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胥说:“我懂了,这是个移阵,晦芒吃过的所有东西,都会变到这里来。”

小明濯琥珀瞳半垂,眼珠看向袍子的边缘,过了一会儿,又看向洛胥,问出个几近天真的问题:“你也是被吃掉的吗?”

“是,我得了一种病,离不开一个人,必须时时刻刻看见他才行。他说要带我回家探亲,结果遭了埋伏,现在我心很慌,”洛胥混不吝,“再见不到他,我就要昏倒了。”

第117章 问傀儡想什么来什么。

小明濯单纯无邪,似乎对洛胥说的话深信不疑:“你现在就要昏倒了吗?你说的那个人,他长什么样子?”

洛胥实话实说:“和你差不多,两只眼睛一张嘴。”

小明濯道:“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你说得太模糊,我没法给你变。”

他以为洛胥有心疾,而他能想到缓解心疾的办法,就是变成“那个人”的样子,给洛胥看一眼。

“不用给我变,”洛胥看小明濯半晌,像是在讲一个秘密,“这个病之所以棘手,就是因为他无可替代。”

“他是什么人,通神者吗?”小明濯不解,“为什么无可替代?”

“我也不明白,”洛胥指间还有血污,他摸出帕子,笑了一下,“大概是只有他会让我心痛吧。”

“他很坏吗?”小明濯不明白,“让你心慌,又让你心痛。”

“要说坏,他的确是对我最坏的人,”洛胥说,“可他并不是个坏人,反而是个好人,还是个嘴很硬,心很软的好人。你如果见到他,便会知道,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故事都能打动他,只是他绝不会承认罢了。”

小明濯似懂非懂,又过了好一会儿,他道:“你拿着帕子,为什么不擦?”

洛胥说:“那我擦了。”

他伸出手,不给小明濯反悔的机会,用帕子给小明濯擦脸,小明濯躲了躲,没有躲掉。这帕子还是明濯在封魇阵里给洛胥的,洛胥出阵以后一直贴身带着,他自己没有用,反倒给小明濯用了。

女人还在哼唱,洛胥道:“晦芒每次发狂,都是像这样吃人吗?”

“不是,祂也吃山灵精怪,还有香火贡品。”小明濯皱着眉,像是被擦痛了似的,指向放置牌位的地方,“姑婆和曾祖也是祂吃的,还有娘。”

明濯的姑婆和曾祖都是明氏,明氏素来以供奉日月双神为荣,创立白薇朝以后更是勒令天下门派以日月双神为尊。如此关系,晦芒怎么会吃他们呢?况且明濯的姑婆和曾祖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难道晦芒并不是被明晗作弄发狂的,而是一直都会发狂?

洛胥说:“既然姑婆和曾祖都被晦芒吃了,那他们应该找晦芒报仇才对,为什么要来吃你?”

“明晗说过,人怎么能找神祇报仇?”小明濯抬起手,扯住帕子的一角,“他们不敢去找晦芒,只能来找我。”

他刚刚一直很害怕,因此几次看洛胥,都是匆匆瞟过,唯独这一次,是直勾勾地盯着洛胥。上方的咀嚼声停了,那些牌位的震动声,还有女人的哼唱声也都消失了。

“你喜欢这个帕子?还给你,”洛胥松开手指,捏了个响指,“但是要操控我这件事,可以等你长大了再说。”

银火“嗖”地绕上他的指间,把昏暗中的傀儡线给烧掉了。袍子畏火,猛地飞了起来,卷住小明濯往后退。

小明濯刚退两步,袍子上的白薇就抖开,被洛胥给拽住了。小明濯脸上哪还有什么害怕,只是冷冷的,稚声说:“我跟你说了,这是我娘,你抢我娘干什么?我砍你的手!”

“我抢你娘要生气,我抢娘你要生气,”洛胥指间余火未散,映照在脸上,让神情显得更不无辜,“就没有什么好办法,让你和娘都不生气?”

“听不懂你的胡言乱语。”小明濯用力拽袍子,可是他的力气无法与洛胥相比,整个身体都拽歪了,也拽不回一点,只好说,“松手!”

洛胥道:“不松,还要往回拉。”

小明濯身形一偏,还真被拉回去了。他大怒:“再不松手,我就杀了你!”

洛胥笑说:“不是要砍我的手吗?”

小明濯道:“成全你,现在就砍!”

