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说边往后退,突然碰个门槛,没留神倒了进去,“扑通”一下,正掉进个怀抱里。江濯一愣,仰头往后看。

这是个僻静的酒馆,门口正站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要出去。这人个头极高,江濯眨了几下眼,都没瞧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头发。他——他墨发高挑,这没什么,可他头发有些卷,铺下来的时候,让江濯想到某种疏懒休憩的猛兽。

江濯说:“这位朋友……”

这人单手撩起横在彼此之间的帘子,露出脸来,江濯中指上的“红绳”也是在这一刻,忽然发了威。那股刺刺的灼烫,从指间一路刺进心窝里,好像要江濯牢牢记住他似的。他比外头的所有人都俊朗,只是眉间有点心不在焉,仿佛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直到他垂了眸,盯着江濯。

——再也没比这个眼神更专注、更露骨、更危险的了。

第12章 交新友“哦——你迷路了!你迷路很厉……

江濯酒喝得半酣,正是最倜傥不羁的时候。他不着急起身,反而把空酒壶丢开,举起那只系有“红绳”的手,既给自己看,也给对方看:“奇怪,奇怪,怎么它一见你,就像是要烫死我。”

对方听了,还真俯下身:“是吗?给我瞧瞧。”

他语气慵懒,把帘子抬得更高,以免它挡着自己的眼睛。因他个高肩宽,所以俯身过来的时候,将江濯能看见的光全挡住了。

江濯说:“如何,你见过吗?”

对方的目光在他指间转了一圈,淡淡道:“没见过。”

江濯听完就笑,逗起他来:“没见过很好,证明你不是个大凶邪。”

对方也笑,好像这话很有意思:“你见过很多‘大凶邪’吗?”

看没有别人进出,江濯索性一撑手,就坐在了地上:“算大的没几个,小的倒见过不少。怎么,兄弟,你也是通神者?”

通神者便是修行者,因为他们都学注神语,又能从神祇那里借来灵能,所以也叫这个名字。

对方说:“我是文笔匠①。”

江濯这下真来了兴趣,又将他打量一遍,好奇道:“是东照山的文笔匠吗?”

从前这世上有四座承天柱,分别镇守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可惜旧旦时期塌了两座,如今只剩下北鹭和西奎。据说,东边的那座叫作“东照”,曾是苦乌族的驻地,苦乌族既不耍刀也不使剑,他们用的是笔。东照山崩塌以后,他们逃散各地,行走江湖也不再用“苦乌”这个名字,而是改叫文笔匠。

每个文笔匠的技艺都是独门绝学,他们有的擅长鸟兽,有的擅长山水,但不管细节如何不同,都必须用沾过特制符水的笔作画。这些画一般不画在纸上,而是画在人的身上,能帮人施展出自己原本不会的咒诀神威。

对方说:“算是,反正是从东边过来的。”

那店家极有眼色,看俩人在门口相谈盛欢,忙差使伙计,在跟前支了个小案几,一边擦拭一边道:“二位公子真会挑,坐咱们这里,一会儿把帘子挑起来,就能看到南皇台的灯,是个一等一的好位置呢!”

江濯笑骂:“你倒殷勤,少爷可还没说要在你家喝酒。”

“进门即是客,公子们不喝酒便罢了,这杯茶请一定要尝尝。”店家手脚勤快,倒好茶,依次奉给他俩,“我观两位公子品貌非凡,气质脱俗,也想沾沾两位的‘仙气’,所以这杯茶,算是我斗胆请两位喝的。”

他笑容满面,又会讲话,比刚才楼上吃酒的那群人讨喜多了。两个伙计把门口收拾一番,布置得像个专座,和着外面的夜色,倒有些意趣。

江濯对那人说:“我刚撞到你,实在对不起,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对方自然道“好”,待他坐下来,江濯才看到,他身后放了个木箱,足有半人高。他见江濯好奇,便说:“这是我作画的家当。”

一个伙计想提,可那木箱极沉,不仅纹丝不动,还把地上铺的草席都压凹了。他们几人合力,谁知这箱子居然还是纹丝不动!对方这才想起来,又起身,单手把箱子提到一边,看得大伙儿啧啧称奇。

店家夸道:“公子膂力过人,我看那刘急快、陈索命几个人也不过如此!您先坐,我这就去喊人备些下酒菜。”

店家伙计都退回堂内,剩下他二人。那案几很小,对方想坐下,就只能屈着一条腿。

江濯问:“兄弟,怎么称呼?”

对方道:“我姓洛,单名一个胥。”

江濯为他倒酒:“好,洛胥兄弟,我叫江濯,草字知隐。”

洛胥接过酒,先没喝,而是问:“那我是叫你江濯,还是叫你知隐?”

