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殿下何不听我说完?”林长鸣神色认真,“她误食的自然不是普通贡品,而是神祇。”
明晗道:“你说什么?”
林长鸣说:“我说,圣女吃的不是普通贡品,而是被壶鬼族人用来献祭的神祇。”
此时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明晗神色大变:“人如何能吃神祇?长鸣,你为使江郎君复生,已经走火入魔了!”
林长鸣却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是细想以后,又觉得其中有些道理。”
明晗说:“道理?什么道理?”
林长鸣道:“倘若神吃人是逆天而行,那么人吃神算什么?”
明晗说:“重逆无道!神祇庇护土地,受人供奉,与我们同宗同源,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长鸣,我看你是被那几个壶鬼族人蛊惑了心神,以后不要再提了!”
林长鸣如似着魔,道:“我要去找那圣女问个究竟,若是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
明晗说:“若是真有起死回生的办法,难道你还要去杀一个神祇献祭吗!”
林长鸣喃喃道:“如果神祇不义在先,我杀祂也不算违背天道。”
明晗霍然扶住他的肩膀,正色地说:“你为了找到当年的真凶,已经疯了不成?长鸣,你可不要误入歧途。好了,快坐下吧,你该休息了,此事不要再说。”
林长鸣坐下,却不记得明晗后来又说了什么,只知道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浑浑噩噩,夜里半梦半醒时,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起初很小,如似耳语,后来越来越真切。她向他诉说壶鬼族的来历,还向他陈述大阿的传说。林长鸣入了梦,梦里又见到江临斋。
江临斋握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夜雪。他喊师父,师父为他佩戴火鱼金饰,然后转身上了去往河神庙的花轿。
林长鸣醒了,从这以后,每天夜里他都能梦见江临斋。那耳语像是某种引诱,林长鸣谁也没说,一个念头正在他心里控制不住似的疯长。
如果能起死回生,那他杀一个神祇用来献祭又何妨?这世上的神祇千千万,其中大多数都状似牲畜,森*晚*整*理与山中精怪没有区别。
只要杀一个,就能唤回江临斋。
这念头一出现,便如蜜一般流满胸腔,林长鸣越是抗拒,越是贪恋。他成痴成魔,白天尚能维持正常,可入了夜便会自言自语,渐渐地,耳边低语似乎成了他自己的。
那些呓语缭绕不绝,吵的人心神难宁。明濯觉得耳边嗡嗡直响,竟然被打断了勘罪。他说:“什么圣女复生,林长鸣,你上当了。”
洛胥两次勘罪魂魄都在震动,当下还有片刻的恍惚,听见明濯讲话,把人一拉:“听见他说的话了吗?他要杀一个,你就是那一个。这阵是冲你来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濯摘掉眼前的白绸带,“这阵不光是冲我来的,也是冲他来的。”
两个人身处前堂,还维持着勘罪前的姿势,因为灵能的流逝,明濯又变回河神的打扮。他见林长鸣就站在不远处,便说:“事到如今,你还不醒一醒?我可以告诉你,你就算杀一万个神祇,江临斋也不会死而复生。”
林长鸣攥紧胸口,立刻反驳道:“你又懂多少鬼神秘法?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你那些所谓的鬼神秘法,都是一个人为了戏耍你的说辞罢了。”明濯忽而笑了,眸中尽是嘲讽,“你好好想一想,明氏若连一本秘法都译解不出,又如何能对壶鬼族赶尽杀绝?他给你的那本秘法之所以难懂,不是因为壶鬼族的咒诀晦涩,而是因为里面的东西真假混杂,根本就是拿来糊弄你的。”
林长鸣说:“你休要胡说,我与明晗当初素不相识,他糊弄我有什么好处?”
洛胥语气微沉:“一提起明晗你就清醒了,他的名字比江临斋还要好用。”
“素不相识是你说的,明晗恐怕早就认识你了。”明濯说,“当年河神堕化,明氏不找自己内部的高手,却偏偏要江临斋去帮忙,这事如此蹊跷,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林长鸣冷冷道:“你想要说什么?”
