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明濯手里不知道被谁塞了个牵巾,中间打着他没见过的同心结,另一头在洛胥那里。他肩头发间落了东西,抬头一看,竟是如雪般飘落的无忧花。
众人说:“夫妻对拜——”
明濯和洛胥碰到了头,在纸片人的簇拥下挤向所谓的新房。厅内的花烛轻轻爆了一下,明濯忽然停下脚步,说:“不对。”
洛胥的猜测没有错,可是那都是建立在林长鸣自认为江临斋也喜欢自己的基础上,然而他们刚刚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便是林长鸣知道自己上当了。
他知道这些年自己以为的那些回应,其实都是明晗刻意引导的结果。换言之,当林长鸣发现自己受骗的那一天起,他就明白,江临斋从来没有对自己动过心。既然没有动过心,那成亲算什么?那洞房算什么?痴心可以变妄想,但是痴心不会变龌龊。君子交君子,如意郎是个风流客,但他不是个下流人。
明濯攥住牵巾,猛然回头,声音很冷:“狗明晗,又是一个计中计。”
院里乍然起了风,把纸钱和花瓣吹得乱舞。火鱼灯笼一个接一个熄灭,终于,这里什么也没有了,就像林长鸣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
一切都是假的。
第104章 低语夜你又在说疯话了。
一人笑说:“我欲成全你们两位的好事,你却反要说我设计你们,这算不算恩将仇报呢?”
这声音正是刚刚佯装逃跑的明晗,他现出身影,指间赫然夹着那枚阴阳子儿。
“你抢别人的身体,又偷我的嫁妆。”洛胥转过身,看向明晗,“如果真想成全我们的好事,就先把这枚铜板儿交还给君主。”
“御君的阴阳子儿果真厉害,连我的真身在哪儿都能嗅到,可惜你如今没有灵能,明濯也施展不出它全部的能耐,它追到一半,便偃旗息鼓了。我见它掉在地上无人召回,这才将它带了过来。”明晗端详着铜板儿,“我上次见到这枚阴阳子儿,还是在老御君的手中,这样珍贵的东西,御君居然说送就送。咦,莫非你们二位不是在虚情假意地演戏,而是真动了凡心,打算顺应契约,做一对神仙眷侣?”
明濯说:“你断了一次头,管的闲事倒比从前更多了。怎么,你那颗重新长出的脑袋里,还多了根舌头吗?”
明晗仍笑道:“我是你舅舅,自然要操心你的终身大事。说起来,你与御君的缘分,还是我求来的,你们若是成了一对,也该请我一杯喜酒喝。”
他讲话流畅,谈笑自若,虽然还用着林长鸣的身体,却看不出半点林长鸣的影子,这是个坏征兆,表明他很可能完全控制了林长鸣,若是如此,事情就变得更棘手了。
“这缘分的确是你求来的,请你喝一杯喜酒也合乎情理,”洛胥说,“只是在阵里顶着别人的身份,纵使成了亲,也是在圆别人的心愿。我堂堂一个天海御君,如何能受这样的委屈?”
明晗哈哈道:“御君此言差矣,只要是有情人,用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这样好了,如今我做主,你们二位就在这里结完这场亲吧。”
他说罢,将手一抬,做出个“请”的姿势。周围的景物骤变,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升起数根燃烧的香。这些香从明濯和洛胥的背后延伸出去,一直铺向黑暗。
明濯认出这些香,说:“这香选得很应景。”
明晗道:“怎么个应景?”
明濯眸子里没有笑意:“断头香配你这个断头人,还不够应景吗?”
“这话又说错了,我的头好端端地待在脖子上,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明晗成竹在胸,“不过你有一点没有说错,断头香要配断头人,那你何不猜猜看,今晚要断头的,究竟是你,还是御君?”
断头香升起白烟,昏暗间,有风吹来。那风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明濯闻不出这是什么的味道,但是他脊背上蹿起一点凉意,仿佛碰见了天敌。
“是我忘了,你们二位不论谁的头断了,另一个都会跟着死。”明晗打响指节,“唉,这怎么办?还是赶紧把亲结了,再商量同葬的事情吧。”
伴随那声指节响,消失的众人再度现身,都变作了红纸脸的武士模样。这些红纸脸的武士俱是傀儡,一落地,为首的那一排便举起手中的双板斧,朝着明濯和洛胥劈来。
洛胥说:“他这个召傀的动作是你教的?”
