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沉水
墨存,墨存。
那个声音仍然在回荡,幽幽的,没有质地的飘流着,宛若落樱,刹那间,被涧水冲去老远。
谁是墨存?谁是墨存?他想着,熟悉的名字,令他生厌的名字。不,我不是墨存,他摇头,我是林凛,我是林凛。
凛哥哥,曹诗韵一身雪白的婚纱,笑着跑过来,你一定要幸福啊。
诗韵,诗韵,你不知道我已经幸福不了了吗?他苦笑,你不知道幸福就像一个婊子,你不需要她的时候她竭力诱惑你,你渴求她的时候她转身离去?
晋阳,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杀了我!沈冰楠披头散发,赤裸的身体上遍布惨烈的伤痕,凄厉的呼号声犹如厉鬼。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冰楠,我只是误打误撞进入了这个身体,我并没有伤害你啊。他摇着头。
墨存,要跟朕还是要死,你自己选择!皇帝提着明晃晃的宝剑,一剑抵住他的胸膛。
算了,皇上,我们不要做选择题了,你干脆赐我一死吧,古代人和现代人有什么区别,他妈的都那么累,都充斥着痛苦和无可奈何。陛下,我不想再当什么晋阳公子,收拾这么一个烂摊子。可我也当不了林凛,我能回哪啊,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回去?你回哪去?不许睡了,醒来,墨存,醒来。有人摇着他的肩膀说。
他想说别摇了,摇得我都要吐了,可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连睁开的力气都没有。那人忽又不摇他了,摸着他的额头道:“烧得也太厉害了,耽搁不得。你等着,我一定求了皇上的旨意,一定让你出来。”
行,我等着。他想点头,想微笑,对那人说声谢谢,然而却无计可想,只能像堆棉花一样卧在床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有一个人将手放到他额头上,喃喃道:“离了我不过两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被人抱起,云里雾里之中,依靠着一个宽厚的怀抱。那个怀抱异常温暖,任外面冰封三尺,天塌地陷,似乎只要偎紧这个怀抱,就会有彻底的放松和安全。恍惚间,似乎有人往他嘴里喂了一颗芬芳的药丸,一个温暖的手掌抵在他后背心处,随即,一股熟悉的暖流从那里缓缓流淌向四肢。萧墨存意识一松,更深地埋进那个怀里,头一重,陷入绵软无边的昏暗当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仿佛一直吵吵嚷嚷,有许多人走来,又有许多人去处,他一会腾云驾雾,一会又落入地底。好像脑袋里头有重复播放的风云翻转的画面,然后豁然之间,一道猛烈的光线直刺入眼睛。他痛得闷哼了一声,徐徐睁开双眼。
这已经不是那间呆了十几日的牢房,而是一见干净到一尘不染的房间,考究的陈设,当窗的书案边整齐累着一部部书,案上一个玉石松柏长青圆雕笔架上琳琅满目悬挂着各式毛笔。当地的青铜缠龙兽足薰炉内正徐徐飘出白烟。他动了一下,发觉自己正卧在一张宽大的床榻上,身下垫着柔软舒适的兽皮,浑身干爽清净,衣服被人换过了,身上只披着一件干净的白绸长衣,搭着一床轻轻的蚕丝被,那满眼望过去的明黄色轻纱帷幔,正是皇室专用的颜色。
他觉得此时此地有些熟悉,但一时间不知此身何处,就在这时,帷幔外依稀传来一阵争辩声,夹杂着一个男人的怒喝。
“朕不管,二十万大军办不下一个克什日晏,朕养这么一群废物有何用!”
有个男人低低地回了一句什么。
“咣当”一声巨响,一阵瓷器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几下书帛撕裂之声,只听见皇帝愈加怒吼:“放屁!陈广辉呢?他是死的吗?天下兵马大元帅原来就只会伸手跟朕要钱要粮么?他仰食朝廷,却连契阔一个小小支部都疲于应对,还有什么资格称大元帅?你给朕拟旨,朕要换人!”
“陛下,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陛下三思啊。”
沉默,良久,皇帝换了一种和缓的语调说:“给朕拟旨,陈广辉身为兵马大元帅,竟然让边境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理应处罚,念其战功卓著,着代罪立功,一月之内,拿克什日晏的人头来见朕。”
“遵旨。”
“下去吧,朕今儿也乏了。”
感觉到明黄帷幔略有晃动,萧墨存急忙闭上眼装睡。只觉一阵脚步声伴着轻风袭来,有人静静地立在他身边。过了片刻,一股呼吸的热气撒到他脸上,那个对他俯下身子,接着,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指柔软,关节处略有老茧,想是常年摸刀剑所致。那手上的温热仿佛穿过皮肤,直达他的心底。萧墨存无论如何也无法适应一个男人的手这么暧昧地搭在自己脸上,遂皱了皱眉头,假装睡得不安稳,侧过脸去。
只听得耳边一声长叹,皇帝的声音幽幽地说:“小东西,你梦到什么?又梦到朕要杀你么?在你心里,朕原来只有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
皇帝的声音格外温柔,有淡淡的忧伤弥漫而来,萧墨存心下诧异,几乎无法将这个男人与那个霸气十足的帝王联系在一起。
却听见皇帝在他耳边轻柔地说:“你说,朕的江山内忧外患,朕又何尝不知。你给朕献策,让朕选择,是要一个良臣还是一个佞臣,朕知道这是你的圈套,你明白朕的抱负和雄心,你让朕选无可选,只得要了你这个良臣。但是,小妖精,别以为这样就能逃得开,良臣佞臣,不过朕的一句话,你给我听明白了,不管良臣佞臣,你都是朕的人!”
