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司以壶鬼族的傀儡术独霸天下,门下鬼师杂学广泛,与百宗不同,他们没有专一供奉的神祇,而是以管辖地为区分,各地供各地的。

左边的鬼圣依次起身,率领鬼师稷官朝中拜倒。法相宋应之不在,孔扒皮便排在第一,他叩首高声说:“恭迎司主。”

众鬼师稷官齐声随同:“恭迎司主——”

深处,缓步走出个身影。那人轻裘缓带,皂靴玉冠,灯影恍惚,照在他脸上,他微微笑着,竟然是个极为俊美的青年。

“诸位,”悬复对右侧的众宗门说,“今夜酒菜俱备,还请不要客气。”

四个童子两两相对,迎悬复入座,随后一对在前,一对在后,仿佛布阵一般,围着他而立。

金的说:“请鬼香。”

蓝的道:“香已燃。”

另外两个面朝众人,玉雕假人似的,只笑不语。

悬复请酒,与众人寒暄。他虽然身居王座,但姿态亲和,十分有礼,待酒过三巡,只听他说:“此次贸然召请诸位,其实是有要事相求。想必诸位在来的路上都已经听说了,前几日,那神埋之地的恶神太清又有异动。”

一人道:“有所耳闻,但太清自降世以来,从不现身,对周境生灵也没有冒犯之举,司主此番召令群雄,难道是想诛了祂?”

一个鬼圣说:“说话的可是司岳所?你们久居山里,不知世事。那太清之所以会被叫恶神,自然是因为祂犯下过极恶之事。”

司岳所的弟子问:“什么事呢?”

孔扒皮说:“朔月离火焚烧大地,搞得雪原万里之内都没个活物。那天堑也是,年年都有恶怨作祟,河水流经的城镇村落时常有堕神徘徊,那都是太清的缘故。”

悬复道:“祈愿河是诸位最早镇压的,那里怨气冲天,自从我们接管以后,每年部署在河边的鬼师都会失踪,等找到的时候,大都已经被开膛破肚。”

一个宗门弟子点头:“这事大伙儿都知道,可是这些年来,无人能证明天下恶怨都归太清掌管。”

悬复手持酒杯,不急接话,只将目光一转,落在江雪晴身上:“祈愿河原先是雷骨门在管,想要弄明白,还得问问李掌门。咱们大名鼎鼎的‘姐妹门’,今日怎么只来了一位。时意君,李掌门去哪里了?”

众人都瞧过去,早就有人问了,这样大的事,天下第一的雷骨门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来。

江雪晴讶然:“象令没有到吗?”

任百行噗嗤一声笑出来:“好玩好玩!李掌门,你在不在?若是在的话,快回一回时意君吧!”

孔扒皮说:“恐怕是没来。不过没来也好,镇压太清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李掌门一介女流,又拿着山虎那样危险的剑,还是不要参与进来,以免被太清吓抖了手,伤到自己啊。”

黄益道:“若是李象令都拿不稳剑,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人配叫剑士?”

稷官中,响起了声音:“老头子说话真不中听,怎么李象令不行,别的剑士就不行?你们爱叫她天下第一,捧她的臭脚,可不要带上别人。”

说话正是景纶,他自从小胜镇失意后,被一贬再贬,如今吃了酒,看见正道就烦!

“当年仙音城遭难她没来,如今太清异动她又没来,”景纶把酒杯重重一放,“事到临头她总不现身,每次非要等到我们处理干净了她才来。哈哈!怎么一分她的地她就着急?又是点戒律灯又是要还李永元清白的,她骨头要真那么硬,今日怎么还不到?”

悬复说:“李掌门事务繁忙,岂是你能非议的?兴许是遇上了更要紧的事,一时耽误了。”

有人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比太清更重要?我看这位小兄弟话说得不错,李象令要真是个硬骨头,今日早该到了!”

又有人劝:“雷骨门做事素来恩怨分明,那李象令要真是缩头乌龟,时意君也不会同她做那么久的朋友。”

席间似乎有人窃笑,相互私语:“他还提时意君,谁不知道时意君……李象令不清不楚……还朋友……”

黄益扶着鱼头杖,沉声说:“谈太清就太清,提那些不相干的做什么?”

景纶最恨婆娑门:“怎么就不相干?我看关系很大。那李象令今夜不到,是不是对镇压太清一事不满?她不是一直嚷着要给李永元报仇吗?如今大伙儿都在这里,直说吧,当年那事扯来扯去,不就是她李象令自己演的!”