“是明氏传的!”明濯闪避不及,抬脚踹中武士的胸口,那武士胸口凹陷,里头居然是空的。
明晗沙哑的声音咳了几下:“从来只有儿子像爹,哪有爹像儿子?御君,你应该问,他召傀施咒的动作是不是我教的。嗯,这些人虽然是纸做的,可是斧头是真的,你们要当心啊。”
言语间,明濯腰间的珠玉环链被砍断了,他接住几颗飞起的残珠,嘲道:“你控制了林长鸣,就是控制了封魇阵,要杀我们两个人轻而易举,何必多此一举?”
明晗说:“有些事情,你以为是多此一举,说不定却是我必不可少的一步,好比你杀我时,我流的那些眼泪,若没有那些眼泪,你也不会相信我要‘死’了。”
他极其擅长游说和狡辩,因此该说的话绝不少说,而不该说的一句也不说,与他打交道,想要分辨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可比登天还要难。
红纸脸的武士逼得紧,明濯与洛胥不知不觉中已经退到了断头香丛。他们越往后,明濯就越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有一股味道,”洛胥停下脚步,“很腥。”
武士们凌乱的脚步声中,似乎有什么滑动的声音。那声音极为缓慢,像是压着地面,擦过耳边……洛胥心念电转,想到了一样东西。
河神庙顶,黑瓦鱼鳞。
洛胥忽然伸手,摁住明濯的后背,与他同时向前倾身。电光火石,一阵腥风猛地扑过他们的头顶,将两个人直接带倒在地。红纸脸的武士们纷纷被碾,如同被鞋底踩烂的废纸。
等他们再抬头,断头香丛的上方,居然垂着一颗硕大无比、堪称可怖的蟒蛇头。蛇目分金、蓝两色,竖起的瞳孔好似裂沟。
洛胥说:“这阵里的河神庙模样奇绝,原来真是一条黑蟒。”
“说好了点香送终,”明濯扑开腥风,“明晗,你的‘必不可少’,就是用断头香召这个东西。”
明晗身影半隐,笼罩在一团黑雾中,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你们没有认出祂是谁吗?也是,如今除了壶鬼族的人,没人供奉祂,你们不认得也是情理之中,不过……”
地面震动,这条黑蟒似乎在移动身尾。明濯倏然侧过头,看见另一边的上方,竟然也出现了一颗相似的蟒蛇头,只不过这一颗的蛇目是红、绿两色。
洛胥神色不变,声音却沉了下去:“大阿。”
双头异目,巨身黑鳞的蟒蛇只有一条,便是传说中曾捅破天顶、引来天水的大阿,不过六州的地脉都是由大阿的尸骸变化而成,所以单论大小,这一条只能称得上是“小蛇”。
“我料想林长鸣要引你们入阵,必不敢使用东照山的咒诀,因此他只能用傀儡术,而所有的傀儡术都是壶鬼族从大阿那里得到的,如今我顶替了他布阵人的身份,只是试一试,便真召出了一条大阿来。”明晗说,“这也算是意外之喜,不过……”
他又闷闷地笑起来,肩头也跟着耸动,好像再也装不下去:“明濯,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大阿,为什么要当御君的面装不认得?刚刚听到你们两个人那般要好,我倒想问一句,你有没有同御君说过那些秘密?那些如何吃人,又如何吃神的秘密?”
