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把被子一掀,将陶圣望从床上拖了下来:“你睁眼!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怕什么?看看我,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了!”

陶圣望大哭,挣扎拍打:“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你做我师父……”

荣慧大师猛地打了他一耳光:“我刚说什么?你一句也没听进去!”

陶圣望说:“我也说了!我不要——”

荣慧大师又打了他一耳光,他却像发了恨性,拽住荣慧大师的袖子,大声喊:“你不许我说,我偏要说!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永永远远都不要你做我师父!”

他鼻涕眼泪都糊在脸上,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被打死才好。他虽然才十四岁,却已经觉得活着很没意思,这世上除了坏人就是恶人,娘死了,弟弟也死了,他活着还干什么?他早也不想活了!

荣慧大师道:“你真不愧是陶老三的种,别的没学会,只学会撒泼打滚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他把陶圣望拖到桌边,抓起一把丹药:“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好了。”

音落,把丹药全塞进了陶圣望的口中,这些丹药入口即化,又苦又涩的,直往嗓子眼里流。陶圣望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

很快,四肢百骸就如似蚂蚁啃咬,奇痒难耐。陶圣望胡乱抓挠着手臂,开始翻滚,痛苦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荣慧大师也不理他,只坐在榻上看书。陶圣望原先还能忍,后来越挠越急、越抓越痛:“……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个畜生、疯子!你杀了我吧……啊!”

不论他怎么喊、怎么叫,荣慧大师俱不回应。陶圣望身上忽冷忽热,把两条手臂全挠烂了!他痛哭流涕,一会儿叫骂着:“畜生、畜生!你何不直接杀了我?啊啊!我要杀了你!”

一会儿又砰砰磕头:“饶了我吧,我听你的,全听你的!师父,师父!”

这折磨一直到天亮才结束,陶圣望精疲力尽,魂魄都离了体似的,人只剩下半口气。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等再清醒时,人已经躺回了那张床上。

荣慧大师说:“不错,这次你没有喊娘,也算有点长进。起来吧,你还有事要做。”

陶圣望道:“是,师父。”

他从此成了荣慧大师的弟子,荣慧大师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几日后,他才知道,原来荣慧大师的侍药童子死了,正缺个侍药的人,那晚见他灵根不错,又没开窍,便动了收徒的心思。

荣慧大师来历神秘,也不说自己是哪个门派的。陶圣望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曾经去过弥城,对弥城的风土人情很是了解。

因为陶如故死了,他们也不再在镇上多待,收拾了些盘缠,就开始四处游历。荣慧大师没个方向,走到哪儿算哪儿,陶圣望跟着他开了眼界,逐渐对外头的世界有了些了解。

一日,他们在一个村子里落脚,陶圣望去打水,在井边碰见个女孩子。那女孩子与陶圣望年纪相仿,长得十分清秀。两个人倒没讲话,只是对视了一下。

翌日,陶圣望同一时间去打水,又碰见了那个女孩子。女孩子打好水后,对他羞涩微笑,把位置让给了他。他拿着木桶,低声说:“谢谢。”

女孩子道:“不客气,你是才来的吗?”

陶圣望见左右无人,才说:“嗯,我昨日刚到这里。”

女孩子弯腰把水提起来:“难怪,我瞧你很面生。”

她走了一段路,又回首,脸微红:“明日再见。”

陶圣望连逢数难,已经很久没有碰到过这种善意,不由得呆在原地,想说“谢谢”,又想说“好”。但等他回过神时,女孩子已经离开了。

他回到住处,不敢表露出一点心绪,照常烧水做饭。饭菜上桌,荣慧大师按照惯例让他先吃,他吃了两口,荣慧大师又给了他一瓶丹药,他也全吃了。

荣慧大师说:“你也不问问是什么,就这样吃了,万一死了怎么办?”

陶圣望道:“师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哪有父母会害子女的?”

这话别人说没事,他说就是夹枪带棒,因为他父亲坏到极致,害了他不少。

荣慧大师拿起筷子:“你的小聪明尽用在了这些地方。不过这些日子你很乖,也很听话,所以这丹药是赏你的,你不是一直想开窍通神吗?吃了这药,再由我稍作教导,你很快就能开始修行了。”

陶圣望早就想通神了,他的心不自主地跳快几分:“多……多谢师父!”