江濯先喝一杯,才说:“这个嘛,我做朋友,没有那么多规矩,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洛胥本瞧着他,听他这么说,眸光微动,抬手把酒喝了。下酒菜来得极快,店家把菜布置好,劝他俩趁热吃,又退回堂内,不再打扰。

江濯说:“你也是来看争元比赛的吗?”

洛胥拿着酒杯,扫了眼远处的南皇台,又转落回江濯脸上:“‘争元’是什么?”

江濯刚打听过,这会儿正用上:“原来你也不知道?争元便是选择两个膂力强者,在南皇台上争斗交扑,谁赢了谁就能得赏赐。”

洛胥似是刚懂,把酒杯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原来如此,你爱看吗?”

江濯说:“我不看,不过你既然不看争元比赛,到弥城是为什么?”

洛胥道:“我迷路了。”

江濯正在喝酒,闻言一口酒呛在喉咙里,险些喷出来。这可有意思!天底下除了他江知隐,居然还有人会迷路。他大为震惊,忙撑起脸,隔着杯盘酒菜,端详起洛胥,越看越稀奇:“哦——你迷路了!你迷路很厉害吗?”

洛胥也撑起脸,漫不经心:“我吗?很厉害,经常绕圈子,什么东南西北,从来分不明白。”

江濯很是赞同:“天大地大全是一家,本来就不该分什么东南西北……咳!那你此番出行,有人陪同吗?”

洛胥说:“我没有亲属朋友,一直是一个人。”

这倒可怜!难怪他对什么都没兴趣似的,原来是孤苦无依,才不得不将自己伪装成这般模样。

江濯道:“既然如此,从东边走过来,路上吃了很多苦头吧?”

江濯曾听他大师姐说,文笔匠打架都不行,经常两拳就倒,是所有宗族门派里最弱的。这人打不起架,又常迷路,运气不好的时候碰见恶人,可不得受欺负?

果然,洛胥微微点了下头:“我路过中州,误入了雷骨门的驻地,被他们打了好几道雷。”

一提雷骨门,江濯可就精神了。要说起来,雷骨门与婆娑门,算是一对盟友姐妹,江濯常用的“破嚣”,就是雷骨门令雷三诀中的第一诀,他师父早年也曾带着他们几个去雷骨门玩。结果这一玩,就玩出了大梁子,梁子主要结在他大师姐身上,反正等他大师姐一下山,又跟雷骨门打了几架,赢没赢不知道,倒害得江濯和天南星只要路过,就会被雷骨门徒追着打!

江濯趁机说:“他们家的人脾气最差,好话坏话都听不得,动不动就召雷拔剑,很可怕,很可怕!”

他们师姐弟几个,都是狗脾气,在各州怕的人没几个,偏偏雷骨门里就有一个,还是最厉害的一个!连他师父都打不过!

洛胥深有所感:“一有风吹草动,那里就遍地雷声。”

江濯心有余悸:“你下次还是绕开那里为好,他们……他们家有个叫李象令的,号称‘剑惊百川,天下第一’,实在是可怕……”

他俩因为雷骨门,倒变得同仇敌忾了。江濯交到新朋友,很高兴,又喝了两坛酒,问洛胥:“兄弟,你以后做什么打算?”

洛胥道:“我四海为家,能混口饭吃就行,没什么具体打算。你呢?”

江濯说:“我明早动身去望州,有些事情要办。”

洛胥把酒喝了,垂着眼皮,刚刚还谁都不在乎,现在倒有几分失意。他失意起来跟别人很不一样,不会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像是孤身惯了,已经能平常应对别离。他也不看江濯,只道:“好,萍水相逢就是缘,能碰见你,我很高兴,多谢你今日请我喝酒。”

江濯还没被人这么舍不得过,他每次去哪里,哪里的人就巴不得他赶紧走,连他下山的时候,师父也点炮欢送。当下看洛胥这样,心里十分忐忑,仿佛抛弃了人家似的。他“嗯”一声,又“嗯”一声,倒也不好邀请洛胥同行,鬼知道饲火族是个什么情况,万一很危险怎么办?

眼看酒快喝完了,江濯只好说:“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洛胥道:“没事,我问问人就能找到。”

他说得越轻描淡写,江濯越是如坐针毡,少爷哪招架住这种心情?起身说:“这么晚了,问人要问到几时?我送你!”

他拿腰间还剩的钱袋结了账,领着洛胥出门。外边灯火通明,炮响连天,还是热热闹闹的。到门口,江濯才抓了瞎——他装模作样的,竟忘了,他自己也是个迷路鬼!