他扔掉酒杯,撑身而起:“那仙音烛是他们雷骨门养出的邪祟,她把李永元派过去,本就打算借仙音烛之手除掉这个碍眼的师弟!不然李永元为什么不发求援?便是知道她用心歹毒,绝不会去救!我兄长路过,好心相救,被那发疯的李永元砍伤不说,又被你们婆娑门的小畜生给缠上了!江雪晴,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李象令的打算?你们是好姐妹、好朋友嘛!她怕事情败露,就叫你帮忙,你好义气,派江濯那个混账去袭击我兄长!”

江雪晴听得入神:“你这故事倒很精彩,后来呢?有没有结局?”

景纶一把击碎桌案:“结局就是你们这群畜生逍遥快活,我兄长再也睁不开眼!”

任百行道:“好啊好啊,原来那案子是这么一回事。景兄,你也别生气,司主英明神武,必不会让你受委屈。时意君,这官司打来打去好没意思,不如就地了结了。他死了哥哥,你,哈哈,你要不要死个徒弟还给他?”

孔扒皮说:“没看见时意君是孤身前来?要死的徒弟心里有鬼,不会露面,不过子债母偿,我看,不如就留下时意君的一只手吧。”

时意君抬起两手,左看看,右看看:“可是我不是他娘啊,就算留下手,也很没道理。”

景纶道:“你没敢反驳,便是承认我说的了!”

黄益说:“莫非天下流言,只要有一个没反驳,便是承认了?小兄弟,这话实在太没有道理了!”

悬复饮酒,不紧不慢:“怎么闹成这样?恶神的事还没有说完,又扯去那些旧事。但是诸位既然提起了仙音城,我倒想起来另一个地方。”

一个稷官说:“司主想说三羊山?”

悬复颔首,道:“大家都知道十年前太清封印松动,却不知道,那次朔月离火失控,把一个叫三羊的地方给烧了。百姓无端受难,被朔月离火烧得哭天喊地,可是那火怎么也灭不了,他们只好求请当地的神祇,也就是三羊。”

他深深一叹,似乎不欲重提。

还是任百行说:“三羊也被烧死了,惨啊惨啊!后来那里变作荒地,久不下雨,也是各处精怪畏惧太清,不敢前去继任。这下子,可害苦了当地百姓。”

悬复道:“这本不过是太清做的恶事之一,可是说来奇怪,不久前,我听稷官回来禀报,说是时意君的爱徒,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江四公子突然到访三羊山。”

江雪晴惆怅:“这故事怎么也是知隐做主角。”

悬复道:“毕竟他身负重任,是去办事的。”

江雪晴说:“我猜猜呀,你是不是要说,他去办的事与那恶神太清有关?”

孔扒皮冷哼:“看来你也知道,他去三羊替太清遮掩当年的惨事,把那里的百姓都杀了!这还不算,他还在山中留下了一个极丑的泥森*晚*整*理偶,用以嘲讽——”

哈哈。

忽然有人笑出声,听得金铃声“叮当、叮当”响,众人抬头,见一片黄灿灿的,好多铜钱。

“你说极丑的泥偶,”那女人倒吊在半空,抱着把很长的剑,晃来晃去,“我可以作证,一定是江四干的。师父,我早说他不行,那事就应该交给我。”

江雪晴拿起酒:“你就能办得很好吗?”

迦蛮说:“我不会捏偶留证据。”

座席间立刻有人道:“好啊,你们师徒居然如此明目张胆,想来是早与太清勾结。难怪李象令今夜不到!”

江雪晴说:“朋友。”

几个宗门齐喝道:“谁是你朋友?我等耻与邪道为伍!”

迦蛮抛起铜钱,在“哗啦、哗啦”的钱声里游荡:“师父,人家不要和你交朋友。”

孔扒皮说:“自古正邪不两立……”

迦蛮和任百行喷笑,一个在地上拍断手,一个在半空笑弯腰。孔扒皮面皮一红,喝道:“总之婆娑门和雷骨门联手构陷我司在先,又勾结太清祸害百姓在后,今夜誓要当着天下百宗的面,先把她们拿下!”

