轩脸色青白灰败,呼吸不正常地急促粗喘着,瘦得像一具骷髅。他伸出手,紧紧钳住叶成轩的下巴,逼他抬起头露出牙齿,黑黄的龋洞,萎缩的牙龈,标准的“吸毒”牙。
叶潮生松开他,随手在外套袖子上擦了两把,像从叶成轩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你跟我去一趟市局,做笔录。”
叶成轩脸色瞬间变了:“刚才说好不告诉成瑜的。”
“不告诉我什么?”
两个人一起回头,只见叶成瑜沉着脸从楼梯口缓步走过来。
“叶潮生,你在这闹什么?”
原来是保姆见叶潮生怒气冲冲地回来,怕闹出事,立刻打电话给叶成瑜的助理,把叶成瑜匆匆叫了回来。
父子两个对视几秒,叶潮生先开了口,指指旁边的男人:“他和我们在查的一桩案子有关,我要带他回局里问话。”
叶成瑜呵斥道:“你要搞什么事?这个家你甩手不管,现在还要来糟蹋吗?”
叶潮生侧头看了眼叶成轩,后者缩在墙边已经脸色惨白大汗淋淋。他抬头,一脸嘲讽:“有你的好哥哥在这,用得着我来糟蹋吗?”
叶成瑜这才分神仔细打量了一眼哥哥。
叶成瑜收走自己哥哥手里的股份后,对他就基本不闻不问了。他对叶成轩的感情十分复杂,既不能狠下心大义灭亲,又出于人类本性的东西而无法接受叶成轩的所作所为。
更遑论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儿子执意要当警察的原因后,对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一母同胞的哥哥的,难以言表的痛恨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这么多年来,叶潮生都认定且怨恨着他对叶成轩的维护。
叶成轩是个恋|童|癖。
不是那种躲在阴沟里对着照片意|淫的老鼠,而是会主动走到阳光下寻找猎物的,最令人恶心和发指的那种恋|童|癖。
☆、玩偶之家 二十五
叶潮生劈手抓过叶成轩的胳膊,手劲大得要把叶成轩的骨头捏碎。他拖着人就往外走。
叶成轩像被掐住喉咙的狗,向弟弟求救:“……成瑜……”
叶成瑜突然回过神来,伸手拦住叶潮生的去路:“你等会,先把事情说清楚,你这样带着他要去哪?”
叶潮生一晒:“跟你说,好让你继续回护这种败类吗?”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姿态咄咄逼人,“你在乎的到底是他的一条烂命,还是你自己的脸面?啧,叶家有个恋|童|癖,叶董的哥哥曾经拐了个小孩回家,传出去确实是够难听的。”
叶成瑜的脸色迅速涨红起来:“你到底想怎么样?那件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该给的补偿叶家也给了,你还想怎么样?要整个叶家都跟着出丑才甘心吗?”
虽然叶潮生对父亲的认识在很多年前就被刷新了,但亲耳听到叶成瑜毫无愧疚地说出这种话,他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恶心。
叶潮生冷笑:“你是不是脑子不好用了?今天我不来找他问,明天后天也一样会有人上门来问。”他抓着叶成瑜推到他父亲面前,“他嗑|药把自己磕成这个鬼样子,你觉得叶家就不出丑了吗?”
叶成瑜最终还是让步了。
小吴见到叶队长出去一趟再进来时手里就多了个神色委顿的人,眼睛都瞪圆了。
“小吴,来。”叶潮生冲他招招手,“这个人我不方便出面,你们来问。问完的结果不用告诉我,直接和马副队沟通。”
小吴傻眼了:“啊?叶队不跟你说啊?”
叶潮生摇头,又拍拍他:“得避嫌。”
许月不在办公室,他去见秦海平了。苗语的咨询记录送去鉴定,鉴定中心只做过活人的精神鉴定,没做过心理治疗的咨询记录的鉴定,需要多点时间来研究。许月想了想,觉得干等下去不是办法,又拨通秦海平的电话。秦海平很痛快地表示自己现在就有时间,让许月带着东西来。
许月把重新整理过的,隐去了关键信息的咨询记录拿给了秦海平。
“这个被咨询者现在是个什么状态?”秦海平约摸翻了一半,抬头问道。
许月倒被他问住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状态。
“不方便说也没关系。”秦海平不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么问,是因为我觉得这整个对话里有很多刻意的引导。”
许月:“怎么说?”
