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圣望拿着那颗心,仍然在自言自语:“兄弟,你若是不应,我们真是白相识一场……罢了,罢了……你把仇人姓名告诉我,我日后必为你报仇。”

他演着这段情真意切的独角戏,最后哭了起来。只是他哭得很滑稽,泪往下流,人还要笑:“这便是做朋友吗?原来做朋友是这种感觉,真是该死……你刚问我,天底下竟然有我这样的畜生,哈哈……天底下竟然有我这样的畜生!”

他肩膀耸动,像是没忍住,一边流泪一边大笑:“荣慧,你听见没有?多亏了你,天底下竟然有我这样的畜生!”

天亮后,他就走了,走前没忘记把白衣公子的魂魄封咒,以免对方化鬼。后来,他回到家乡小镇,先将盘踞在这里的宗门弟子赶走,接着按照秘法所说,把含有弟弟尸骸的丹药,和那颗心一起埋在老宅下面。

然而这世间有个规矩,叫作人死不能复生。其实这句话还不够准确,因为不止是人,神也不能复生。

世界本是混沌,混沌则是“一”。一是万物的本源,也是力量启始,它是永恒不变的,因此,不论一如何分化,万灵如何不同,大家或死或消散后,都将重新化为一,所以世间没有转世,更不能复生。

好比鬼,鬼也只是人留在世间的一种手段,最终还是要消散的。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可是陶圣望并不甘心,他将希望都寄托在秘法上,于埋心处种下一棵飞头木。这种飞头木能生出酷似人头的花来,吸食着附近区域鬼魂。他以此为饵料,又设缚灵符,模仿当年雷骨门制造仙音烛的办法,还真唤回了弟弟。

弟弟与他记忆中一样,是个襁褓婴儿,会哭会笑。他一开始欣喜若狂,发誓要把弟弟养大,但是弟弟不再是肉体凡胎,自然也不吃凡人饭。他见弟弟饿得直哭,便用了祭祀神祇的办法,向弟弟献祭荤食。

弟弟纳了这些荤食,长大些许,会跑会跳了,只是祂的行为动作都不像人,半夜总喜欢把自己吊在房梁上。陶圣望把祂抱下来,祂还是会爬回去。

陶圣望觉得,这是因为弟弟的魂魄依托于飞头木的缘故,飞头木不仅有夜爬的习惯,还有食肉的习惯,所以没多久,弟弟也受其影响,要的荤食越来越多,陶圣望供应不及,便想到了另一个办法。

他用错误的献祭方式,迫使镇中原有的神祇变得虚弱,再趁其虚弱的时候,把对方的名牌和肉身都喂给了弟弟。弟弟吃了对方,摇身一变,成了镇上的继任神祇。

人们在陶圣望的造势下,把飞头木当作弟弟的原身,并按时向祂供奉荤食,弟弟有了吃的,也不再闹了,陶圣望又给祂挑了几个玩伴,祂就在府中玩耍。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回,陶圣望从弥城办事回来,发现院内挂满了尸体。弟弟满身是血,把吃了一半的玩伴留给陶圣望,一边拍掌,一边说:“好吃、好吃!”

陶圣望终于吐了,他伏在门边,发现自己唤回的不是弟弟,而是个怪物。弟弟爬到他身边,要摸他的脸:“小圣,你不要吃吗?”

陶圣望道:“我不吃。”

他忽然握住弟弟的手,使劲给弟弟擦拭。弟弟被他擦疼了,大哭起来:“小圣,小圣!”

陶圣望着了魔,恨不能把他擦干净:“你为什么要吃人?!你知不知道,这世上只有畜生才会吃人!”

弟弟什么都不懂,只会哭:“小圣……”

陶圣望说:“快擦,快擦干净!我不要你吃人!这辈子有我一个做畜生还不够吗?狗老天……这样还不够吗!”

