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众门派与明氏协力清理小城残迹,林长鸣没见到婆娑门的人,只听见几个宗门魁首酒后闲谈。一个人说:“婆娑门遭此劫难,一下子损失了五个嫡传弟子,可算是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下山了。可怜江思故,一把年纪了,听到这样的噩耗,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另一人道:“听说那江郎君一回到北鹭山,便被江思故问责,不仅在众弟子前卸任受罚,还封了佩剑。如今江思故强撑着身体,又出来重新主持门内事务了。”

众人唏嘘不已,林长鸣在后面听了片晌,感觉心头沉闷,便站起身,准备离席。可是他如今风头无二,一站起来,就引起众人的注视。

这时,身旁的侍酒小仆说:“如意郎可是要出去透透气?请随小的这边来。”

林长鸣向众人略微示意,跟着小仆出去了。那小仆很机灵,把他引至园中的一处亭子前。林长鸣见四下清幽,便说:“这里没有别的事了,你且退下吧。”

小仆却道:“我见如意郎一直闷闷不乐,可是在为那江郎君担忧?”

林长鸣说:“你倒是说一说,我闷闷不乐,与江郎君有什么关系?”

小仆在月下回身,微笑道:“别人我不知道,可是那江郎君的为人,我还是很了解的。我相信他绝不会做出违背门规的事情,更不会临阵脱逃。如意郎,你们两个人都是超尘拔俗、卓尔独行的君子,在城中一见,必会惺惺相惜,如今他遭人非议,你定然不会高兴。”

林长鸣为那“惺惺相惜”沉默少顷,说:“你不是侍酒小仆,你是什么人?”

小仆道:“我不过是个很为你们可惜的人,所谓的君子之交,不外乎如此。只是我很奇怪,如意郎,你既然担心他,何不传封飞送令给他?我想他此时此刻,也很需要你这个朋友。”

这外人不知内情,居然把他们看作是朋友。林长鸣自嘲一笑:“你到底是谁?”

小仆摇身一变,竟成了个身量高挑的男子。他模样俊美,双目漆黑,在月色中微微侧过头,轻叹一声:“不想如意郎如此敏锐,我是谁?我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林长鸣见他衣服上有白薇花纹,腰间还配有金乌标记的长剑,不仅一惊:“莫非你是……”

小仆说:“那些虚称不必再提,你既然认出我,就直接叫我明晗吧。”

林长鸣道:“殿下乔装到此,是为什么事?”

明晗此时还未登基,但已是闻名六州的美男子。林长鸣听说他修为寻常,只是脾气很好,在昶城也享有贤能的美名。

明晗在亭前踱步,似是有什么心事:“若是别人问我,我必不敢实言相告,可若是如意郎问,那便是天意相助。不瞒你说,我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彻查小城河神堕化一事。”

林长鸣不解:“既然是为了小城河神一事,殿下何不与此次新来驻扎的正刀官详谈,而是要乔装打扮?”

明晗说:“如意郎有所不知,我们明氏虽然从光州起势,却也在此备受牵制。此次事关堕神,原本应该重罚驻扎此地的官员,可惜当初的正刀官已死,好些证据都缺失了,我只好亲自前来探查一番。这件事很隐秘,还请如意郎为我保密。”

他身份高贵,态度又如此可亲,林长鸣哪里还能不服?当下连连称是。明晗邀请林长鸣到亭中坐,又从袖中拿出美酒相待。

林长鸣道:“河神堕化的详细情况,江郎君临行前已经禀报昶城,难道殿下还有不解之处吗?”

明晗沉吟片刻,说:“若说不解之处,确有一点。如意郎或许不知道,此地起初并没有什么河神,是几年前大水肆虐,忽然从中冒出个神祇来。自从有了这河神,此地便经常出现一些异象,我对祂早有怀疑,此次堕化闹得这样厉害,我担心并不是偶然。”

林长鸣道:“不是偶然,难道还是人为?”

明晗面露犹豫,半晌后,他说:“不错,我怀疑此次堕化正是人为。如意郎,你仔细想一想,这世上有几个神祇会说人话?若是依照江郎君所言,那河神不仅会说人话,还擅长蛊惑人心,那岂不是远比日神月神还要厉害?”

林长鸣悚然:“可是乔装神祇一事何其难办。”

明晗道:“对你我来说的确难办,可对另一种人来说并不难。”

林长鸣说:“谁?”

明晗望向亭外,沉声道:“自然是壶鬼族。不知如意郎可还记得,江郎君曾说过,他疯魔杀人时,满城都是纸屑。唉,你还不知道吧?所谓的纸人、纸屑,都是壶鬼族傀儡术中的一种!我此番前来,正是怀疑这里有人与壶鬼族勾结。”

林长鸣说:“壶鬼族避世已久,与他们勾结所图何事?”

明晗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四山和天海!”