风止住了。
明濯眼帘半抬,表情如常:“你又在说疯话了。”
“这世上若是有人是清醒的,那必定是我,你觉得我在说疯话,那是你不敢承认。”明晗身量微长,从黑雾中变回林长鸣的少年模样,“因为你一旦承认了,就是在告诉这世上的所有人,大伙儿白天拜、夜里也拜的神祇统统都是——”
他停顿一下,嘴角勾动,浑身说不出的邪性。
“都是不通神智、任人宰割的畜生。”
第105章 天注定一是有人拴着我,二是我嘴硬。……
这话一落地,便引起明濯冷笑:“且不论祂们是什么,单就畜生这个词,只有你最合适。”
“我说的是实情,你说的却是气话。”明晗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不仅不生怒,反而继续笑道,“什么是畜生?就是教不会也养不熟的禽兽。好比你父亲,人家给祂起名叫晦芒,祂却连这两个字都不认得,整日在神宫里被使唤来使唤去,跟我们养的一匹马、一条狗没有区别。”
这时月色浑黄,把原本的景象都遮掩住了。明晗借着林长鸣的皮囊,倒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采,只是说出的话却十分诛心:“再说马和狗还有稍通人性的时候,神祇有吗?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你那父亲发起狂来,却连你也要吃,若不是我当时情急生智,把祂的心挖了,只怕你已经被祂撕得个粉碎。唉,人家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虽然只是你舅舅,却也为你操碎了心。这些年什么开窍通神,什么施咒操傀,都是我亲自教你的,可是你偏偏不识好歹,与我生分也就罢了,还要设计杀我,当真是伤透了我的心。”
“你都说了事事是你教的,那这设计杀人的手段,同样是你教的。我砍你的头,也算是出师,你高兴还来不及。”明濯抬起手,指间卡着几颗残珠,“我看你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还以为你是胜券在握,可是这几颗玉珠怎么一直不消失呢?”
明晗微笑:“这几颗玉珠不消失有什么?”
“自然是有大问题,”洛胥也抬起手,轻轻一吹,让指间的纸钱飘了出去,“这玉珠和纸钱都是林长鸣用意念幻化出来的,如今他被你完全控制了,你想要这些东西消失,只要起个念头就能办到。”
那几枚纸钱在半空打着旋儿,如同漂浮不定的白蝶,颤颤巍巍地抖着翅膀。它没有消失,便说明林长鸣还存有几分意识,明晗未能完全控制住他。
明晗再次哈哈大笑:“我看你们两个,还是分开比较好,同样多的心眼凑在一起,迟早会相互猜忌,这日子可过不长久。嗯,不错,又教你们瞧出了端倪,我的确未能完全控制林长鸣。我说过,他虽然蠢笨,心智却很坚定。”
他每句话都真假难猜,如今挑明了,反倒又让人不敢确定,因为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他刻意营造出的假象。
洛胥说:“林长鸣如今既不是族长,也不是通神者,你再折磨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明晗道:“我赐他灵能,又助他开阵,皆是在帮他完成心愿,这怎么称得上是‘折磨’呢?御君与其劝我,不如劝一劝自己,当年我答应老御君给你一个半神做伴儿,没承想如今反成了枷锁,你万万不要因此生气才是。”
他先是暗示明濯有所隐瞒,接着又提起魂魄相许的事情,似乎是想瞧一瞧洛胥的反应,又或许是想引得他二人内讧。
洛胥目光落在纸钱上,似是被吸引了,只道:“哦?这么说,契约搞反了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那契约定得太早,我又死了一回,哪里还记得清细节?要说缘故,现在确实也想不起来。”明晗话不说满,对洛胥仍笑道,“但是解开契约的办法,我或许知道一个,御君要听听看吗?”
洛胥说:“不必说了,我看这契约是天注定。”
明晗奇道:“这也算天注定?”
“出乎意料,又顺理成章,不就是天注定吗?”洛胥看那纸钱一直飘而不落,“你这么喜欢给人建议,现在何不听听我的建议?”
明晗说:“愿闻其详。”
洛胥道:“我的建议便是,不要总惹君主生气。”
明晗却说:“这话在外面说倒也罢了,在这里说,恐怕没什么威力。我知道御君天纵英才,修为深不可测,可是任谁来了这阵中,都得由虎化猫,乖乖听我安排,你想替他出气,现在是办不到了。”
“我不与你动手只有两个原因,”洛胥抬起两指,点在自己颈间,“一是有人拴着我,二是我嘴硬。”
明晗道:“好一个嘴硬,这倒与老御君像极了。”
“我爹嘴硬有人撑腰,如今轮到我,也算是吧,”洛胥微微挑眉,“我没法替君主出气,但是君主却有办法替我出气。”
明晗说:“难道君主还能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出灵能吗?”
