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此咒一出,江濯的手脚果然一沉,他索性换个咒诀:“焚灰!”
他的袖口、袍间霎时燃起了业火,火鱼金闪闪的,把胆敢碰他的亡魂烧了个干干净净。他一挥袖,抖落灰尘:“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你们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吧!”
音落,四个鬼师脚踝一重,似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紧接着四个人依次“扑通”倒地,被直直地拖向江濯!
一个鬼师说:“不好,是‘相逢’咒,上他的当了!”
“相逢”也是个咒诀,不过因为此诀出处神秘,会的人很少。据说相逢能调令一种灵官,使祂们遁地抓人,使用此诀最凶悍者,甚至能将人拖到百里之外。
江濯道:“不妙不妙,这当上得离奇,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每说一个字,鬼师们便瞪大一分眼,生怕他又在话里混入什么咒诀,真是提心吊胆!
江濯说:“你们不必害怕,我会得很少,什么破嚣,什么令行,我其实都只懂个皮毛。”
他语气寻常,也没掐诀,像是在闲聊。鬼师如临大敌,唯恐听见天雷滚响——还好今日夜色正好,天上没有动静,他们刚松一口气,却见江濯已不在原地。
一人大惊:“令、令行是真的!”
再看小陶公,已被江濯拎在了手上。鬼师几个人让他耍得几欲吐血,他们自诩阴险狡诈,如今反在这里磕了跟头——这人实在是个混世魔王,真真假假的,尽以玩弄人心为乐!
一个鬼师挣脱“相逢”咒,急声喊道:“休伤小陶公!”
江濯踩着小陶公的轿撵,把小陶公摇摇晃晃地提在半空。小陶公的领口卡住了脖子,缩着一双脚,像个刚被拔出来的萝卜,只顾着叫骂:“一群吃白饭的废物,竟两次让他这样的山野杂修给打了。我养你们,不如养条狗!晚上回去,让爹把你们统统杀了!”
他被惯得太坏,一点反省之意也没有,一会儿说要杀了江濯,一会儿又说要抓那个弹琵琶的盲女,满嘴的污言秽语,实在很讨厌。
江濯听了一半,便没耐心了,正要把小陶公踹下去,就见半空中“嗖”地飞来一记冰箭。
那箭正钉在小陶公的身侧,两个呼吸间,以箭头为源点,迅速铺开一层薄冰。这冰看似无害,却冷得出奇——婆娑门以业火为源,又是日神旲娋的遗民,最受不了的就是冷了!
江濯身上的火鱼一暗,踢开小陶公,连退回茶摊边。旁边忽然伸来一只手,他一扭头,看是洛胥。
洛胥扶着木箱,正在喝茶,见他回来,便把喝一半的茶递给他:“喝两口驱驱寒。”
江濯看看那茶,又看看他:“你刚怎么不跑?”
洛胥面不改色:“我害怕,实在跑不动。”
他们对话间,飞身下来个白衣人,正是先前在酒楼里的那个稷官。这人一见江濯,便露出笑来,拱手行礼:“这位朋友,又见面了!”
洛胥淡声说:“哦,这也是你朋友吗?”
江濯没把茶喝完,就摆手道:“不认得。”
那人也不尴尬,谈吐间是很温柔,风度翩翩的:“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你不认得我,我却想与你结交很久了。既然你从不跟天命司的人喝酒,那茶……”
洛胥的木箱一晃,倒在茶摊上,那茶摊如何受得住?“哗啦”一声全塌了。里头的茶汤原本就所剩无几,现在更是一滴没有。
那人再不懂,也瞧出点端倪。他转而看向洛胥,笑容淡了几分:“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洛胥连个眼风都没给他,始终看着江濯:“他森*晚*整*理用冰箭刺你,你怕吗?”
江濯端着碗,醉得懒洋洋:“说不怕,又有点怕,他克我呢。”
洛胥唇角一勾:“有我在,谁也克不了你。”
江濯道:“好兄弟,好大的口气,你要怎样?”
洛胥说:“你把手给我。”
江濯疑惑地抬起手,将系“红绳”的那只手递了过去。洛胥接住,先用一指沾了江濯碗底的剩茶,再在江濯的掌心画了几笔。
茶渍在掌心晕开,江濯一时间分不清是茶的余温,还是洛胥的指尖温度,总之一圈又一圈,热热痒痒的。
洛胥画完,像怕别人看见似的,把江濯的掌心轻轻盖住,倒没有唐突握紧——可他的手骨节分明,十分修长,盖在江濯的掌心上,就仿佛握住了江濯一般。
江濯探头:“这是什么?”