“说你这位最好的朋友,他知道此事太过明显,你如果头脑清醒些,事后必定会怀疑明氏,于是他干脆以退为进,主动到小城与你相见。”明濯难得耐心,不急不慢,“他编造出有人勾结壶鬼族的谎言,并且给你一本晦涩难懂的秘法,让你以为自己是六州中最懂傀儡术的人。你还真上当了,不仅不再怀疑他,还把人家壶鬼族视作仇敌。”
林长鸣说:“可笑,依你所言,河神事件背后的真凶就是明晗,且先不论他这么做的目的,就说他的修为,也不足以操控河神那样的傀儡!”
明濯忍不住似的,大笑起来:“你说他修为差?嗯,也是,他当初面对四山逼宫,可是毫无还手之力。”
林长鸣道:“那你笑什么?”
明濯说:“我只是想到一件事,一件我自己都忽略的事。御君,你说如果一个人修为很差,那他会做什么?
“自然是百般遮掩,生怕被人知道。”洛胥与他一唱一和,“我认识一个修为很好的人,他对外声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结果却是个高手。”
明濯道:“那这个人真是很有心机,因为骗一个人不难,骗所有人才难。林长鸣,你在入阵前对我说过一句话,你说明晗既是我父亲,也是我师父。”
林长鸣呼吸微错,退后半步。
明濯勾起两指,借着剩余的灵能,召出纸人。纸人摇晃着落地,变作林长鸣熟悉的脸,正是明晗。
“你知道这世上傀儡术最厉害的人是谁吗?不是别人,正是你的这位好朋友,”明濯琥珀瞳幽冷,“你说得不错,明晗的确是我师父,我这一身操傀术便是他教的。”
林长鸣说:“你撒谎。”
明濯道:“撒谎?你如果真的觉得我在撒谎,为什么还要借盗头一事引我们入阵?”
林长鸣说:“我引你们入阵,只是为了杀你献祭!”
明濯却道:“既然只是为了杀我献祭,何不直接叫众宗门来一起围剿我?封魇阵耗时耗力,实在多余。”
林长鸣说:“献祭一事有违天理,本来就不该教别人知道!”
明濯步步紧逼:“是不该教别人知道,还是不该教某个人知道?你这一路躲躲藏藏,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容,究竟是害怕被我们知道身份,还是害怕被某个人知道行踪?有一件事我现在想来也很好奇。”
他忽然抓起洛胥的手腕,轻轻一翻,从洛胥袖中拿出一枚铜板儿,朝天抛出。
“御君的阴阳子儿可以问询阴阳,那日我问它,棺匣中的头去哪儿了,它回答不上来。等我第二次问它的时候,是你出现打断了它,”明濯说,“你为什么打断它?”
铜板儿翻飞,林长鸣瞳眸里倒映出一双长指,是洛胥。御君接住铜板儿,习惯性地屈指顶了顶,淡淡作答:“因为他知道答案。”
什么答案?
林长鸣嘴唇翕动,不敢回答。明濯眼神冷漠,一字一顿地替他说:“答案就是明晗没死——对吗?”
第100章 论真假那是他茶余饭后的消遣。
林长鸣的表情原本没有变化,可是一阵风吹入堂内,让傀儡的衣袖飘动,栩栩欲活,他渐渐发起抖来,耳边似乎听见了某种邪语恶咒。
明濯见他这幅模样,便知道自己猜中了,说:“难怪我在镇凶塔中设下的封咒完好,他的头却不见了,原来是因为他就没有死,那头也是假的。”
守棺小鬼没有说谎,的确没人靠近过棺匣。明濯和洛胥问询阴阳的时候,阴阳子儿转动不停,其实也是一种回答:它不知道活人的事情。
林长鸣道:“人是你杀的,他究竟死没死,你应该最清楚。”
明濯正是因为太清楚,才会没有怀疑过明晗假死。他素来傲慢,自然不会对着林长鸣这种人自省,因而微讽道:“人是我杀的,若非如此,你哪来的可乘之机?不过你们两个人不是朋友吗?怎么你知道朋友没死,不仅不高兴,还被吓成了这幅样子?”
