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江临斋算算时间,吩咐他们两个:“你们先去外头帮着清理尸体,我睡一会儿,天黑以后叫我,今天赶夜路。”
他们见师父眉间似有倦意,都很听话,把剑擦干净放好,又拉下车帘,到外头帮忙去了。
江临斋自从入了光州,便为叽子食人一事连日奔波。他昨晚到了这里,还一直没有合眼,现在得了清净,枕着手臂就睡了。
外头的雨声轻轻,二师兄在低声跟随行弟子讲话。江临斋半梦半醒,不知道睡了多久,被雨打车窗的“噼啪”声吵醒。他睁开眼,先发了会儿呆,这是他的习惯。
江临斋是十六岁才上的北鹭山,在那以前,他一直跟着老爹讨生活,他老爹是个专干杀人勾当的恶徒,手底下有十几个“儿子”。江临斋跟着他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杀人。
他十六岁的时候,他师父江思故下山游历,在那一带除恶扬善,把江临斋的老爹给除了。江临斋无处可去,干脆就跟着江思故走了。可是江思故一开始没想收他做徒弟,他问江思故他哪儿不行,江思故说他不是哪儿不行,而是太行了。
——他是个灵根奇佳的天才,但是他心肠太硬,人也无情。
“通神的最怕无情,”江思故说,“一个人若是没有情,就没有怜悯之心。小子,我知道你,你杀人像切菜,人家求饶你打哈欠,不论男女老少,你看谁都像看石头。走吧,别跟着我,你要是开了窍,将来必定是个大魔头。”
江临斋信了,他的确杀人像切菜,可是他没走,因为他想过了,这辈子跟谁不是跟?跟着江思故好歹能像个好人,于是江思故去哪儿他去哪儿。江思故一路走回北鹭山,他也一路跟回北鹭山。入山那天,江思故剪了他的一缕头发,给他把名字改了。
他问:“临斋是什么意思?”
江思故说:“让你时时自省的意思。”
江临斋觉得好笑,大魔头怎么会自省?会自省的人又怎么可能变成大魔头?他师父讲话颠三倒四的,像个老糊涂。
江思故用业火把他那缕头发烧了,据说这样就算了断前尘,江临斋从此在北鹭山住下,开始跟着江思故修行。几十年后,江思故旧疾复发,无法再主持门内事务,决定退位让贤,她在众弟子中挑来挑去,最后居然挑到了江临斋。
江临斋说:“你果然是个老糊涂。”
老糊涂抄起拐杖把他打了一顿,他就此成了婆娑门的掌门。可是他无情呀,他对什么镇山守海,什么护卫苍生全都没兴趣,他不爱人更不爱世人。
然而师父真的老糊涂了,她在江临斋继任的那天晚上,把江临斋叫到病榻前,给了他一把剑,又给了他六个徒弟。
江临斋不看徒弟只看剑,剑叫无忧,他指着剑问:“我能不能跟它换个名字?”
江思故又抄起拐杖,让他滚。他麻溜地滚了,几个徒弟也跟着滚。从此他翻墙,徒弟也翻墙,他爬窗,徒弟也爬窗。
江临斋说:“滚。”
他们就排着队在他面前打滚儿,最大的是个傻大个,最小的是个小呆瓜。江临斋觉得婆娑门完蛋了,一代不如一代,这几个徒弟饿了就扒他的腿,困了就爬他的背,他半夜睡着了,脑门上还贴着他们画的破符箓。
他真的受够了做师父。
正想着,车帘外就有人喊:“师父,师父!”
师父翻了个身,面朝车顶:“有事说事。”
四弟从车帘缝隙里探入脑袋:“大师兄和三哥回来了。”
江临斋一骨碌坐起身,披上外袍,出去了。外头还在下雨,众弟子见着他,随行的喊掌门,亲传的喊师父。四弟跟在后面给他打伞,但是四弟是个小身板,伞打一半水全漏进他的后衣领里了。
他叹气,又叹气,走一半把伞抢了,拿起来自己打。四弟得了闲,跟在边上给他说:“师父,尸体都烧了,这下不会闹灾吧?我和五妹各请了一盏戒律灯,供在村子里,请大家安息。”
江临斋说:“谁准你俩请灯的?”
戒律灯燃的是点灯人的灵能心血,极其消耗力气,江临斋从来不叫弟子请,他不是心疼,他是心烦。这几个徒弟都是惹事精、娇气鬼,灵能一空就会嚷嚷,一会儿说肚子痛,一会儿又说脑袋痛,总之不管哪痛都会找师父。
四弟见要挨骂,脚底抹油似的,从伞下钻出去就要跑。江临斋拎住他后衣领,把人提回来。四弟说:“人家弟子请灯,师父都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你怎么还要骂人!”
江临斋莫名其妙:“我骂你什么了?”
四弟道:“就那些话,什么自作主张、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你记得挺清楚嘛。”江临斋伞一晃,把水都抖到他脸上,惹得四弟吱哩哇啦乱叫,“明知故犯是吧?下次再敢悄悄请灯,我敲断你的腿。”
四弟脸上的粉全花了森*晚*整*理,他捂着脸,气得跺脚:“五妹也请了,你把她也抓来说一顿!”
