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

大魔头要去封天了,回见。

这一句太敷衍,江临斋为求清净,又掰着笔杆勉强补了一句:小魔头们生龙活虎,一切皆安,勿念。

他把信折成飞鸟,扔向雨中。那鸟抖一抖翅膀,还真飞了起来。五妹趴在边上鼓掌:“好俊的鸟,师父,鸟身上写的是什么咒?”

二师兄仰头看了半天:“不是咒,是你那被撕的话本。师父说那段很好笑,估计是想送回去给师祖也笑一笑。”

老三说:“我们出来好几个月,不知道幺妹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想我们。”

四弟道:“肯定不想,我们一下山,就没人再管着她玩泥巴了,她高兴还来不及。”

五妹说:“她还没开窍,玩玩泥巴怎么了?你小时候也爱玩。”

他们又开始拌嘴,间夷一手拎一个,把两个人分开。江临斋抄起衣袖,看那纸鸟飞离马车,从眼前消失。

山绕重雾,它比他们先一步回北鹭山去了。

第88章 镇天关(九)一切都变了。

雨在下。

江临斋在找自己的剑,他腰间空空,正在四下摸索的时候,忽然听见了四弟的叫声。那叫声很模糊,夹杂在雨里,小得他几乎快要听不到了。他听了一圈,发现声音是从怀里传出来的。

“师父。”四弟嘴唇翕动,求饶似的,“救救我,我不要做大英雄了。师父,我好害怕……”

江临斋说:“别吵。”

四弟就真的不吵了,他从前是最乖的,现在贴在师父的胸口,任由脸上的粉被雨冲掉。

江临斋说:“算了,说吧,说什么都行。”

可是四弟什么也不说,他一动不动,蜷在江临斋的怀里,轻得像纸。江临斋摸他的头,他还是沉默,终于,江临斋想起来了。

他们刚进城,就惊动了河神,河神在庙中发难,把他们全冲散了。四弟听他的话,去保护城里的百姓,但是他们谁都不知道,这城里的百姓早就变成了河神的傀儡。因此四弟一进入人群,就被撕开了——

等江临斋来的时候,四弟只剩一半了。那些胭脂、香粉掉在地上,被雨水冲入沟渠,而他卡在沟渠的拐角处,还在等师父。

——师父是个偏心鬼,如今好啦,师父是第一个来找他的。可是他好没出息啊,他在师父的怀里痛叫哭喊,说着害怕,好害怕。他是个胆小鬼,以后再也不要逞英雄了。

江临斋不难过,一点也不难过,他抱起四弟,继续去找自己的剑。可是无忧剑落哪儿了?他有点记不清了。

滴答。

雨滴又落在血泊中,打碎了倒影。江临斋低头看脚下,从那支离破碎的倒影里,找到了二师兄。

二师兄挂在剑上,身体半折,像一面招风旗。雨淋在他后仰的脸上,他细眉凤眼,是个极漂亮的少年。

江临斋以前最烦他,因为他小时候是个痨病鬼,整日都在咳嗽。可是他脾气顶好,每次被江临斋拎出门,都不会生气,只会牵着兄弟姐妹,一个劲儿地说“好了好了”。大伙儿被冲散以后,他就去找师弟师妹了。

江临斋把二师兄弄下来,二师兄沿着他的臂弯往下滑。

好了。

江临斋说:“这下真成了面团儿,连骨头都断了。”

他沿着街道走,到尽头,看见老三和五妹,兄妹俩儿躺在一起,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剑呈双列,分别钉在两个人的胸口,江临斋拔了一下,剑柄带血又沾水,滑不溜手的。

“哐当。”

江临斋把拔出来的剑扔了,接着往前。他一路回到神庙,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剑。原来河神发难的时候,他孤身前来,早已把河神给杀了,剑就是那时落下的。现在剑找到了,事情也结束了,他可以走了。

可是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江临斋望天,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是有几分高兴的,以后再也不用装作师父拉扯着几个拖油瓶也再也不用成天到晚四处操心从此山是山海是海他还是他而不是这几个人的师父、师父、师父——