洛胥说:“是汹沛。”
“汹沛”是苦乌族的古咒诀,传说能引来波涛万顷。江濯没学过,自然也没用过,可当洛胥说完以后,他掌心的麻麻痒痒就变成一股遒劲的凉意。这股凉意沿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上,刹那间,他已然有种“会了”的感觉。
那人瞧着不对劲,上前几步:“两位——”
江濯玩心一起:“汹沛!”
脚下骤然腾起八面波涛,向那白衣稷官汹涌冲去!稷官也不料此地居然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文笔匠,被数人高的水浪一拍,顿时浑身湿透,然而这还没完,那一浪接一浪,打得人猝不及防,等他回神,二人已经跑了!
江濯施完“汹沛”,没忘向摊主赔钱,把钱一抛,又拽着洛胥连施三个“令行”。二人出了人群,正撞见南皇台点礼炮,把一圈照得明亮。他索性以此为据点,先沉口气,接着朝天大喊:“天!南!星!”
这个“星——”拖得老长,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咒法,让这一声惊天动地,响遏行云。周遭的人都捂住耳朵,只见远远跃出个少女,踩着酒旗店幡一路起落,立刻就到了他们跟前。
天南星抱着剑,落地一愣:“什么人?”
江濯说:“我的好兄弟!”
天南星歪头,有几分迷惑:“四哥,你好兄弟真多。”
洛胥倒来了兴趣:“哦?真多是有几个?”
江濯猜测那稷官不会善罢甘休,势必还要再追,是故不等他二人说完,推着洛胥向前,随口敷衍:“有五六七八个吧!小师妹,快走,再不走就叫你打架!”
第14章 与人行她四哥千万别说画,一说就惹人……
三人钻入人群,一阵飞奔,好在有天南星带头,不至于迷路。等到寅时,三个人终于回到了码头。因跑了半宿,三人都饥肠辘辘,便在一家还开着的分茶店门口吃包子。包子吃一半,听见城里有人打铁牌子,高声报晓:“天色阴晦——今日有雨!”
城里报晓,除了时辰,也报天气。此地有天命司稷官坐镇,一般不会虚报、假报,那打铁牌子的人说有雨,这里就一定会下雨。
江濯几个包子下肚,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他仰头观了会儿天色:“我们几时出发?”
天南星说:“快了,卯时马车来接。”
江濯道:“很好,我看这雨不像是自然下的,倒像是有人专门召的。我们早点跑,免得节外生枝。”
他有些在意那个白衣稷官,因为对方唤出的“冰”不同寻常,能压制他身上的火鱼纹。不光如此,对方跟他两次交手,都没有念过咒诀。
咒诀的念读非常重要,因为通神者是凡人之躯,他们施展神威时所用的灵能,都是向自然万灵“借”的。因此,每个通神者在施咒以前,除了要调协气力,还要将自己的目的清晰地告知万灵。
传说太初时代,始祖艽母死后,双目化作日、月双神,双神向凡人耳语,凡人以此成为万物中唯一的“通神者”。在过去的数千年里,通神者将这些耳语整理记载,变成“注神语”,世间所有的符咒都是从注神语中译出来的。
例如“令行”,“破嚣”这样的二字诀,都是经各族各派努力后的简化诀,它们的全句原称应该是“令地官听召行刹那之举”和“破天臣翼幕召嚣狂之雷”。
不必念读咒诀只有四种情况:一是施咒者不是人,是神祇本尊;二是施咒者门派离奇,不以“念”为主,而是以“写”、“画”为主,比如文笔匠;三是所用并非咒诀,是兵器诀,兵器通神,自带灵能;四是施咒者威势通天,上能震慑群神,下能降压众灵,是通神者中的通神者。
江濯思忖半晌,觉得白衣稷官还没有强到那种地步,多半是借助了什么兵器,或是施咒方式隐秘……总之,他在找回引路灯灯芯以前,还不想惹上这样的麻烦。
天南星等了片刻,见没有人提,便抱起剑,左右各看一眼:“四哥,这位兄弟也要跟我们一起上路吗?”
江濯说:“啊?”