他“嘭”的一声,变作一只轻森*晚*整*理飘飘的小纸人,原来这只小明濯是假的。

小明濯事先用纸人扮作自己的模样,在宝箱中哭泣,故意引来客放松警惕,说明来过这儿的人不止洛胥一个。依照明晗在封魇阵里说的话,他对小明濯必是百般刁难,因此这鬼气森森的寝殿除了做移阵,或许还是明晗“历练”小明濯的地方。

袍子没了主心骨,落向地面,洛胥伸臂一捞,规规矩矩地把袍子叠在臂弯里,客气得像是在搀扶前辈。

空中的傀儡线细若蛛丝,嗖嗖两声收紧了,让那小纸人飘了飘,转眼间变成粉面官仆的模样。

粉面官仆与日后一样,使着一对钢刀,落地就砍。洛胥垫步侧身,弹了下刀身,说:“人是假的,脾气是真的。”

他动作很轻,但那钢刀仍然像碰到鬼似的,立时被震歪了。粉面官仆强不强,要看操傀的主人厉不厉害,这一招对日后的明濯没有用处,可是拿来对付小明濯绰绰有余。

粉面官仆一条胳膊软趴趴的,被余劲震回了纸片的模样。洛胥伸指要抓它,小纸人风筝似的,在半空骤然升高,紧接着变作了晦芒的样子。

洛胥喝彩:“好厉害的傀儡术,差点连我都骗过了。”

他说的是实话,这一手即兴操傀,流畅逼真,纵使小明濯不是明氏储君,也担得起一句天才。何况从日后看来,傀儡术不过是明濯的辅修,君主令雷更是了得。

寝殿里传来一声哼,分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那个“晦芒”的形貌与真的毫无差别,蒙着双眼,对着洛胥将怀中的琵琶一拨。

“轰隆!”

想什么来什么。

刚刚还像个布袋一般紧紧“咬”住两个人的帷幕飞起来,上方不知道哪来的雷,对着洛胥的头顶就砸!

第118章 寻灵咒我要找你。

紫光爆炸,惊起一片灰尘,宝箱因为离得近,被劈作了两半,金银珠宝滚落满地,在焦烟余雾中闪着细细的光。

洛胥一边扑开烟雾,一边说:“傀儡术用得这么厉害,令雷也这么好,将来放眼天下,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你。”

他越夸小明濯,小明濯越生气。“晦芒”勾住琵琶弦,刮出一串极为刺耳的声音,那薄如轻雾般的身影在半空旋动,下一刻,便已经来到了洛胥的面前。

“嘭、嘭、嘭!”

“晦芒”两手托抱着琵琶,两手飞弹,召出数道碗口粗细的惊雷,利枪似的,连续钉向洛胥。

无论是明濯还是小明濯,奏起乐来都要人命。那弦音如同撕破的屏风,在洛胥耳边“刺啦”、“刺啦”作响,想要扰乱他的心神。洛胥疾步后撤,一路雷光迸溅,经过的地面都被打得黢黑冒烟。眼见“晦芒”穷追不舍,洛胥猛地竖起两指。

叮——

银色波纹像是溅起的涟漪,由洛胥的两指为中心,在寝殿内荡开。“晦芒”立刻软了身体,喝醉般的摇摆起来,这是傀儡术要失效的前兆。

“你施邪法,”小明濯的声音忽远忽近,没有暴露自己的位置,“还想要抢我的纸人!”

“太霸道了,只准你打我,不准我还手。这也不是邪法,这是天海的寻灵咒。你要不要学?”洛胥两指微垂,隔空弹向“晦芒”,要把它弹回小纸人的模样,“至于这个小纸人,就算你交给我的束脩,借我看一会儿。”

他只用了两分力,一是怕纸人破,二是怕傀儡术有反噬之效,会伤到小明濯。可正是这两分力,给了小明濯还手的机会,那原本已经软下去的傀儡戏再度绷直,“晦芒”软了一半的身体又抬起来,这一次它不再弹琵琶了,而是把琵琶抡起来就打!

洛胥撤步,琵琶“唰”地刮过去,距离他的鼻尖不过毫厘。御君心有余悸:“说好的扮月神,怎么还抡琵琶打我?你……”

琵琶又“呼”地一下拍过来,打断了洛胥的话。

天知道,这场景实在滑稽。因为根据传说,晦芒精通音律,每当祂弹起琵琶,天地间象征祥瑞的鸟儿就会盘旋在神宫上方翩翩起舞。凡人若是听了祂的琵琶,三魂七魄俱会离体,从此心甘情愿地成为祂的殿前鬼。可是如今到了小明濯这里,“晦芒”的琵琶不仅弹得鬼哭狼嚎,现在连抱也不抱了,只管当作打人的利器,一个劲儿地往洛胥这里招呼。

帷幕乱飞,洛胥躲一下,说:“你刚说要砍我的手,还要杀我,可是几次机会都不下死手。你知道我不是明晗派来的人对不对?”

琵琶照面,洛胥再躲一下,继续道:“在宝箱里哭是假的,可是血枷咒的痛是真的。明晗是不是经常激怒晦芒,惹得祂发狂?等祂发了狂,明晗便催动血枷咒,用你来迫使晦芒听话。”

他臂弯里的袍子垂着双袖,闻声动了动,似乎在拍掌。“晦芒”的攻击越来越快,洛胥又说:“明濯的心这么软,即使报仇也从不牵连无辜。你不认得我,又觉得我不是明晗派来的,所以根本没有想杀我,只是想吓退我,让我赶紧离开。”

当初明濯在见灵殿杀三山魁首,偏偏放走了傅征,正是因为傅征与往事恩怨没有关系,他不要,也不屑用滥杀泄愤。暴君的传闻那么多,有一样是关于他小时候的,他们说他嗜血成性,可是这样的明濯,要做怎样的事,才会被叫作嗜血成性呢?