明濯左手一抬,拉住了洛胥的领口,对明晗,又或是对那具身体道:“林长鸣,你再不清醒,我就杀了你师父!”
明濯知道林长鸣听得见,这些纸钱便等同于林长鸣那游丝般的意识。不论阵内阵外,不管从前现在,林长鸣的痛点只有一个,便是江临斋的死。不想“江临斋”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即刻把灵能还给“如意郎”!
纸钱顷刻间“呼啦啦”地变多,如同蝶群一般飘满天空。明濯额间的月牙渐隐,听得一阵风响,是灵能回涌的前兆。
第106章 君子交铜板儿清脆地响了一声。……
明晗说:“我以为你们是诚心与我对谈,结果却是为了声东击西。唉,舅舅做到我这个份上,竟然也看不到半点真心。”
“想看真心还不简单?”明濯已经显出月神的模样,被那条白绸游绕住双眼,唇角带着冷笑,“我现在就帮你挖出来,你可以捧着它一次看个够啊。”
——铮!
琵琶弦动,红纸脸的武士们顿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得粉碎。明晗道:“你娘是个柔性子,连杀鸡都见不得,但是你不一样,你懂事起杀性就很重。当年我不许你出寝殿,就是害怕你一见到生人,便像你那畜生爹似的控制不住。这本是为了你好,可是你怎么样?非要缠着你的姆妈带你出门,结果如何?她被你生生害死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她的孩子还比你小一岁,那么小就没了爹妈,也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铮!
琵琶声刀子似的,震起一片纸屑。明濯拨着弦,像是百无聊赖时的消遣:“你占别人身体的时候,没把脑袋捎上吗?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看你是年纪到了,人也糊涂了。”
明晗吃了一击,两只袖子都破了。他身形化雾,又在另一边重现出来,道:“我可不糊涂,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每次入宫照顾你,都会把自己的小孩藏在轿子里,带入殿内陪你玩耍。她死以后,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又把那孩子藏在宫中,借口喂养豹子,给他弄些生肉果蔬吃。”
明濯说:“东拉西扯。你说这么多废话,没有一句是我要听的。”
月神的琵琶样式古朴,不知是什么来路。明濯不通音律,只是随着心情胡乱拨弄,便已经将明晗操控的傀儡尽数杀了。明晗不敌他此时的锋芒,狡猾地依靠那阵黑雾不断闪避。
“我教你开窍,你就照猫画虎,也教那孩子开窍。后来这小孩长大了,你放他出宫,可是他胆子太小,不敢跑太远,就在家门口随便入了个小门派。那门派名不经传,谁也没听过他们的名号,只知道门内有个瘸腿瞎眼的老头,爱坐在巷子口吹嘘自己有一把月神赐祝过的宝剑。”明晗被逼得越紧,语速就越快,“这样一个老糊涂,自然也教不出什么高徒。那孩子跟着他,宝剑没见过,破烂铁剑倒是有一把。如此几年,老头死了,那孩子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到霈都,从此做了你的守门人。”
嗖!
明晗的面颊上浮现出两道血痕,他擦了一把,满不在乎:“人人都讨厌你,偏他忠心耿耿,把你当作救命恩人。这事是不是听起来很感人啊?可惜这也是得了我的真传,全是手段罢了。你在神宫没有可用的人,正巧他活着也是活着,不如当作棋子,用来试探我的耳报神。我佯装没察觉,任由你放他走,你就以为这是我抱病虚弱的开始,于是筹谋几年,最终将我斩杀在殿内。唉,难为你一计接一计,结果我却是假死。可怜那守门人,真心换假意,与他娘一起,一生都做了咱们舅侄较劲的脚底泥。”
琵琶声里的杀意浓烈,纸屑被扬成粉末。明濯弦拨得越重,脸上的神情就越漠然。他身若轻云,在珠玉和金钏的堆叠中不仅没有被遮住光彩,反倒更显出一种傲然睥睨,这态度仿佛是在回答明晗:什么救命、什么手段,凡是他做的,皆是不容置喙的。
阵中风刀肆虐,明晗闪身到小大阿的侧旁,接着说:“御君,君主既然替你出了气,那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来日该怎么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