秦海平拿起那份记录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坐到许月对面的会客沙发上:“在精神病学领域一个默认的守则,哪怕症状非常明显,但只要没有造成症状的障碍发生,那就不能诊断为精神疾病,生理疾病,或是任何别的什么。这种例子在生活里非常多,认为自己的丈夫或是妻子会出轨,坚信同事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这种没有根据,违反事实却坚信不疑的信念,在精神医学上就被定义为妄想。但通常这些人不会被诊断为妄想症,因为这对他的生活工作没有造成障碍。”
他抬手捋了捋耳旁的碎发:“另外也存在相反的情况,有些人因为某种因素的影响,放大一些原本细微的症状。比如把沮丧当成抑郁,把不安全感放大为恐慌。因此在治疗咨询的过程中,怎么能够在不误导,不暗示病人的前提下得到需要的信息,这是一个重要的技巧。”
许月听到这里,不由得皱起眉来。他明白他和汪旭共有的那种不适感从何而来了。徐静萍在没有诊断权的情况下,在咨询中和苗语反复谈起双向障碍的各种症状,对治疗毫不避讳。这种情况下,苗语到底受到了多少暗示,他原本的心理状态又是怎么样的,就很难说了。
“心理咨询师的这种误导,会造成多大影响?”许月问。
秦海平垂眸:“这个怎么说呢。人的认知过程很复杂,不同的状态下,对外界的信息理解也是不一样的。在一种环境下你不会去相信的事情,或许换一种环境你就会信了。”他说着,冲许月微微一笑,“比如我现在说刚才你杀人了,你连一丝犹豫都不会有就会否认;如果你睡了一觉醒来后我告诉你,你或许就会先去回忆自己的睡眠然后来再来反驳;但假如你是一个瘾君子呢?你会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呢?在你失去理智和记忆的时候,你会不会怀疑自己?”
许月一下子绷直了背,微微上翘的唇角在瞬间僵住,原本就淡的唇色更加苍白。
秦海平好似没看到对面的人身上这些细微的变化,仍在自顾自地说:“某个角度说,心理咨询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向另一个人敞开,不比躺在手术台上被打开胸腔更安全。这不仅仅是专业和经验,也考量着一个人的道德,良知,和自制。毕竟,影响操控另一个人的精神和意志这种事,听起来还是很有诱惑的。”
许月走出秦海平咨询室后,绷直的腰背才松懈了下来。秦海平的比喻打得巧合又时机微妙,他几乎就要怀疑秦海平是在试探他。
他随即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挥退。秦海平和他只是一个项目里的合作关系,完全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试探他的必要。
许月想着市局那边应该没什么事了,给叶潮生发了条信息,索性直接回家了。
叶潮生的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了震,和主人一起坐在廖永信的办公室里。
廖永信鼻梁上加着一副黑框眼镜,“小叶啊,你看这个事弄得。你秉公没有私心是好的,但是也不能为了工作和家里闹得这么难看,是不是?”
叶成瑜动作很快。叶潮生前脚把人带走,他后脚就把手伸进了市局。
叶潮生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很淡:“这个案子我申请避嫌,交给马副队接手吧。他们也该从饶城回来了。”
廖永信一愣,有点急了:“怎么就避嫌了呢?你大伯又没有确切的作案嫌疑,只是知情人叫来问个话,你避什么嫌?现在刑侦队这么忙,你怎么着,消极怠工啊?”廖永信摘下眼镜,放在桌上的双手交握,看着叶潮生,“公是公,私是私。你家庭矛盾的情绪不要带进工作里来,知不知道?”
叶潮生把这几句话在心里反复嚼了两遍,说:“叶成……我父亲说什么了?”
廖永信面有为难地开口:“你父亲说你跟家里闹了点情绪……”
叶潮生:“……叶成瑜他是疯了吧。”
廖永信皱着眉头:“你这个对长辈还是……”
叶潮生抬手打断他:“廖局,你不如先给叶成轩安排个|毒|检|,我怕他等会在审问室挨不过几个小时就要发发作了。至于家庭矛盾,”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廖永信,“我都还没结婚,家里一张空床,哪来的家庭矛盾。”
廖永信一阵恼火,感觉自己被这叶家父子两耍了个来回,不由得有些勃怒:“既然是这样,那在你大伯嫌疑没有解除之前,你就先避嫌吧,叫马勤回来主持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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