是谁在哭。

江临斋耳朵发鸣,他找了一圈,没找到别人。脸上流的是血,与河神鏖战后的伤口一直在痛。

好他妈痛啊。

江临斋的袍子全脏了,他任由雨水沿着脖颈往下淌,却腾不出手来擦,因为他把几个弟子都带在身上,怀里抱不住就用背,背上背不下就用扛,他要他们每个人都贴着他、靠着他,就像小时候一样。

师父。

江临斋闭眼,耳边都是喊声。

师父、师父、师父——

无忧剑忽然鸣震起来,大雨倾盆,神庙前的大鼎香炷袅娜。江临斋浑身血淋淋的,他又开始找剑,并且重复刚才的路线。他忘了剑落在哪儿了,只是不断地找,好像找到剑,就能找回几个弟子。等他找到第十次的时候,终于有人来了。

来人青衫持笔,在街角遥遥地问:“敢问这位朋友,是婆娑门的江郎君吗?在下乃是苦乌族的林长鸣,因受明氏之邀,特地来此助你封天……”

他话说一半,看清江临斋的模样,不禁神色微变:“这座小城怨气滔天,是你的缘故吗?”

江临斋又看见了河神,这东西阴魂不散,正对着他诵念咒法。他召过无忧剑,以“拔锋”起手。

林长鸣不料对方会直接动手,千金笔与无忧剑“锵”地连撞数下,顶着剑势说:“朋友,你已经被此地的堕神惑乱了心神,快醒一醒!”

江临斋耳边还是喊声,四弟在叫他,又是师父、师父!他似是疯魔了,月白的袍也变成赤红的颜色,将林长鸣从街头打入杂货摊。林长鸣难以招架,眼看剑锋就要没入自己的胸口,情急间抓出一道符。

这本是一道很普通的借灵符,苦乌族常在近身不敌时用此种符箓转换强弱,可以从敌人那里“借”走几分灵能。但或许是江临斋的修为太高,又或许是林长鸣念错了咒诀,总之当那道符发挥作用的时候——

一切都变了。

第89章 镇天关(十)死、死、死!

灵能如同浪涛,从江临斋那里涌向林长鸣,然而糟糕的是,这些灵能非但没有让林长鸣逆转局势,还使他体内原本平静的灵能尽数错乱。

不好!

在通神一途中,凡人肉身乃是承载灵能的容器,每个人的修为不同,所能承载的灵能体量自然也不同。一个人如果贪欲过甚,贸然得到太多不属于他自己的灵能,不仅心神会受到冲击,连躯体也会跟着受伤。因此,苦乌族的借灵符从来只会借走适当的灵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节制。

林长鸣体内的气力逆冲,他立刻喊停,可是借灵一事并没有停下,甚至更加猛烈。那些灵能如有实质,在他四肢百骸间狼奔豕突。

林长鸣的口鼻开始流血,这是身体临近界点的先兆,再这样下去,不用江临斋刺他,他自己就先爆体而亡。危急间,林长鸣念出咒诀:“汹沛!”

雨水骤然形成旋涡,再汇成万顷波涛,将江临斋冲至街角。

林长鸣得以喘息,他翻身而起,想要后退,可是没等他退,江临斋又来了!两个人再过数招,林长鸣一手提笔,一手掩着口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他必须想个办法,因为借灵还没有停。

江临斋剑锋凌厉,在飞雨中剑剑要命。林长鸣越打越心惊,他自视甚高,总以为四山之中,无人能及他半分,却不想这位寂寂无名的江郎君如此了得!

“你——”林长鸣呛血,“你到底有多少灵能!”

江临斋根本听不见,在他眼中,他已经杀了河神数十次,可是河神总也不死。

林长鸣疾步退后,眼见再战无益,急中生智,用千金笔搅动雨珠,在半空画出极其繁杂的咒文。林长鸣画一笔退一步,待咒成的那一刻,两个人已经被悬空的咒阵围绕住了。

“这阵我独自开不了,今日托你的福,”林长鸣以血点阵,笔一挥,沉声喝道,“封魇!”