“你既然已经猜到他是河神事件背后的真凶,又怎么会猜不到我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林长鸣擒住自己颤抖的右手,与那傀儡对视,“无非就是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知心好友其实是害死我师父的凶手,他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图谋,我自然要恨他、怨他!”
“若是只有恨和怨,那你怕什么?”洛胥收起铜板儿,言辞还算客气,“他必是对你做过什么,才能让你这么害怕。”
“御君问他对我做过什么?”林长鸣抬起那只颤抖的手,“这就是他对我做的事情。”
他在阵中一直是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可是当他举起那只手,整个人便如同浸了水的宣纸,立刻变得皱巴巴的。不止如此,他的头发花白,连声音也变得糙哑难听。
相似的情况也曾出现在江临斋身上,通神者只有失去修为灵能以后,才会露出这样的老态,但是林长鸣不仅能操傀,还能开启封魇阵,又不像是失去修为的样子。
洛胥眼尖,看清林长鸣手上的东西:“细线蛊虫。”
林长鸣手上还蠕动着数条如似黑线的蛊虫,道:“御君也认错了,这东西与细线蛊虫只是长得相似,它其实是明晗的秘术,名叫‘鸠咒’。”
所谓的“鸠”,便是斑鸠。这秘术与斑鸠看起来毫无关系,也不知道明晗为什么要给它起这样一个名字。
“当年,我想要复生师父,几近走火入魔。明晗一边表面上劝我迷途知返,一边又设计出种种巧合,使我对复生一事深信不疑。”林长鸣说,“我为了找到壶鬼族的圣女,对他言听计从,做下许多错事。”
堂内的银灯游晃,随着他的意念而飘动。在那微弱的灯光下,明濯看到他的脖颈、侧脸上都已经爬满了象征鸠咒的黑线。
林长鸣继续道:“等到我察觉出端倪的时候,已经是泥足深陷,难以回头。我深知自己知道太多明晗的秘密,他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便佯装无知,继续与他周旋。恰逢当时四山会面,我暗中请求西奎山的黄长老相助,可惜信还没有传出去,就被明晗发现了。”
明濯说:“他一向喜欢玩弄人心,纵使发现了,也不会声张,而是会装作上当,与你再演一段戏。”
林长鸣道:“你果然了解他。不错,他先是装作不知情,接着用傀儡扮作黄长老的模样,将我骗入一处密室中。我一进密室,便被他用秘术困住,修为尽封。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种秘法,用鸠丸、鹤粉、白骨花等毒物研磨成膏药,将我在其中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最终制成了药炉。”
“四山一体,你被困在密室中这么久,外头却无一人知晓,”洛胥说,“是他用傀儡顶替了你的身份。”
“我被制成药炉以后,受尽折磨,每一日都痛苦万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侍药的小仆见我可怜,便趁明晗离家之日,将我放走。我逃出神宫,原本想回东照山,却听说林长鸣早已称病退隐。”林长鸣笑声桀桀,说不尽的苦涩,“我终于如愿了,从此不再是林长鸣。我料想他不会就此罢休,一定会再将我抓回去,便扮作乞丐,在各州之间乞讨流浪。”
他年少成名,又有如意郎这样的美誉,最后却成了个无名无姓的乞丐,足见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明濯说:“他设计江临斋在先,把你制成药炉在后,又给你留下了这样丑陋的秘术。你恨他歹毒,变成乞丐也不忘报仇。但是我很奇怪,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他没死的?”