“这世上我最讨厌两个人,一个是现在的明晗,另一个是以后的明晗。”洛胥从“晦芒”面前消失,等他再现形的时候,已经到了帷幕旁。他伸手拉起帷幕,后面摆着一个被封死的木桶。

刹那间,明晗在封魇阵里说过的话在耳旁重现。

——第一次血枷咒发作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在我跟前哭闹不止,我听得烦了,就将你塞入不足半身高的木桶里,再封住桶口。

小明濯不在宝箱里,也没有母亲的袍子保护,他一直被封在木桶里,就待在这里。

“明濯,寻灵咒只能给一个人用,我要找你,谁都没法藏得住你。”洛胥拨开木桶上的封印,那些金字咒文在他指腹下一个个脱落。他心很痛,可是语气很随意,仿佛加重一些就会惊跑明濯。他像个不正经的浪荡客:“我厉害吗?厉害的话,就让我把你抱出来。如果你不答应——”

洛胥俯身,抖开袍子,裹住木桶里的小孩,说完后半句:“我也要把你抱出来。”

第119章 假神通胸口痛得要死。

小明濯落入袍子的怀抱,只露着一颗脑袋。他与宝箱中的模样相差无几,就是脸上很干净,没有血枷咒的遮盖,白得像是冰雕雪像,一点血色也没有,这是太久没见光的缘故。

洛胥抱起小明濯,小明濯闭着眼,道:“你要把我抱到哪里去?”

“四山六州,我们去哪里都行。”洛胥隔着袍子,觉得小明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原本有好大的力气,现在都不见了,动作轻而又轻,问道:“你最想去哪里?”

小明濯说:“最想出去。”

他先是被关在寝殿里,后来又被封在木桶里,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了解,所谓的四山六州,都只是姆妈故事里存在的东西。

洛胥道:“那我们就出去。”

小明濯歪头,他瘦得下巴尖尖,全然没有傀儡小明濯的稚嫩,口吻也不像个小孩:“你怎么不问我,出去干什么?”

洛胥给小明濯系上袍子的双袖,让袍子能完全罩住小明濯的身体,假装自己不是一个抢小孩的匪盗。袍子抱到小明濯,很开心似的,翘起边角。洛胥这才说:“我不问。”

“你不问,我偏要给你讲。”小明濯神情恹恹的,还有些烦闷,“我想出去,先杀了明晗,再杀了四山六州的所有人。你说我心很软,从不牵连无辜,你根本不认得我,所以不会知道,我的心其实比石头还要硬!”

“我也是‘所有人’中的一个,”洛胥说,“你也要杀我吗?哪怕我抱了你,喜欢你,你也要杀我吗?”

“喜欢算什么好事?明晗喜欢通神者,就把他们抓来喂豹子。晦芒喜欢我娘,就把她连人带琵琶吃进肚子里。”小明濯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没准你抱我,也没准你喜欢我,而且就算你喜欢我,我就不能杀你?真是没道理。”

他讲起话来有几分邪性,这是因为他从未和别人相处过,自然也不知道怎样说话才算正常。明晗没有把他当作小孩对待,他也就不懂自己和大人有什么区别。

“我心慌的毛病犯了,暂时说不过你,”洛胥语气懒懒,佯装疲倦,“胸口痛得要死,你念个宁神咒给我吧。”

小明濯道:“你想——”

他嘴一张,洛胥就塞了几颗小银丹给他。他没防备,那丹药立时就在口中化成了水,他“呸呸”两下,什么也吐不出来,说:“你要拿我做药炉?太晚了,我早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让你给我念宁神咒,你两句话说得我更痛了。”洛胥道,“我不拿你做药炉,我拿你做小葫芦。”

小明濯沉默须臾,以为这是什么秘术,就问:“什么是小葫芦?”

“装糖豆的小葫芦,”洛胥抛出两颗小银丹,丢进嘴里,“我从前每每心痛,就靠吃这个打发时间,现在长大了,不能再靠吃糖度日,但你是小孩,给你吃正好。”

小明濯道:“你心痛才吃这个,我的心又不痛,我不吃。”

洛胥早就不吃糖了,这几颗小银丹都是聚灵补气的,他拿来逗小明濯,是为了引小明濯跟自己说话:“心不痛,身体痛不痛?血枷咒呢?”

小明濯说:“不痛,我哪里都不痛。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血枷咒?”

洛胥道:“我没说吗?我认得你。”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小明濯下巴微仰,像是在分辨洛胥的味道,“你说你认得我,莫非你是明晗扮的?”

“当然不是,非得见过才算认得?”洛胥拨开帷幕,“我会一种神通,从很久以前就认得你了。你叫明濯,有只小花豹,住在神宫里,常常感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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