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地深隐蔽,是个消散的好地方。溟公的灵能外泄,四周已经弥漫起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极易引来贪婪之徒。因为这味道对通神者来说,是最上乘的修为补药,不然书生也不会用溟公做炉鼎。

江濯不再停留,将鬼魂们一兜,像云似的装入袖中。他与溟公告别,继续往前走满一百步,果真踩到个升天梯。升天梯底部印有符咒,踩之即亮,把江濯一路送到裂开的祭坛上。好在书生洞只有一个方向,江濯只要眼睛没瞎,就不会走错方向。但等他穿过迎亲道,出了溟公庙,面对着漆黑的河底,就只能望天。

“我记得,”他迈出一步,“我是从这边来的。”

他没方向地一通转,反倒把溟公庙也给转丢了。小纸人姿势换了好几个,见江濯越走越偏,终于按捺不住,召出一条水带,绕住江濯的腰。

江濯没留神:“兄弟——”

这个“弟”还没说完,他整个身体就被水带绕了个七七八八,紧接着,一股猛力拉着他,直冲河面而去!这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冲破水面,把人抛到了半空。

兴许是会有刺烫感的缘故,小纸人这次没有接江濯。半空中风声呼呼,江濯眼疾手快,连念两道“令行”,才没使自己掉回水中。他刚一落地,余光便瞥见左右两侧“唰”地闪出两把钢刀!

“岂有此理,”江濯闪身一避,对小纸人说,“兄弟一场,你好歹把我送到个没人的地方!”

小纸人二话不说,轻飘飘地钻进了江濯的袖子里。江濯正欲叫他,就先听见了别人叫自己。

“江知隐,”来人声音极寒,“你好大的胆子,竟还敢出现在我天命司的驻地!”

天上风急雨急,这是溟公消散引起的异象,只怕是这异象引起了附近天命司稷官的注意,他们居然赶在这个紧要关头出现了。

江濯甩掉折扇上的水,流露出玩世不恭的态度:“这天底下我哪里去不得?别说是你天命司的驻地,就是你天命司的祭坛,我江知隐也敢踩。”

来人怒道:“好,好啊!看来这二十年里你面壁的苦头还没吃够!”

江濯笑说:“我面壁算什么苦头?倒是你们,一个个谄上欺下、狗仗人势,竟比二十年前还讨厌。趁着我此刻心情尚佳,还不快滚!”

第9章 如神助这天好大。

此言一出,来人忿然作色:“好一个‘还不快滚’!江濯,你口出狂言,又傲慢无礼,今日我便要替时意君好好教训你!”

江濯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师父的尊号?”

来人不住跳脚:“我怎么不配?论辈分,我是你师叔——”

江濯生平最讨厌两种人,一是不识好歹,二是倚老卖老,这人偏偏都占了,此时不动手,更要待何时?他折扇一开,道了声:“破嚣!”

只见雷电滚滚,从天而至,许是有溟公的灵能相助,今日的雷来得极快,前后雷声紧密,几乎是顷刻间就到了!电光连爆数下,把天命司的小卒打得丢兵卸甲,狼狈不堪。

来人七窍生烟,握住腰侧的长剑:“拔锋!”

这是婆娑剑法中的第一式,意为“拔剑出鞘,锋芒毕露”,此招出剑时没有回头路,非要杀到底才行!可惜江濯见不得他用婆娑门的招式,今日偏要他折锋归鞘!

江濯不退反进,先一个“令行”到对方的身侧,又合起折扇,敲在对方手背上:“画虎不成反类犬。剑都握不住,还装什么婆娑门徒?况且你鸱州一脉自从离开北鹭山那天起,就与婆娑门再无关系。”

这一敲看似轻巧,实则重如雷击,敲得对方一哆嗦,刚拔出一半的剑生生送了回去,真真是威风扫地,丢尽脸面。

对方出了丑,不禁恼羞成怒:“江濯——”

江濯说:“叫我干什么?拔不出锋,你还可以拔草、拔毛,拔萝卜,只是别再顶着婆娑门的名号招摇撞骗,不然我……”

“不然什么!”远处一声断喝,“你如此以下犯上,目中无人,早该打出门去!”

两旁卷起一阵狂风,雨水“噼啪”地胡乱拍打,说话这人速度很快,言语间已经近到身边,是个鹄面鸠形的老剑士。只见这老剑士背缚长剑,手持短枝,眉毛紧锁,似是对这天,这地,还有江濯这人都极为厌恶。

江濯用折扇轻轻敲打自己:“奇怪,奇怪,他拔不出剑,你不骂他,反倒怪我,难道他的剑法是我教的?”

老剑士厉声:“你混账!怎么敢说这样的话?他与你师父同出一脉,你见面不仅不恭敬行礼,反倒出言不逊,真不知道你师父平日是怎么教你的!”