江临斋说:“你是师父我是师父?我就不,我还要夸她。”
他们说着,走到临时搭建的凉棚底下。大弟子间夷在这儿等着,见他们过来,忙替江临斋收伞。江临斋问:“路上什么情况?”
间夷说:“前头都是烂泥路,我们在几里外找到个茶水铺子,据那里的人说,这边确实是明氏的属地,原本隶属一个小城,有明氏麾下的通神者定期前来巡视。但是最近不知道为何,城中的通神者不再现身。师父,我瞧着这个情形,像是有怨气盘绕。”
怨气是诱使神祇堕化的利器,如不能尽快清除,很容易引起一场大灾。
“叽子原本是巡山灵兽,它们性情温顺,轻易不下山,更不会主动靠近凡人村落,这事邪门,不归我们管。”江临斋扫视不远处,那里亮着两盏微小的戒律灯,他看了一会儿,把无忧剑挂回腰间,“你传道飞送令给明氏驻扎在昶城的官员,告诉他们此地的情况,请他们派人过来探查。”
间夷称是,回身传飞送令。可是怪的是,这道飞送令传出后便石沉大海,直到次日都没有回应。
江临斋不在乎,叫弟子们只管赶路。他在车厢里补觉,听二师兄问五妹为什么闷闷不乐,五妹说:“这雨一直下,好些地方都发了水,路上全是流民,明氏也不派人来管一管,师父——”
老三道:“你叫师父也没用,这不是咱们北鹭山,更不是咱们婆娑门的属地,这是人家的地盘,没有人家的准许,咱们不能贸然插手。”
又几日,路上的流民越来越多。叽子下山吃人的消息四处传播,吓得百姓们都往外逃。几个弟子散尽粮钱,引起哄抢。
江临斋绕了路,可到处都是流民。叽子神出鬼没,陆续又屠了几个村落。这一日,天刚亮,他们碰见几个从小城里逃出来的通神者。
第87章 镇天关(八)这段很好笑。
这些通神者个个形容憔悴、精神萎靡,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间夷给他们东西吃,顺便向他们询问小城的情况。
几个通神者狼吞虎咽,听他询问城里事,都露出惊恐的神色,只有一个擦抹了嘴,回答道:“那城去不得,你们赶紧收拾收拾,掉头跑吧!”
间夷问:“可是城中供奉的神祇出了事?”
通神者道:“岂止是出事,简直是出大事。这城中原本供奉着一位河神,一个月前,不知道是谁用小孩向祂祭祀,导致祂沾染怨气、坏了心性,从此不再接受正常贡品,只想着吃人!”
几个弟子神色皆变,老三说:“既然是一个月前发生的事情,你们怎么没有通报给其他州?”
神祇堕化不是小事,稍有不慎就可能祸及邻州,因此,各宗各派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不论谁家属地出现堕神,都必须立刻通报给其他州,以防堕神狂暴,出现不可控的局面。
通神者道:“不是我们不想通报,而是一开始谁都没察觉到。”
五妹性急:“神祇一旦沾染怨气,形容样貌都会发生变化,你们日日祭拜,怎么会没察觉?莫不是因为害怕责罚,所以一直瞒而不报吧!”
通神者也急了:“仙子这话说的,可冤枉死大伙儿了!你们哪里知道,那河神十分邪门,祂初尝人肉,竟像人似的,一直忍而不发,是以大伙儿谁都没有察觉,等到祂形容变化,露出堕化之态的时候,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消息让弟子们都傻了眼,二师兄说:“神祇堕化都会逐渐失去神志,能像人一样骗人的,我还从没有见过。”
通神者道:“我以自己的项上人头保证,我今日对各位说的话句句属实。那河神不但精于伪装,而且还会诱骗常人,祂先借日常祭祀的机会,把大伙儿引入庙中,再施展咒法,让大伙儿心神错乱,陷入疯魔。”
四弟道:“这么多人疯了,你们的正刀官就不觉得奇怪吗?”
“正刀官”是明氏常设的一种官职,在这里等于一城之主,附近的大小村落都归他管。因为官大权重,所以一般会挑选高手出任。
通神者说:“他当然不觉得奇怪,因为第一个疯的就是他自己!”
雨点冷冷扑打在脸上,弟子们面面相看,心下俱是一沉。正刀官是城里最厉害的通神者,如果连他都疯了,那其他人只能等死。
通神者继续道:“正刀官疯了以后,命令我们封城,我们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便将各个城门全部锁死……”
五妹“啊”了一声,说:“难怪没有人管叽子吃人的事情,原来是你们把城门锁了!”
通神者说:“仙子,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啊。那城门一锁,大伙儿就沦为了河神的饵料,祂每三日就要挑选一批人当作下酒菜……若非我们几个急中生智,在城角隐蔽处凿了个狗洞,只怕现在还在城中等死。”
“你们自己跑了,就这样把城里的百姓留下了。我看五妹说得很对,你们就是害怕责罚,所以一直瞒而不报。”四弟两步向前,从通神者手里把自己的水壶抢回来,“还给我,我的水不请胆小鬼喝!”