他无论如何也擦不掉那血迹,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可是他还是不甘心。

“我带你去找舅舅,”他背起弟弟,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舅舅神通广大,必然能治好你。”

舅舅傅煊住在一座山上,陶圣望到时,天正下着细雨。他在雨中求见,有人将他领入门,让他在堂内等候。他等了一天,弟弟又饿了,嚷着要吃东西。

陶圣望说:“我给你带了干粮,你吃吧。”

弟弟咬了口干粮,“呸”地吐掉,哭喊:“肉,小圣,我要吃肉。”

陶圣望道:“我说了,这段时间你不许吃肉。”

弟弟把干粮扔在地上,跺着脚闹起来:“我好饿,我要吃肉,小圣,我要吃肉!”

陶圣望捡起干粮,吹走上面的灰,面色冷冷:“我说不许就是不许,你听不听我的话?要是不听,我再也不管你了!”

弟弟说:“我听,你不要不管我。”

祂重新接过干粮,也不顾眼泪,讨好地咬了几口,囫囵吞下去。陶圣望见祂听话,稍微松了一口气:“你全吃了,吃完就不饿了。”

弟弟把干粮吃完,靠在陶圣望身边,问他:“舅舅几时来?”

陶圣望说:“他很忙,一会儿吧。”

弟弟又问:“他是谁,比小圣还厉害吗?”

陶圣望道:“那是自然,他是舅舅。”

弟弟说:“舅舅是什么?”

陶圣望想了一会儿,回答:“舅舅就是娘的兄弟,也是你和我的亲人。你等会儿见到他,不要吓他,还记得我路上怎么教你的吗?”

弟弟点头:“记得。”

然而傅煊就是不来,陶圣望又让人催了几次,得到的回答都是“稍安勿躁”。他为了赶路,连日奔波,又因为要安抚弟弟,已经心力交猝,一个没留神,在堂内等睡着了。

半夜,他忽然感觉手上很痛,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他睁开眼,发现弟弟正在狼吞虎咽。

“你在做什么?!”陶圣望顿时清醒,上前拽住弟弟,“混账!”

弟弟满脸满手都是血,被他拽住,腮帮子还在鼓嚼。陶圣望扳起祂的脸,喝道:“吐出来!”

弟弟不肯,陶圣望急火攻心,用手去掏祂的嘴。弟弟突然大怒,咬住他的手背,狠狠撕下一块肉来!

陶圣望只觉得晴天霹雳,浑身的血都仿佛凉透了。他仓促后退,难以置信:“你……你连我也要吃吗?”

有人在堂内叹气:“我早告诉过你,秘法不全,让你三思。如今如何?养出个怪物来。”

陶圣望说:“舅舅!”

傅煊不知在暗处站了多久,听他叫自己,便将垂帘微微挑起:“过来吧,我给你包扎一下。”

陶圣望道:“祂怎么办?”

傅煊说:“你觉得怎么办?”

陶圣望捂着伤口,把脸别开,不想再看弟弟:“祂……祂什么都不懂,您能救救祂吗?”

傅煊道:“其实比起救祂,我还有个更好的法子,却不知道你肯不肯。”

陶圣望问:“什么法子?”

傅煊说:“你吃了祂。”

陶圣望蓦地回头,双目睁大:“你说什么?!你……你可知道祂是我弟弟?”

傅煊掀帘出来:“我正是因为知道,才会这么说,你也是糊涂,眼看秘法失败,不想着如何解决祂,反而要救祂。殊不知这一路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犯错。”

陶圣望说:“犯错就犯错,我不在乎!什么稷官鬼圣,我都不情愿当,我只想……”

傅煊道:“你只想什么?”

陶圣望把话说完:“……我只想救弟弟,让祂活着,做个人,别像我一样,既被别人吃,也吃别人……”

堂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傅煊的面容晦暗不明:“哦?你是这样想的,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陶圣望说:“我是——”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便胸口一沉,被踹翻在地。桌椅俱倒,傅煊怒道:“没出息!什么救弟弟,你通神修行,杀人放火,都应该是为了你自己!”

陶圣望不懂他为何发怒:“舅舅……”

傅煊说:“别叫我舅舅,你太让我失望了。这些年我为你操碎了心,可你呢?弟弟、弟弟,整日就知道找弟弟!”

陶圣望道:“我找弟弟有什么错?你以前不也是在找我娘!”