江濯说:“月明师伯,我见你还佩戴火鱼环,把你当半个婆娑门人,只劝你出门在外,少管我北鹭山的事。”

江月明道:“我管与不管,轮不到你教!你刚对他说什么?再对我说一遍,什么拔草、拔毛,拔萝卜!”

江濯知道他是个霹雳火性,一点就着:“好啊,你听得不详细,我说他手脚绵软,浑身无力,不配用‘拔锋’,应该去拔草、拔毛,拔……”

果然,江月明握紧手中短枝:“好,他不配,那我配不配?!”

他并不拔身后的长剑,只用右手握住短枝的头,使出一招“拔锋”。那短枝上的叶子还没拔干净,像是从路边随手折的,可就这么一根平平无奇的枝杈,让他使来,竟胜过利刃百倍。

一道剑气如有实质,呈月牙形横波,把周围的树木岩峰全部扫断。这老头如同猛虎下山,将“拔锋”这一式,使得气概吞山河,剑意贯长虹!

江濯怕剑气波及到袖子里的鬼魂,念了句:“兆域!”

“兆域”是鬼师之术,通常需要用茅草或绳子圈出一个范围,施术者只要待在这个范围内,就能不受他人侵扰,与“结界”相似。只不过结界要用符箓,而兆域不用。

江濯原本以为自己半吊子的兆域撑不了片晌就会碎,谁知道它居然顶住了。他待江月明的剑气扫过以后,才背起一只手,把装有鬼魂的袖子挡在身后:“师伯,二十年不见,你脾气比从前更坏了。”

适才一直躲在江月明身后的人说:“你叫我大哥师伯,也该叫我一声师叔!”

江濯偏不如他愿:“江白,江白,江白!怎么样,我连叫三声,你开不开心?”

江白怒形于色,又拿他没有办法,便对江月明说:“大哥!此处乃是天命司的驻地,又有神祇消散的异象,他从河里出来,多半在捣鬼!”

这人也是好笑,一把年纪了,碰见事情反倒先向哥哥告状。江月明看也不看他,冷冷道:“那你想怎么样?”

江白说:“将他抓了,看押在附近。时间紧迫,你我还要下河看看溟公的情况。”

江月明面色铁青,他入天命司,事事时时都要听从安排,本就不顺心。见江白着急下河,将短枝一丢:“你要下去,就自己去吧!”

江白说:“那江濯怎么办?他总不听我的话!”

江月明道:“我在这里盯着,他还敢阻拦不成?”

江濯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插嘴道:“敢自然是敢的,但是溟公既已消散,你还下去干什么?”

江白说:“天命司掌管各地神祇大小千来个,遇见消散,便要收回神祇的名牌,将其从“天命册”上钩掉,还要再将祂的灵能与骨骸一并收回。你不知道吗?”

江濯当然不知道,他在北鹭山上数鸟看猴,哪知道外头的事?听过的那些东西,还是出门前天南星连夜给他补上的。

江白又说:“我来时听过呈报,这溟公在岭间胡乱吃人,闹得镇上百姓人心惶惶,因此这趟除了要收祂的灵能和骨骸,还要将与祂有关的鬼怪亡魂全部拿下。你既然是从河里出来的,便一步也不能走!”

江濯走一步,又走一步:“你拦得住吗?”

江白被他气得半死,只盼着江月明能把他捆起来打一顿,然而江月明只盯着江濯问:“你袖子里藏着什么?”

这老头实在厉害,隔着袖子也能察觉到鬼魂怨气。若不是他当年执意要将婆娑门一分为二,江濯还是很佩服他的。

江月明见江濯不回答,心里更觉得他有鬼,向他迫近一步:“拿出来!”

江濯把两只手都背到身后,故作不懂:“你问的是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江月明道:“两只手都伸出来,让我看看!”

江濯点了点头,说:“令行!”

他打不过江月明,换他师父来还差不多。既然打不过,不如就快跑——这是他师父说的,让人打了可比让人追着更丢脸!

江濯闪过了身,又连说三遍“令行”,脚不沾地直接跑。江月明在后面一愣,足足呆了半晌,才叫道:“没出息!你师父平日里都教你们些什么?大敌当前,婆娑门从来只进不退!”

江濯才不管他,卯足劲儿飞奔,只可惜江月明穷追不舍,来得极快,瞬间就赶到江濯身后。他一手伸出,要拽江濯的后领。江濯一个“顿陷”,矮身避开,回身以扇格挡,仍然是笑着说:“师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还跟着我干什么?总不能是要跟着我回北鹭山吧。”

“北鹭山”三个字是江月明心里的刺,被江濯一戳,更是恼火:“你胡说什么?我是让你把袖子里的东西交出来!”

江濯说:“里面有我师父。”

江月明动作一滞,声音颤抖:“你、你师父……”

江濯这才接上后半句:“给我的信。”

江月明失魂落魄,一颗心让他拨得七上八下,骂道:“好混账,泰风!”