咒阵骤然大亮,飞速转起来,街头的货摊酒旗顿时腾空,被咒阵强力吸走。江临斋的灵能不再冲向林长鸣,而是被封魇阵抽取,和雨水一起,在半空中旋出巨大的旋涡。

封魇阵一经发动,幻境就会立刻代替现实。两个人周围的街景倏地变作黑白两色,墨渍从四下涌现出来,把他们吞没。

——雨在下。

林长鸣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站在街角。他虽然熟知封魇阵的画法,却是头一次入阵。作为布阵人,他的伤势已经按照他的意念痊愈,他现在浑身轻松,便提着笔环顾四周。

城还是那个城,雨还是这场雨。远远地,有个人在走。

林长鸣认出那是江临斋,他两步追上去,借机攀谈:“朋友,我用封魇阵暂时隔绝了现实,你没事了——”

江临斋拔剑横刃,快如闪电,林长鸣话都没说完,就被抹了脖子。

——雨在下。

林长鸣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街角。他仓促地喘息,立刻摸向自己的喉咙,还好,刚刚被割开的伤口已经没了。

怪事!按照封魇阵的设计,他应该是这里最强的人,怎么江临斋的剑还那么快?正思索时,林长鸣隔着雨帘,又看见江临斋。

江临斋正在走,林长鸣不知悔改,再次追上去:“朋友……”

江临斋姿势都没变,他剑势狂戾,以相同的速度又一次抹了林长鸣的脖子。

——雨在下。

雨、雨、雨一直在下!

林长鸣只要去跟江临斋搭话,就会被杀,他一旦被杀,一切便会回到街角这个老地方。渐渐地,林长鸣明白一些缘由。

“阵中世界本该由我的意念来决定,但或许是我发动阵法的时候太仓促,又或许是你实在太厉害,我现在无法完全操控这个世界,只能和你分而治之。”林长鸣跟在江临斋身后,“我是布阵人,在阵中死是死不掉的,可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所以无法将事情还原,便只能不断从街角重来。朋友,你能不能……”

他话说一半,江临斋再度拔剑,林长鸣早有准备,可即便他早有准备,千金笔也难敌无忧剑,于是他还是死了。

雨……

算了。

林长鸣抹了把脸,在雨中给自己画出把伞,站在街角等江临斋路过。江临斋每次的路线都一样,不消片刻,果然走到他身前。

伞面上有“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那半身都是血的大魔头微微侧首,似乎被这落雨声吸引了。林长鸣从前没见过他,刚刚又一直被他杀,所以没有顾得上细看,现在定睛一瞧,发现他长相俊逸,有副顶好的皮囊。

林长鸣轻轻拨了下雨帘,见江临斋没有反应,便以为这次有戏。他近一步,试探地说:“江郎君,你怎……”

剑出鞘,他又死了。

林长鸣叹气,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街角睁眼了。他年少成名,在东照山从无敌手,又因为模样英俊、轻财重义,所以朋友很多,还从没有这样被人讨厌过。

“你要杀我,可我偏要救你。”

林长鸣干脆把千金笔插回腰间,迎着江临斋走过去。谁知这一次情况不同,江临斋全无表情,直接经过了他。

雨声霖霖,林长鸣悟出一点关键,那就是只要他不出声,江临斋就不会在意他。他看着江临斋往前,似是要去某个地方,便无声地跟在后面。

四山一体,同舟共济。林长鸣虽然以风流著称,却是个侠义心肠,他既然接受明氏所托前来帮助江临斋封天,就一定会把事情做完。

大雨斜飞,林长鸣撑起伞,也替江临斋挡了挡。江临斋浑然不觉,他走到一个渠沟边,忽然跳了进去。

林长鸣:“……”

他蹲在渠沟边,看江临斋弯腰在渠沟中摸索。这渠沟的拐角处淤积着许多脏物,水也浑浊污秽,可是江临斋如似着魔,将一双握剑的手泡在其中,不断地寻找着什么。

好好的一个四山掌门……

林长鸣看不下去,他把伞收了,也跳了下去。这阵他一个人说得不算,若想要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关键还在江临斋。

渠沟里的水浑臭不堪,林长鸣强忍着不适,在水中胡乱摸索。最后,他在一个渠沟缝隙间,扣出了一个胭脂粉盒。

这东西小巧别致,像是林长鸣会买来哄人的。他把胭脂粉盒拿在手上,发现它破了口,里面的胭脂香粉早没了。见江临斋还在找,林长鸣便大着胆子敲了敲胭脂粉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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