间夷见四弟当面给人下脸子,立刻制止道:“四弟,不要胡说。”
那几个通神者神情讪讪,在原地尴尬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被抢了水壶的那个说:“小仙师觉得我们是胆小鬼,我们也没什么好辩白的,只是有关河神的事情都是真的,眼下只盼着祂吃人吃慢一些,好给这附近的百姓一个逃命的机会。”
间夷年纪最大,自然比师弟师妹沉得住气,他先宽慰了通神者几句,又把他们安排上马车,待万事妥当以后,才回头教训人:“平时在家里没关系,现在在外头,你还这样口无遮掩,让人家以为咱们婆娑门仗势凌人,到时候传出去,挨骂的还是师父。”
四弟说:“外头的人他们不管,里面的人他们也不管,我说他们是胆小鬼有错吗?他们这种人出去爱说什么说什么,师父才不在乎。”
老三揽住他的肩膀:“好了,别跟炮仗似的,三哥给你重新打壶水。”
间夷忽然说:“平日里就是你们太惯着他,才让他下了山还没规矩。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师父不在乎?你怎么知道师父不在乎。”
二师兄挤在中间打圆场:“是,是,都说得有道理,咱们心平气和的,别为这事吵架……”
四弟道:“你们觉得他是大师兄,所以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我看你们跟师父一样,都是偏心鬼!”
这一声回荡在雨里,喊得好委屈。这时,老三叫了一声:“师父。”
几个人回头,看江临斋撑着伞,正坐在车辕上打哈欠。他罩着月白宽袍,单手捏着个话本,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雨珠如碎玉,沿着伞沿往下掉。江临斋谁也不看,“哗啦啦”地翻着话本。大伙儿等着他发话,他却忽然笑了笑,举起某一页给他们看:“这段很好笑。”
——他总是这样,从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吵什么。
四弟陡然大叫一声,从雨里飞扑过去,把江临斋撞进车厢。他抢走那个话本,撕了个稀烂:“这有什么好笑的?这能比我们还好笑?我都哭成这样了,你就不能管一管!”
“啊!”五妹突然回过神,也扑了过去,“你哭就哭,干吗撕我的话本!臭美猴、爱哭鬼,你快给我赔!”
四弟平时爱涂脂抹粉,脸上让眼泪一冲,红红白白的。他被五妹勒着脖子,还不忘揪师父的衣领:“你笑啊,再笑啊,刚不是很好笑吗!”
江临斋伞掉了,衣服也脏了,他捏起乱飞的话本页,就不明白了,他怎么看个话本也能让四弟哭哭啼啼的。
四弟看师父那表情,里外都透着一个“嫌弃”,不禁更加奔溃:“我说你是个偏心鬼,你听不见吗?!”
江临斋死性不改,把话本页折成飞鸟,用来扎四弟的脑门:“你发什么疯?”
四弟说:“我没发疯,我要你评评理!究竟是我说错了,还是大师兄说错了!”
江临斋直接把他拎起来,丢给间夷:“堵住他的嘴,拿去洗洗。”
间夷对这场景习以为常,接住四弟就要走。江临斋又说:“再给昶城的官员传一道飞送令,告诉他们城里的事情,请他们尽早派人过来。”
明氏的官职序列复杂,人手调派也不比其他宗族门派灵活,像这种神祇堕化的事情,都需要由本地的正刀官上报给昶城,再由昶城里的官员下达讨伐令,总之章程非常繁琐。
老三道:“明氏处理这种事,总是慢人一步,等他们派人,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师父,不如我们先将此地的百姓疏散离境,等明氏派的人来了,再做其他打算。”
江临斋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是事关神祇堕化,他也不能一走了之,他刚又叫间夷给昶城传飞送令,也是这个意思,一行人便这样留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弟子们负责疏散百姓,忙得脚不沾地。江临斋在车上翻新话本,间夷来说:“师父,明氏有回应了。”
江临斋道:“说。”
间夷说:“他们说调派的人手快则七日,慢则十日才能到达这里,事态紧急,他们想要委托咱们先去那座小城里探探情况。”
江临斋早有预料:“还是他们会拿捏,料定我们不会袖手旁观,才敢这样安排。”
间夷稍显迟疑:“那咱们去不去?”
“去。”江临斋把话本一合,起身掀开车帘,对不远处还在闹别扭的四弟说,“去把你那些胭脂水粉都收拾了,明早出发。”
四弟不知道他们在车里谈什么,以为江临斋要送自己回山,嘴一撇又要闹。
江临斋道:“你不是爱叫别人胆小鬼吗?现在给你个机会,去做大英雄。”
四弟牙一呲,兴高采烈。
小城就在几十里外,江临斋只带了他们五个,随行弟子都留下来照看行李和百姓。出发那天,雨还在下,江临斋给师父写了封信,这是江思故给他的规定,他走哪儿都得报平安。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