“泰风”是婆娑门的辅诀,能召出迅猛狂风。江月明一说完,一股强风便撞在江濯身上,把他直接卷上半空。一只鬼魂没兜稳,从袖子里漏了出来。

江月明喝道:“你鬼鬼祟祟,就是为了藏鬼怪?真是目无法纪,自甘堕落!”

说罢伸手一抓,要把鬼魂抓走。

江濯答应人的事情,从不会食言,他说要替溟公安顿鬼魂,这些鬼魂便一个都不能少。看江月明不依不饶,只得把扇子一合,也叫了一声:“泰风!”

一阵狂风呼啸,犹如猛龙入江,卷起白浪涛天,居然把江月明给冲到了数里之外!这下连江濯也呆住了。

他厉害是厉害,可万万没有这么厉害。

江濯讶异地看扇子,只觉得今日念的咒诀个个威风,如有神助。他本以为是溟公灵能的影响,现在又觉得不像。他抬起手,拨开袖子,看小纸人正躺在里面发呆:“是你的缘故吗?”

小纸人懒散抬头,又倒了回去。他摊着四肢,并不情愿出去。江濯袖子里兜着一股香味,清清淡淡的,让他想睡觉。

江白看江月明被吹飞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担心他大哥受伤,远远叫嚷:“你个混账!混账!”

他本就吐不出什么词,连说了好几个“混账”以后,一边差人追江濯,一边又要去找他大哥,场面乱哄哄的。

因有追兵,江濯不想耽搁,他把漏出去的鬼魂捉回来,也顾不上跟小纸人说话,飞身起落,只是等他掠过河面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茫然。

这天好大,这地好宽,这路在何方!

第10章 三脚鸡大伙儿都是折鸟的。

天色愈发阴沉,江濯沿河溜达,随手从袖中掏出两张符纸,折成三脚鸡的模样。他把三脚鸡搁在地上,命令道:“去,帮我找找小师妹。”

那三脚鸡一落地,就乍起翅膀,“哒哒哒”地飞奔进林间。江濯原地等了一会儿,又把小纸人掏出来,问:“兄弟,你能折吗?”

小纸人刚刚见识了江濯的折纸手艺,此刻看轮到自己,忙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生怕他一时兴起,把自己折成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江濯被他逗笑,好奇他除了纸人,还能附身在什么东西上,正想问,忽然听见林间传来一阵铃响。那“叮当”、“叮当”的声音由远及近,不多时,天南星便从林间钻了出来。

江濯感叹:“这三脚鸡居然这么好使。”

天南星拖着花轿,一张脸冷冷淡淡:“先前那头吵得厉害,我猜是天命司到了,这里又在鸱州境内,来的必然是月明师伯和江白师叔。你们打起来的时候,我正在边上看,看你往这里逃,就跟过来了。”

江濯说:“好,幸好你没露面,不然月明师伯又要叫你改投到他的门下。不过这里这么多人,你怎么知道这只三脚鸡就是我放的?”

天南星看那三脚鸡一蹦一跳地在脚边绕圈,语气复杂:“我知道……因为大伙儿都是折鸟的。”

江濯拎起三脚鸡:“其实它也是只鸟,会飞的,你看。”

他松了手,三脚鸡翅膀乱扑,歪歪斜斜地飞起来,然后一头撞在棵树上,变作一团皱巴巴的符纸,彻底废了。

天南星无言以对,害怕他继续这个话题,便一扭头,指着身后的花轿说:“这个妹妹很好,我们得把她安葬了。”

江濯正有此意:“等溟公消散结束,天命司必然会选个‘继神’出来,到时候我们往相反的方向走。”

这是个怪现象,从前没有天命司的时候,各地神祇一旦消散,继神便会自发出现,不用人来插手。可天命司出现以后,各地神祇都被挂上了名牌,继神也不再自然出现了。

师父常说,神祇是被土地选中的生灵,因为受土地恩泽,所以庇佑土地,祂们间自有一套法则。天命司倒行逆施,篡改天道,迟早要遭报应。

他二人各自数落了一番天命司,没有再回渡口,而是往溟公岭更深处去了。半夜疾风横雨,天上的异象持续到第二日,结束时,江濯和天南星已经到了劳心河畔。这里重峦叠嶂,草木葱郁,因为人迹罕至,所以有许多山灵在此嬉闹玩耍。

江濯捏了十几只泥人,各有不同,贴上符箓以后模样更是奇绝。好在鬼魂们不嫌弃,依次钻入泥人中,变成一群能跑能跳的小山灵。江濯朝祂们双手合十,拜了拜:“各位姐妹,此地灵能充沛,还算是个好地方。我受溟公所托,把你们送到这里,也该告别了。”

小山灵相互打量,推推搡搡地挤到江濯跟前,也朝他拜了拜。这一拜就算作告别,随后祂们跑入花草间,也不怕生,与其他山灵嘀嘀咕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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