林长鸣道:“从一开始。我知道他狡猾多端,善于伪装,不会那么简单地就死了,因此一听说他暴毙的消息,就来到了霈都。”
“霈都门口的白薇武士是你召出来的,”洛胥看着林长鸣,“还是明晗召出来的?”
“御君既然问到了,我必然要实话实说,”林长鸣垂下手,“那是明晗召出来的。我与众宗门没有仇怨,杀他们对我也没有好处,我到霈都只是为了探查明晗的行踪,贸然召出白薇武士反而会打草惊蛇,再说以我的傀儡术,还不到能以假乱真的地步。”
洛胥说:“那么你引我们入阵的目的是什么?”
林长鸣道:“一是为了试探明濯的真假,二是为了避开明晗的耳目。”
“你又是如何确定我就是真明濯,而不是明晗假扮的?”明濯侧过头,额间的金箔半隐半现,“他那样厉害,在阵中也能操傀,连江临斋都被他骗过,你怎么就如此笃定自己这一次是对的?”
林长鸣说:“我与他相交多年,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格外熟悉。你若是他假扮的,我早该察觉。”
“这话不假,我也与他相识多年,对他的一举一动还算了解。”明濯话锋一转,“明晗喜欢玩一种游戏,你知道是什么吗?”
林长鸣道:“想必是操控傀儡?”
“那是他茶余饭后的消遣,他最喜欢的是演戏。”明濯身前的傀儡状若无力,身形一歪,又变回了纸人的模样。他捏起纸人,拿到眼前端详:“他既演坏人,也演好人,只要能骗取信任,他什么都愿意演,就好比此时此刻——”
纸人在他指尖微微泛皱,他抬起眼帘,与林长鸣对视:“他为了使我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不惜与你寄生同一具身体。我看这个鸠咒的‘鸠’,是鸠占鹊巢的鸠。”
这句话一说完,四周倏忽陷入死寂,阵中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剑拔弩张。半晌后,林长鸣佝偻的身体微微挺起,似是惊讶:“这话怎么讲?”
他脸上的黑虫密集,几乎要看不清容貌了。因此不论是惊讶,还是从容,都只能从语气来分辨。
明濯说:“是你的故事提醒了我,让我又想起一件事。”
林长鸣虚心请教:“哪件事?”
明濯拿纸人的姿势不变,道:“戏如果演得太真,别人就永远都发现不了自己上当了,而不知道自己上当的人,则永远不会感觉到那份痛苦。因此,明晗常常在引人入局后,故意露出一些破绽。”
林长鸣说:“我的故事有头有尾,不知哪里有破绽提醒了你?”
洛胥指间翻出铜板儿,在两人之间,很识趣地跟着问:“我也想知道,哪里有破绽提醒了你?”
明濯道:“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洛胥将这枚铜板儿抛了过去:“嫁妆给你。”
林长鸣说:“两位情比金坚,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一枚铜板儿就算情比金坚?”明濯话虽如此,却将铜板儿握在了掌心。他收回视线,继续道:“凭你的聪明,若不是明晗有意暴露,你恐怕直到此刻还把他当作至交好友。他引你发现,又引你上钩,你越痛苦,他越高兴。他把你制成药炉,并不是因为他缺人试药,而是因为他喜欢看人落入绝境。你绝望了,他就用一位小仆放你走,当你自以为脱逃成功的时候,便是再次中计的时候。”
林长鸣道:“世上还有这样坏的人吗?”
明濯说:“论修为、论品行,世上没有人敢称第一,但是论卑鄙,他的的确确是当世第一。我正是因为听到你的故事,才想到他会不会用同样的方式来骗我。明晗,你寄生在人家的身体里,是打算重演当年的河神旧事吗?”
林长鸣朗声大笑:“小濯,你可比这如意郎聪明多了,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有些人就是太笨、太蠢,即便露出破绽给他瞧,他也发觉不了真相。但是你误会了,我引你入阵,并不是为了重演当年的河神旧事,因为我知道,你比江临斋更狠,什么天关心门,你全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