黄益颤抖着撑着鱼头杖,说:“如此武断,无法令人信服——”

众鬼师早已起立,杀气腾腾,右侧的宗族门派中尚有人存疑,可是事关恶神,又在悬复眼前,一时间除了黄益,居然无人声援。

“象令和永元从前很好的,”江雪晴饮酒,她的剑放在身侧,碰也没碰,“姐弟吵架不是常有的事?要是吵一次就杀一次,那我家这三个早就死千百次了。”

她饮一杯,又满一杯,把满的这杯推向桌角,像叙旧,全然不在乎面前的剑拔弩张。

“你们说这么多,都是象令来晚的错。”江雪晴向后靠,朝殿外说,“好慢的天下第一,让我平白挨了一通骂。”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有人上阶,接着抬手掀起纱帐——

“雨真大,”江濯打开折扇,扇了两下,“人真多啊。”

洛胥跟对面的江雪晴对视,又朝上看,经过迦蛮,最后落到中间,忽地笑了,语气友善:“就差我俩了。”

李象令打另一边进来,拍了拍外袍上的雨:“也算赶上了。吃了吗诸位?没散的话就再添几双筷子。悬复,你也不差这会儿吧?”

他们三个来得突然,还不是一路。大殿内落针可闻,无论鬼师还是宗门,都傻了眼似的。最惊骇的莫过于一干鬼圣,他们敢对时意君发难,正是因为一日前收到了宋应之的回信。

那信里清楚地说:李象令已除,时意君可杀。万事俱备,只待今晚!

红童子说:“客齐满。”

绿童子道:“戏开锣。”

灯花爆响,悬复微微一笑。

第150章 光阴前

孔扒皮感到错愕,但是有悬复在,即使李象令来了又能如何?他稳住心神,兀自嘲弄道:“李掌门真是贵人步缓,每次都要姗姗来迟。”

江濯火鱼袍醒目,他也不坐,而是看向孔扒皮:“我们分明来了三个人,你怎么只跟李象令打招呼?”

孔扒皮拂袖:“今夜百宗聚首,论资排辈,你还不配与我说话。”

洛胥搭着木箱,黑发湿了些许,一张英俊的脸上笑意更深。他偏头,无视全场:“知隐,见到师父这么高兴,对路边的阿猫阿狗都和颜悦色的。”

江濯晾着幽引,琥珀瞳沾了殿外的水气,湿湿濛濛。他半阖着端详起折扇,目中无人:“谁说不是呢。少爷愿意给他多说几句话的机会,可是他偏偏不稀罕。”

景纶指着江濯,怒目切齿:“江知隐,你还敢来!”

迦蛮的辫子在半空摇摆:“你这话太狗屁不通了,你该说,‘江四,是不是你杀的我兄长’,那是事实,他肯定会点头,然后你就不必再废话,直接对他动手。他是臭少爷脾气,看见你动手,不仅不会解释,还会极尽刻薄嘲讽你。这样多好?你非问什么‘你还敢来’,这不是助长他的威风吗?也显得他太有胆量了。”

“我是很有胆量,”江濯抬眸,很真诚,“他夸得没错啊。”

迦蛮抛出两枚铜板儿:“一个人来叫有胆量,你怎么是两个人?”

“今非昔比,”洛胥接住一枚,翻过来,“大师姐没听说吗?我们现在是狼狈为奸,暗通款曲,自然去哪儿都是两个人。”

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句,像饭桌上叙话的。景纶怒火冲心,一把抄出骨笛,作势要吹。

“我奉劝你,”洛胥轻轻抛出铜板儿,“别在这会儿坏我兴致,这笛子我听一回就很烦了。”

那铜板儿平平无奇,着空翻动。景纶抵唇,只将气一吹——

“咔!”

骨笛裂开,音也跑了调。殿内的纱帐齐飞,几丛照明用的烛树倏地换上幽冥蓝火,整个宴会都变成了恶怨鬼堂,听得无数怨魂从四面涌入,把众人撞得人仰马翻,发出一阵鬼哭狼嚎。

“啊啊!”

“好冷,好冷!”

“是恶怨,快施咒救我!”

叮!

铜板儿落回洛胥掌心,他眸子幽深,有几分邪性:“小把戏。诸位,不要跪着了。”

随着他的话音,烛树又倏地换回寻常火焰。那些纱帐垂落,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唯有殿内的座席翻倒,鬼师鬼圣模样狼狈,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怪招!

孔扒皮擦一擦袖口的酒水,心下骇然,右侧的百宗也无不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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