他一偏头,越过天南星,正看见洛胥。洛胥似是还没酒醒,拿着半个包子,也在看他。这一看不得了,江濯心先虚了。哎呀呀……少爷望天,心想:我怎么把人骗到这里来了!
洛胥把包子放下,对天南星说:“你四哥昨晚跟我说过,他今天要去望州办事。我一个文笔匠,跟上去只怕给你们添麻烦,等会儿你们上了车,我就回客栈。”
天南星扭头看江濯:“文笔匠很厉害的。”
江濯说:“我没说不厉害啊!”
天南星道:“我知道,你以前听大师姐乱说,以为文笔匠都——”
江濯忙把最后一个包子塞到天南星手里,劝她:“你吃吧,快吃吧!别提大师姐,我头好痛……酒喝多了果然遭报应。”
洛胥垂着眼眸,慢慢说:“昨晚能与你四哥喝酒,我很高兴,但人终有一别,我最明白这个道理。”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也搁在天南星手里。
江濯说:“等等,你干吗给小师妹钱?”
洛胥道:“你请我喝酒饮茶吃包子,身上的钱都用光了,这是我的一点积蓄,你们带在身上用。”
天南星被那钱袋压傻了,又听见什么“用光了”,一双杏眼睁大几分,扭头看着江濯,难以置信:“你,你把三袋钱花光了?”
江濯说:“我……我……”
他确实花光了!他这个臭脾气,出门花钱眼睛都不眨一下,每每问他钱花在哪儿了,他都答不出来,只会说喝酒喝的,也从不跟人提自己接济弱小的事情。
洛胥道:“若是路上不够用,我这里还有,你们都带着吧。”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钱袋,里面都是些碎钱,应该是他留着吃饭的。老天爷!他这个小钱袋一掏出来,别说江濯,连天南星脸上也燥得慌:“我……我们婆娑门……”
婆娑门好歹是个千年大宗,今天竟然沦落到拿人饭钱,这怎么好意思?要叫师父知道了,非得把他们从山上打到山下。
恰在这时,雨洒下来了。三个人正坐在分茶店门口的破长条凳上,看雨下来,居然谁都没好意思先动。
洛胥拍了拍膝,起身拽起木箱:“车来了。”
几个运货马车正向他们缓缓驶来,那为首的车夫戴着斗笠,远远地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准备上路。
天南星也说:“四哥,车来了。”
洛胥淋了雨,薄薄的眼皮更显出一种满不在乎,仿佛在强撑着体面。他眼角眉梢都挂着雨珠,雨珠泠泠滑过他的鼻梁和脸颊,他也不擦——好像擦一下就会暴露心绪,也会让江濯为难。
“上车吧,”洛胥说,“只是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
江濯打开折扇,一边挡雨,一边拉住洛胥的木箱肩带:“天灵灵地灵灵,我掐指一算今日不宜作别。兄弟,要不要跟我去望州玩?”
因有折扇遮挡,他们这个姿势,倒像是正凑在一起耳语。洛胥瞟向江濯,看他毫无防备地挨着自己,一双琥珀瞳像潋波的蜜。
“好,”洛胥说,“我跟着你。”
他任由江濯拉着,走向马车,忽然,他微微俯身,装似自然地问:“这里是画的吗?”
江濯等着天南星先上车,闻言偏过头:“哪里?”
洛胥抬手:“这里。”
江濯的眼尾一热,那里的红印被洛胥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他酒醒了人还没醒似的,也跟着摸了摸自己的三道红印:“哦,这个啊,是我自己画的。每天早上醒来,我就提笔蘸料……”
三个人陆续上了车,江濯还托着脸胡言乱语。洛胥信了似的,跟他一言一语,聊得天南星两眼放空。少女抱着自己的剑,在听到江濯说晚上要怎么清洗脸上的颜料的时候,终是没忍住,在袖子中扒拉一阵,掏出个符纸,向他俩静静展示。
她四哥千万别说画,一说就惹人发笑。
江濯:“……”
他闭上嘴,倒头装睡。
第15章 饲火镇“飞鸟进树林,天南数星星!”……
从弥城到望州,原不过五六日的路程,可他们足足走了十二日才到。这是因为近南二州全是御道,而所谓的“御道”,指的是由天命司修筑,并由天命司把守,可以直达天命司“王山”的要道。因此路上不仅关卡众多,通关所用的手续文书也相当繁杂,好在走盐人对通关事务驾轻就熟,几个人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