傅煊说:“你错了,我从没找过你娘。”

陶圣望一怔,忽然生出一种极可怕的感觉,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你骗我,我们在祈愿河初见那天,你明明说过,你已经找了我娘很久,也找了我很久……”

傅煊道:“你娘嫁给陶老三人尽皆知,还用我刻意找吗?那样一段漏洞百出的话,你也相信。”

陶圣望说:“不,不是……”

傅煊道:“废物,真是个废物,我早知道你娘死了,我是看着她断气的。嗯,你怕了?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陶圣望全身颤抖,咬紧牙关:“荣慧……你是荣慧!”

傅煊说:“不错,我就是荣慧,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要这样做,其实这都要问你娘。当年,我与你娘争论过一件事,我说这世上的人都是弱肉强食,她说不对,总有仁者无敌。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打了一个赌。”

陶圣望道:“赌什么?”

傅煊看向窗外:“赌谁先死。她死了,所以她是错的,你现在明白了吗?她不仅错了,还错得离奇。”

陶圣望胸口翻腾,又一次吐了起来,只是这次不是胆汁,而是血。傅煊蹲下身,抬手摁住了他的后脑勺,状若亲密:“师父是舅舅,你不应该开心吗?我费尽心思,就是为了把你拉回正路。小圣,你有今天,该高兴的。”

陶圣望道:“别碰我。”

傅煊手掌用力:“荣慧死了,你就变成了荣慧。你说人吃你,森*晚*整*理你吃人,可若没有荣慧教的那些本事,你拿什么吃人?你只能等死。”

陶圣望说:“别碰我!我让你别碰我!”

他猛然推开傅煊,觉得堂内的烛火都是鬼影。他脚步凌乱,撞开桌椅,再次摔在地上。弟弟爬过来,摸他的脸,可是这一次,他拍开了。

笑声,周围似乎都是笑声,而笑得最大声的就是他自己。他掩住面容,失声哽咽:“我不是荣慧,我不是……畜生……畜生!你是人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傅煊道:“因为我比你强。”

多年前,陶圣望曾反驳过这句话,而如今,他只说:“你对了,你比我强!哈哈……师父,舅舅!你对了!你不必再为我费什么心思,因为我是个废物。你把我杀了好吗?求求你,把我杀了吧!”

傅煊沉默许久,对他道:“起来,我不会杀你。”

陶圣望没有动,傅煊又道:“朔月宗小公子的那颗心,本就是为你准备的。你把它拿回来,我给你做药,这样不出半月,你就是名正言顺地大稷官了。”

陶圣望说:“不必如此,我什么都不想要。”

傅煊听他声音不对,一个箭步上来,拎起他的手臂。他前胸、小腹上都是血,傅煊怒道:“混账!”

陶圣望说:“修为还你,这神我不通了。”

傅煊猛地扳起他的脸:“你自断经脉是想报复谁?陶圣望,你要走你娘的老路?!”

陶圣望道:“你再也不必费心对我,我这辈子都蓄不了气力、用不了灵能了。你说得对,你比我强,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没本事,是我太软弱。”

雨声阵阵。

他说:“司主,看在我为你鞍前马后、奔走效劳的份上,让我回二州吧。”

——咚、咚、咚!

故事讲到这里,灵官们把鼓一敲,唱道:“灵能散尽归尘土,一别数年隐于市……”

勘罪还没有完,江濯的魂魄又震荡起来,他头痛道:“稍等,先别唱了,我头很痛!”

灵官不理他,还在唱:“前梦落定无悔意……”

江濯的魂魄再度有离体之势,他指间的“红线”如有所感,霎时间被催动,由他的手指延伸到他的腕间,形成一个链子般的印记。

“在哪儿?”

洛胥的声音立时入耳。

“知隐。”

魂魄顿时安定下来,再也没有离体的迹象。江濯眼睛也不花了,随即说:“我在这——破嚣!”

惊雷从天而降,打破了小孩的兆域。江濯再一睁眼,已经回到了院子里,他还站在原地,被傀儡线包围。

时间似乎没有过去多久,陶圣望还在,他道:“醒得这么快?看来你的确有本事,难怪能杀景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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