林长鸣大吃一惊:“这是为什么?若是没有四山,天海必会倒倾,到时候大水肆虐,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明晗说:“壶鬼族与咱们并不同源,他们驱鬼驭蛇,本就是邪道,自然不能以常理揣测。况且你也应该知道,自从女王将他们驱逐出六州境内以后,他们便与我们明氏结下了血仇。”

林长鸣回忆起阵中种种,越发心惊,喃喃道:“不错……祂在阵中那样逼迫江临斋,本就是一桩怪事。”

“此事本不该透露给外人,但我实在可惜江郎君,他是受我们明氏所累,才会遭人算计。”明晗起身,在亭中惆怅,“他没了徒弟,一身的修为又都在阵中作废,日后恐怕也做不了掌门了。我一想到这些事,便愧疚难安,若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以后我也无颜再见北鹭山的诸位朋友。”

林长鸣心潮起伏,立刻说:“此事既然与我有关,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明晗道:“如意郎不愧是位真君子,可是此事重大,又牵扯极广,还不知背后有怎样的阴谋,我不能贸然将你卷入。”

林长鸣说:“事关四山,义不容辞。殿下要怎么查?尽管吩咐我就是。”

明晗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与如意郎客气了。此事要查,还须从这小城入手。大凡是咒诀,使用过后必定会留下痕迹,我正是在找壶鬼族施展傀儡术的痕迹。”

林长鸣又问是怎样的痕迹,明晗与他细说了一番,他都记在心中。回去后,他不免辗转反侧,一时想到江临斋,一时又想到壶鬼族。

“师父,”林长鸣用手指在半空勾画出飞送令的咒诀,轻声说,“这事若真是壶鬼族所为,那封天就不算数,既然不算数,你的修为兴许还有恢复的机会。”

飞送令成型,他看了半晌,最终又掐灭了。

为了查傀儡术的痕迹,林长鸣又在小城逗留半月。这半月里,他不断走在熟悉的街头,像江临斋在阵中徘徊一般,寻找着蛛丝马迹。

一日,林长鸣再入河神庙,终于在大鼎的烟灰中找到了些许红色纸屑。他将这些红色纸屑交给明晗,明晗将纸屑仔细打量,说:“事到如今,终于可以盖棺定论了。但是壶鬼族人行踪诡秘,想要找到他们,还须费一番功夫。”

林长鸣道:“可惜此事没有涉及生死阴阳,不然可以前去天海,向天海御君求一枚阴阳子儿来问问。”

“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敢惊动天海御君。若说追踪溯灵,我倒有个办法。”明晗把纸屑呈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在半空轻轻一勾,纸屑都站了起来,“我们明氏珍藏着一本有关壶鬼族傀儡术的秘法,里面说过,只要在对方的傀儡上施一种咒诀,便能使其自发地飘向主人。”

那些纸屑悠悠升空,但片刻后,便又纷纷落了回来。

林长鸣说:“这是怎么了?”

明晗面露苦笑:“是我学艺不精、修为太低,无法操控这些纸屑。此事若要施行,恐怕还要由你来。”

林长鸣道:“这如何能行?既然是明氏珍藏,便不能轻易给外人瞧。何况我修画符之术,怎么能……”

他本想说自己不能改修别人的咒诀,可是刹那间又想到了婆娑门。若说破戒,他早已破了。

明晗说:“我知道此事是在强人所难,可是我能信过的人寥寥无几。如意郎,你还没有看过那本秘法,因此不知道,这咒诀要说简单,也很简单,只要修为足够就能学习,但要说难,也很难,因为施咒人还须得会一些傀儡术,否则极容易混淆真假。我看这些傀儡术都太邪异,也不敢轻易交给别人,所以思来想去,只好请求你。”

他叹息一声,把纸屑轻轻拢在指间,又说:“设局人心思缜密,只怕不会再留下其他痕迹。那些傀儡术都晦涩难懂,我能理解得不多,你若是愿意,我就赠给你……”

林长鸣要说什么,明晗摇手制止了他,道:“我留着也是留着,常言不是说吗?宝剑赠英雄,这本秘法早该交给你们苦乌族译解。”

林长鸣终于不再推脱:“殿下如此恩情,在下必不敢忘。待我学会那咒诀,一定将译出的傀儡术详细写与殿下。”

如此,林长鸣便回了东照山,开始钻研那本傀儡术秘法。那书真如明晗所言,艰涩难懂,林长鸣为解其意,花了数年的时间。这些年,他没有忘记留心北鹭山,可是江临斋封剑归山,再也没有出来过,他只能借四山聚首的机会打听江临斋的消息。

听说江临斋避世不出,不再教弟子剑法。

林长鸣时常写信,却一封也没有寄出过。他学会了编灯笼,形状有鸟、有兔,但从来没有鱼。这样许多年后,他终于将那本秘法尽数译解,并学会了其中的咒诀。

明晗与他已成好友,两人再见时,林长鸣将秘法奉还。明晗欲言又止,待分别时,林长鸣才得知——

婆娑门新换了掌门,江临斋已然消散。

明晗说:“路上的消息发得慢,依江思故的意思,是先……长鸣,你怎么了?!”