江濯回头:“要不……”

洛胥背着木箱,怀里抱着没喝完的酒坛,正看着他。那眼眸颜色漆深,不看人时显得冷漠没劲,但每次看着江濯,都专注得很,好像江濯说什么话都是对的,也好像江濯说什么都能让人伤心。

江濯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没事!”

洛胥说:“我住东一区子虚街第十九个‘乌有巷’里的‘没道理’客栈。”

江濯心道:这弥城人真是无聊,起得都是破名字,什么子虚街乌有巷没道理,还有十九个!贼老天,北鹭山上甚至没有十九间房子!

他插起扇子,猛吸一口气,拿出跟人打架的魄力,决意拼了!

第13章 文笔匠好兄弟,好大的口气。

出了巷口,街上的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江濯左转右拐,只觉得哪里都富丽堂皇、悬灯结彩,看得他眼睛都花了。他犯起难,忽然看路边有个茶摊,便说:“还要走一会儿,我请你喝茶!”

说罢也不等洛胥回答,拽着人就过去了。那摊主见有客来,忙缩回看热闹的脑袋,招呼他们坐下。

这种茶摊在弥城随处可见,都是临时支的,卖些煎汤茶药给人解渴用。江濯要了两碗煎茶,趁洛胥喝的空隙,悄悄向摊主打听子虚街的位置。

摊主细想片晌:“不瞒客官,小的家住西庙那边,因今晚有争元比赛,才能在这里摆摊卖茶。您说的子虚街,小的实在没听说过,兴许是贵绅仙宗住的地方。”

江濯说:“贵绅仙宗是什么?他们又住哪边?”

摊主道:“客官是北边来的吧?咱们近南二州,早分籍了,如今娼优屠夫、工卒商贩都叫‘贱户’,小的就是贱户。像陶公那样的老爷,就是‘贵绅’,至于‘仙宗’,说句冒犯客官的话,您就是仙宗呀!”

他见江濯似有兴趣,便将分籍一事细细说来。原来这近南二州,自从天命司入驻以后,就有六个等级,分别是脏奴、贱户、良民、贵绅、仙宗和大稷官。其中脏奴最可怜,不仅要做人奴仆,还要供人买卖,至于贱户,平时都限制在城郊,不许胡乱走蹿。

江濯听明白了,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分法,更没想到天命司居然这般不要脸,把别人当奴隶、当下贱货用,把自个儿却封做最上等、最体面的人。

摊主也怕祸从口出,讲完分籍便岔过话题,只对江濯说:“客官沿着这条街,到前头去看看,那边俱是贵绅仙宗的落脚处,兴许有您找的子虚街。”

江濯道了声“多谢”,挪步回来,见洛胥正好喝完最后一口,便问:“好喝吗?”

洛胥把这一碗茶分十几口喝,总算等到人回来。他将眼皮一撩,看向江濯:“还不错,我们接着走吗?”

江濯说:“走……嗯,往前走。”

这时,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像个人涡似的,快把茶摊挤翻了。他俩别说往前走,就是想跨出去都难。洛胥跟他手臂紧贴,突然问:“那头来的也是你的朋友吗?”

江濯酒喝太多,没搞清“那头”是哪头,望了一圈,才在人群里看见张熟悉的脸。那张脸一见到江濯,顿时眉毛倒竖,破口大骂:“()&@!%?”

江濯疑惑:“他说什么?”

洛胥说:“夸你的吧。”

小陶公还在喋喋不休,看他俩没有反应,忽然将手一挥,指着他们,朝左右喊:“还愣着干什么?真是要死,给我拿下!”

洛胥道:“你这句听清了吗?”

江濯一手抓住洛胥的手臂,一手抽出折扇:“听清了,顿——”

他本意喊“顿陷”,可周围全是人,地若是塌了,寻常百姓怎么办?这么一迟疑,小陶公派出的鬼师已经到了!

“烦人精,落水狗,”江濯拽着洛胥左右闪避,笑说,“跟着少爷干什么,要骨头吃吗?”

小陶公骂道:“我最恨他这张嘴,把他的舌头也给我割了!”

那新来的四个鬼师俱是高手,狼扑过来,呈四角站位,把江濯二人包围住,接着一起掐诀施咒:“束魂!”

来一个江濯不怕,来两个他也不怕,可来三个、四个着实烦人,况且这街上人来人往,他根本施展不开!情急间,只见他打开折扇,念道:“泰风!”

一股强风骤然刮起,把四下的百姓全部推开,以茶摊为中心,卷出个空地来。那四个鬼师受到风的袭击,不得不齐身后退,可他们都是家中精锐,不仅临危不乱,还反制一手:“缠身!”

“缠身”也是鬼师之术,能召出亡魂助阵,将被施咒者浑身缠住,使其双臂受制,只能定在原地任人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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