他身子一轻,已经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耳垂和颈项一阵酥麻,已经被印下一路细碎的吻。他不敢乱动,只得任由皇帝这么一路吻下去,任他吻住他的锁骨,在那里轻轻吮咬,任他伏在颈窝处一面深深地呼吸,一面嘶哑着嗓子说:“该死的,你的味道,为什么越来越好?给朕醒过来,不然,朕就在此要了你!”
片刻之后,他忽然感到唇上一热,皇帝的嘴唇已经覆盖了上。不同于上一次的粗暴,这一次,皇帝唇格外温柔细腻,他轻轻地吻,柔柔地舔,用舌头描摹他唇上的线条。这种吻比强风骤雨一样的吻更有魅惑,让萧墨存的神经一下子绷紧,再也无法假装睡下。他睁开眼睛,嘴里嗯了一声,皇帝一惊,松开了他的嘴唇,正对上他一双微微睁开的明灭不定的星眸,一个欢喜又夹杂着痞气的微笑在皇帝脸上绽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小妖精,醒了?”
萧墨存艰难地点点头,已经丧失的身体感觉一点点恢复,他这才觉得自己四肢酸痛,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陛下,”他叹息了一声,勉力道:“臣不叫小妖精,臣的名字上墨下存。”
皇帝一愣,没有想到他苏醒后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微微一愣,随即调笑着道:“朕喜欢这么叫你,怎么,嫌这名字不中听?哼哼,朕明儿个就下旨,让你改了这个名,怎样?”
萧墨存差点让这蛮不讲理的皇帝气晕过去,他疲倦地闭闭眼睛,睁开后轻声道:“陛下,这是哪?我不是,该在牢里么?”
“御书房后间。”皇帝冷声道:“原来你知道自己在坐牢啊?朕还以为你气节坚贞,宁死不屈呢,听守军报你常常深夜不寐,特地弄出一身病来,那帮狗奴才也是该死,居然隔了几天才来报朕,怎么,你在用这种方式怪朕么?”
萧墨存虚弱地笑了,这淡如菊花的微笑霎那间点亮了他憔悴的脸,他摇了摇头,首次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皇帝也有其可爱的一面。他手撑身下,试图爬起来,一试才知道手上徒有发颤,哪里有什么力道可言。
皇帝上前,一把托住了他的背,往他身后垫了靠枕,喝道:“动什么,还嫌朕不够烦吗?你就算现在死了,也没有什么逆批龙磷、以死谏君之类的美名。”
萧墨存脸上的笑意愈深,他闭了闭眼,止住一阵头晕目眩,隔了一会,睁开眼睛,道:“皇上,我饿了。”
“什,什么?”
“我说,”萧墨存微微笑道:“我饿了,空着肚子,可没法逆批龙磷、以死谏君。”
皇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黑到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慢慢荡漾开一丝笑意,那笑意愈染愈盛,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萧墨存也笑了,笑得暖如春风。皇帝一时间笑容凝了一下,板起脸来骂道:“笑什么,病得这样难看还知道笑。等着,朕让人伺候你吃点东西的来,烧了好几天,不吃点东西可不行,还有要喝药,也不知那帮狗奴才将药煎得怎样。”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拍拍手掌。不一会,一叠脚步声奔了进来,萧墨存抬眼一看,一队宫女太监端着各式各样的东西鱼贯而进。他抬头偷看了一眼萧宏铖,发觉他面无表情,只一会功夫,他又恢复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形象。萧墨存心里稍微有些遗憾,伸手任由宫女们摆布,听凭她们将他扶起,帮他净口、擦拭脸手。一个宫女站在身后,仔细地帮他梳理头发,另一个宫女端着一碗熬得细细的杞子梗米粥过来,半跪在他跟前,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他嘴巴。萧墨存皱了眉头,自己不过是感了风寒发了烧,哪里就需要象一个瘫痪病人一样需要人这么伺候。他伸手示意宫女将勺子给自己,那个宫女不知所措,一时间竟将满勺的粥撒在他身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该宫女吓得跪在地上絮絮发抖。
“烫着没有?”皇帝急忙欺身上前,亲自拿了绢子帮他试擦。转身冷着脸道:“来人,将她拉下去杖责二十。”
底下立即有执事太监上来拉那个宫女。
“等,等一下。”萧墨存瞧了瞧在地上抖得象个筛子似的女孩,杖责二十,那不活活要了她的命么。这个女孩不过梅香那么大年纪,想着梅香跟在自己身边伺候,毛手毛脚惯了,平日里明的暗的,都不知道弄坏了多少东西,自己又何尝责罚过她?念及此处,他不禁温言道:“陛下,臣只是想自己进食,一时没拿稳,不关这位姑娘的事。”
“你要饶了她?”皇帝的眼眸内闪过一丝兴味的光。
萧墨存没有放过皇帝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意识到这又是一次试探,这个男人,到底对自己是不放心啊。他不禁叹了口气,道:“臣在狱中写的纸片,皇上不会都扔了吧。”
“纸片?”
萧墨存给了他一记“你丫装什么”的眼神,淡淡地道:“屯田和盐铁官卖的细则,那个只是大概,不知皇上觉得,上边写的东西与漠北边境的实际情况是否相符?”
皇帝眼光无比锐利,双手报胸看着他:“一条低贱的奴才命,值得了这么多?”
萧墨存瞪着他的脸,心里想难道要给你上一堂课宣扬一下人权思想平等精神?他苦笑道:“陛下,这买卖明明是您占了大便宜,怎么说着说着,倒好像臣在强买强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