林长鸣觉得天旋地转,他茫然摸向腰间,千金笔不知丢到了哪里。笔没了,火鱼金饰没了,如今连江临斋也没了。

明晗道:“此事不该这样说给你,只是消息总会瞒不住,长鸣……长鸣!”

林长鸣想说什么,但是话没出口,血先呛出来了。他狼狈地擦拭,不断向明晗摆手。没事,他没事。他起身,眼前跟着一黑,栽倒在地。

第99章 镇天关(二十)你上当了。

林长鸣昏睡许久,被香料唤醒。明晗守在他床边,道:“自从上次一别,你便酗酒成瘾,没有个清醒的时候。长鸣,再这样下去,坏的不仅是你的修为,还有你的身体,难道江郎君消散了,你就不要再通神了吗?”

这个时候距离江临斋消散已有半年,林长鸣回山后便成日酒醉。他见到明晗,也不起身,而是说:“通与不通,有什么差别?最后不都是个死,只是死得早和得晚罢了。”

明晗道:“这是丧气话。”

林长鸣翻过身,背对明晗,看着窗户:“我说的是实话。”

明晗说:“你是因为江郎君的死,才觉得通神没有意思,可是你想想,通与不通,真的没有差别吗?江郎君倘若没有通神,又怎么能在小城一事中守住天关?”

林长鸣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他通不通神,都能守住天关。他就是那样的人。”

明晗叹气,俯身拾起地上的空酒坛:“这倒也是,他就是那样的人,一个人的心性不会因为修为的高低而变化的,若非如此,你也不会把他看得这般重要。但是长鸣,他若是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必会感到自责。”

林长鸣说:“你不了解他,他不会自责,我什么模样,他都不在乎。”

明晗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他不在乎?你起来,看看这是什么。”

林长鸣回过身,房间昏暗,只有一处光亮,那便是明晗掌间托着的火鱼灯笼。

“我去北鹭山,在江郎君隐居的小院里发现许多这样的灯笼,打听后才知道,这些灯笼都是江郎君亲手编的,上面挂着一些词笺,写得都是如意……”

林长鸣说:“不是我。”

林长鸣说:“从来都不是我。”

林长鸣说:“丢掉吧。”

明晗出了门,林长鸣听见雨声。那雨声淅淅沥沥,敲得他心都空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追出去。外头漆黑,他光脚踩过水泊,溅了一身的泥。

“是我,”林长鸣说,“都是我,还给我吧。”

明晗在院门口负着手,似是早有预料。林长鸣跑过去,雨夜里亮着数盏火鱼灯笼,它们飘过他的头顶,每一只都坠着同样的词笺。

如意,如意。

林长鸣牵住一只灯笼,像是拽着那个人的衣角。明晗说:“早知如此,刚刚又何必嘴硬?为着这些灯笼,你也赶快振作起来吧。”

他二人收起灯笼,又回到房内。林长鸣将灯笼捧在掌中,道:“多谢你。”

明晗说:“你我朋友,不必多言。我此次除了来看看你,还是来与你说一件事的。”

林长鸣淋过雨,精神振作几分:“什么事?”

明晗道:“你译解出的那本秘法,我用过了。”

林长鸣想起河神背后的真凶,不禁追问道:“结果如何?可有找到对方?”

明晗无奈摇头,从怀中将秘法掏出,推向林长鸣:“以我的修为,无法追到对方的行踪。长鸣,此事还得靠你。我们若不能将对方找出来,这些年的计划便都白费了。”

林长鸣接过秘法,他对其中的傀儡术俱已谙熟于心,为查出真凶,自然不会推脱。两人作别后,林长鸣便用壶鬼族的咒诀四处寻找,只是对方实在厉害,一直不露真容。

时间又过数年,林长鸣终于在一座小城中觅得几个壶鬼族人,在几番设计下,林长鸣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他将此事如实告诉明晗,明晗为此特地赶来与他相见。

“依照你在信中所言,这些壶鬼族人是说人死还能复生?”明晗站在房间中,手扶佩剑,摇起头,“这怎么可能?倘若人死还能复生,那这世间不就早乱套了吗?”

林长鸣说:“我本也不信,可是他们提到了一个人。”

明晗问:“谁?”

林长鸣道:“殿下可曾听说过壶鬼族的圣女?根据壶鬼族的传说,他们族内每隔一百五十年,便会出现一位先知圣女。”

明晗说:“圣女我倒是听说过,可是从来没有见过。”

林长鸣放下信,道:“这些壶鬼族人认为,先知圣女之所以能预言福祸,是因为她已经活过千万次,而她能不断复生的原因,则是因为她曾误食过大阿的贡品。”

“这样的传说,六州每个神祇都有,你怎么能当真?先不论这些圣女是不是同一个人,且说如果误食神祇的贡品就能不断复生,”明晗微微一笑,打趣道,“那世间活得最久的人便是乞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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