荣慧大师说:“不必谢我,这药能成,是你爹、你弟弟的功劳。嗯,你看我干什么?是猜到了吗?不错,这药就是用你爹和你弟弟炼制的。”

没等他说完,陶圣望已经连滚带爬地逃到门口,对着外头一阵呕吐。

荣慧大师哈哈笑:“我见你路上很想弟弟,便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份惊喜,如何?你喜欢吗?”

陶圣望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脑袋发晕,只感到一阵天昏地暗,又听荣慧大师道:“你每日申时去打水,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很可爱、很温柔吗?”

陶圣望道:“别说了!”

荣慧大师说:“我看你们情窦初开,天真烂漫,不如明日请她……”

陶圣望疯了似的大喊:“别说了!别说了!我讨厌她,我讨厌她行不行?!我讨厌这世上的所有人,我恨,我恨娘!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世上?”

他突然推开门,发足狂奔,只是前路迷茫,这天地间根本没有他的去处。他不敢靠近那井,也不敢再见那女孩子,不知跑了多久,人跌倒在地上。

荣慧大师负手望月,似乎已经等了他一会儿,听他摔倒,只问:“你跑够了吗?”

陶圣望泣不成声:“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你放我走吧,我不想再跟着你了,你去找别人行不行?我求求你了!”

荣慧大师回首,他平时眯着眼睛的时候,都是假慈悲,现在静静地看着陶圣望,反而有几分真怜悯:“我早跟你说了,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现在从地上起来,把眼泪擦干净,再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从此以后,我不要再看见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陶圣望道:“你想,我就一定要做吗?!”

荣慧大师说:“没错,你不服气?你不服气也没有用,这世界就是唯强是从。你娘想嫁给陶如故吗?你弟弟想一出生就被摔死吗?他们都不想,可谁会问他们的意见?还有你,你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这原因还不够明白吗?因为我比你强!只要我比你强一日,我就能欺你、骗你、杀你!”

陶圣望道:“难道弱小就不配生在这世上吗?难道强者就一定要欺辱他人吗?你说得都是歪理!我娘说过,强者从不以欺凌弱小为乐!”

荣慧大师说:“你觉得你娘说得很对,那么她是个什么下场?你知不知道,她其实天赋极佳,当年若是通了神,后来也不会落到陶老三的手中!”

陶圣望捂住耳朵:“通神通神,你满口都是通神!可是通了神又怎么样?这世上的所有人,再通神也强不过神祇,难道所有人都不必活着了吗?”

他似乎戳中了荣慧大师的痛处,被一脚踹中,滚了出去。他“哇”地又吐了一会儿,却还不知死活,学着荣慧大师的模样大笑:“老秃驴,被我说中了!”

荣慧大师把他抓起来,“啪”、“啪”打了两耳光:“混账!我好心教你道理,你却油盐不进,真是该死!你娘怎么会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陶圣望到这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索性说:“窝囊废又怎么样?天下的窝囊废那么多,你管得过来吗?!老秃驴,我实话告诉你,即使再来一遍,我娘还是不会通神,因为她不喜欢,不喜欢!她被害死,不是她的错,是陶老三那个王八蛋,是他走错了路、选错了道!只有他该死!你少对我娘指手画脚,你懂她什么?这世上能替她做决定的,只有她自己!”

他一股脑儿说完,已经泪水涟涟,又仰天哭喊:“我也想我娘通神,想她别嫁给陶老三,也别生下我,可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荣慧大师松开手,后退两步:“这些话,都是她教你的吗?她真是……真是死性不改!”

陶圣望只顾着哭,荣慧大师又后退两步,抱住脑袋:“她怎么死都不明白,人若是像蝼蚁似的活着,就只能被人踩!她是个傻子,你也是,你们根本不懂……”

他忽然转身离开,连陶圣望也不要了。陶圣望哭了一阵,看他没有回来,便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跑。清晨时,陶圣望已跑回了村子。

说是村子,其实已经变成了废墟。荣慧大师坐在那口井上,手里拎着个木桶。

“你干什么……”陶圣望扑过去,拉住他的衣襟,觉得喉头干涩,“你为什么!他们妨碍你了吗?他们做错事了吗?!”

荣慧大师道:“我想了一宿,须得让你看看,你娘是错的。”

陶圣望牙齿打架:“你……你是真正的畜生……”

荣慧大师说:“错了,你又说错了,畜生不是我,而是他们,只有他们这样弱者才是真正的畜生。”

陶圣望抱紧双臂,天那么亮,他却觉得冷,甚至比过去任何一刻都要冷:“好可怕……你究竟是谁?你……你太可怕了!”

荣慧大师道:“我是谁?嗯,我是荣慧,你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他站起身,踩烂那只木桶,表情和蔼得就像他杀人时一样:“但是你不能叫我荣慧,你得叫我师父。以后我会教你通神,带你修行。”

陶圣望说:“我不要,我不要再跟你走!”

荣慧大师道:“你想走,可以,杀了我就行。只要你一日杀不掉我,我就永远是你师父。”

他拎起陶圣望,向远处走。十年后,陶圣望终于出了师,可谁都不知道,他出师的那一天,也是他师父的忌日。他走访六州名山,试图找到他师父的宗门,可惜天底下除了他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荣慧的名字。

陶圣望感到些许寂寞,可这份寂寞很快就消散了,因为他在祈愿河畔,遇见了他失踪多年的舅舅。

他舅舅名叫傅煊,与荣慧截然相反,待他极好。他为舅舅办事,舅舅感念他的辛苦,终于为他寻到了一种秘法。秘法里说,只要他掏出某个人的心,就能救活娘和弟弟。

这对陶圣望来说易如反掌。

因为荣慧教给他的第一个招式,就是掏心。

第49章 小胜镇(十)现在的样子很丑。

心的主人是位白衣公子,陶圣望见过他,知道他出身朔月宗,是个心很软的人,而这种心很软的人,最好对付了。

陶圣望利用断骨和臭水沟骗得了对方的信任,让白衣公子将他带回家。他们顺理成章地做了朋友,然后,他就按照计划的那样,把对方一步步逼入绝境。

掏心的那个夜晚,白衣公子无路可逃,临河问他:“我们不是朋友吗?”

陶圣望道:“我们是朋友,可是比起朋友,我更需要这颗心。”

白衣公子披头散发,凄然道:“既然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这颗心,又何必与我做朋友?凭你的本事,直接掏了它岂不是更好。”

陶圣望说:“我习惯了。”

白衣公子恨极反笑:“你习惯什么,习惯骗人吗?!”

陶圣望带着一丝笑意:“不错,我习惯骗人。你一定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习惯这件事呢?可是我真的习惯了。”

白衣公子说:“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的畜生!”

陶圣望道:“这很稀奇吗?”

白衣公子说:“究竟是怎样的人家,才能教出你这样的畜生?!你、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一点心虚吗?”

陶圣望平静道:“若说一点都没有,那是假的,可这一点愧疚和心虚,并不能阻止我骗你。”

白衣公子踉跄向前:“倘若能重来一回,我那天必不会管你!是我……是我一时糊涂,救了条杀人的毒蛇!”

陶圣望跟着他:“你说错了,即使重来一回,你还是会管我,因为你是个好人,还是个心软的好人。”

白衣公子怒斥他:“你根本不懂何为人!滚开!别靠近我,你这畜生、畜生……我怎么会把你当作朋友?我真是瞎了眼!”

陶圣望道:“不是你瞎了眼,而是我太了解你。”

白衣公子说:“自以为是!”

陶圣望道:“自以为是?你不知道,为了骗你,我日夜揣摩你的心思,我们讲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曾在心里反复地琢磨过。”

白衣公子跌跌撞撞,只想甩开陶圣望,可是他身负重伤,还没有走出几步,就被扶住了。

陶圣望轻声密语:“你不信是吗?那我说另一件事给你听,你或许就能明白我。以前我想杀一个人,可他比我狡猾也比我狠,为了杀他,我每时每刻都要骗人,然而他太聪明,总能识破我的谎话,于是我开始骗自己。

“我对自己说,他是我师父,是我最崇拜、最佩服的人,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认可他、附和他,久而久之,他真信了。我因此得了手,把他给杀了,但是他死以后,我又开始迷茫了,因为我发现我也分不清了。”

他说着,开始挖心,任由白衣公子痛苦惨叫,他都没有停下。血流出来,染湿两个人的衣衫,他忽然说:“兄弟,是我害了你。”

“既是兄弟,又何必说这种话?

“我半生坎坷,历尽千辛,临死了,却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什么事?

“家仇未报……请你在我断气以后,把我的心掏出来吧!”

长夜空寂,河水滚滚,四下再无别人,而那白衣公子面白如纸,头垂在一侧,早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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