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小明濯说:“你怎么知道我感觉痛?”
“这个神通就是这样,”洛胥没提契约的名字,“你痛我就痛。”
“你在骗我,你现在胸口痛得要死,可是我现在没痛。”小明濯一直闭着眼,这会儿睫毛抖了抖,“你知道的这些事,都是可以从明晗那里打听到的。我只要有娘的袍子盖着,血枷咒就不会发作,所以你打开木桶以后,我不仅没有感觉痛,反而感觉很舒服。哼,你这个神通认错人了!”
洛胥微微挑眉,他从打开宝箱以后,胸口就一直在痛。如果小明濯没有骗他,袍子能镇住血枷咒,那他此刻的痛感是为什么?
是因为明濯在痛,还是因为明濯在痛?
第120章 双神赋(一)都说三岁看老。……
明濯在天海宅邸里巡视,身后跟着小洛胥和小洛游。小洛胥肚子饿,从途中经过的神龛里捡了只果子,一边擦果子一边问:“你刚刚说的四个人是哪四个?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别人在吗?‘局’又是什么?”
小洛胥擦干净果子,正准备往嘴里送,就被明濯截走了。明濯咬了口果子,味道酸涩,他皱一皱鼻尖,敷衍回答:“没有别人,你和我就是四个人。”
“其实我也略略学过一些筹算,分得清一二三……”小洛胥低头,看着手里被塞回来的果子,上面缺了一口,不大不小,正正好在最中间,“你不吃了?”
明濯说:“我咬那一口,并不是因为我想吃。”
小洛胥刀不在手里,人就变得很明事理,点着头道:“我知道,你是觉得这个‘局’里的一切都不正常,怕我随便吃坏了肚子,所以要替我尝一尝。那么前辈,哥哥,大好人,这果子我可以吃了吗?”
他善于应变,也能屈能伸,是个极聪明的小滑头。虽然没了刀,又被卸了甲,但是跟在明濯后面,半点也不着急似的。两个人相处不过半天,他已经很懂得如何“顺毛”了。
“你叫我什么?”明濯背起手,捏了捏自己的食指指节,那里有御君的指链。他没回头,神情很坏,又很满意:“再叫几声,叫大声一点。”
“我叫了你三声,”小洛胥掂量着称呼的轻重,一个个试探,“你是想听我叫你前辈,还是想听我叫你哥哥?”
“当然是叫哥哥,”明濯掀开走廊尽头的帘子,又回到了满是尸体的殿内,“前辈又什么稀奇的?外头的人只要比你大,个个都能当你的前辈。我不要和别人一样。”
小洛胥说:“世上的称呼就那么多,总有一样的,不如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叫你独一无二的。”
他没有立刻就答应,因为他还不知道明濯的目的。今日的天海宅邸不对劲,他们这样大剌剌地走动,居然没有碰见一个天海御卫,或许真如明濯所说,他们正在一个古怪的“局”里。
小洛胥跟着明濯,一是因为明濯修为莫测,超出了他的预期;二是因为明濯在亚父包围里为他解了围,又把昏倒的他抱回室内,始终没有伤害过他。他记着这份恩,也深知防人之心不可无,倘若明濯对他这样,只是一时兴起,那他就必须让明濯一直觉得他“有趣”,所以他既不能太听话,也不能太顺从。
“知道名字就能叫独一无二的吗?”明濯抬脚跨过亚父的尸体,发现自己来时的垂帘和通道已经不见了,“你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叫我最最寻常的那个。”
小洛胥问:“最最寻常的是哪个?”
明濯道:“自己想。”
“总要给我一个提示,”小洛胥也跨过亚父的尸体,“不然这要怎么猜?即便我是我,也不一定了解另一个我。”
明濯回头,饶有兴趣:“你怎么知道还有一个你?”
“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想要变四个人,那不就只能是两个你和两个我吗?”小洛胥咬了一大口果子,表情无害,语气却微妙地透露出几分明濯熟悉的狡猾,“你戴着我的指链,又知道我的卸甲秘咒,一会儿说我大了会咬人,一会儿又说我小了太霸道。我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你认得另一个我。”
他吃了果子,顺手把果核塞到小洛游嘴里:“要说最最寻常的称呼,我猜猜看,我是不是总叫你‘储君’,或者‘君主’?”
小御君银发乱糟糟的,氅衣也裹得斜歪歪。他个头还没明濯高,气势已经初见锋芒。都说三岁看老,明濯微微抬起下巴,琥珀瞳要笑不笑,鼻间轻哼似的:“可见世人说得没错,一个强横难缠的匪盗,小的时候就很强横难缠。你怎么知道我是明濯?”
第121章 双神赋(二)我叫你小狗。……
“我和明濯有契约这件事,世上只有几个人知道,其他人即使听说过魂魄相许的大名,也不知道这个契约的细节。”小洛胥说,“我醒来的时候,你说过,我的心不痛了,是因为有人替我安抚了小储君。小储君深居神宫,从来没有出来过,能熟悉他并且了解契约的人,除了与我父亲定下契约的明晗,便只有小储君自己。”
明濯还背着手,眼神颇有些居高临下:“神宫里除了明晗和小储君,还有许多官仆和白薇武士。万一我只是个被明晗派来刺探情报的白薇武士,那他会告诉我一些有关契约的细节,也不是没有可能。”
“白薇武士都持双刀,你如果是,早该亮出来给我瞧瞧了。”小洛胥揪了下遮到眼睛的银发,“况且亚父在霈都与明晗交好,你如果是明晗派来的,他一定认得你。”
明濯不知道天海内情,地上的这具尸体,之所以能做洛胥的亚父,一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天海御卫中的一员猛将,二是因为他善于谋划,嗅觉灵敏,寻常伪装很难逃过他的眼睛。小洛胥与他周旋两年,深知他的难缠,如果明濯真是个白薇武士,那么即使明濯不佩双刀,不戴白薇徽纹,眼神和语气等细微之处也会暴露出一些做过白薇武士的习惯。
“就算你猜到我是明濯,”明濯懒得绕圈子,直接问他,“那你又怎么能确定另一个你会叫我君主,而不是叫我明濯?”
“我猜的,叫你明濯的人恐怕不多,要说最最寻常的称呼,只能是君主了。”小洛胥这是揆情度理,想他一个御君,出去都没有人会直呼大名,更何况六州的君主?他扳回一局,心里高兴,便问:“那你叫我什么?洛胥吗?”
“我叫你小狗,”明濯闲闲说,“从不叫你大名。”
“啊?”小洛胥装作没听清,捂起胸口,皱着眉道,“……心口忽然好痛,你快问问大的那个,是不是他在欺负你!”
“我是我,小储君是小储君,”明濯很是无情,看着小洛胥心痛发作,“他就是把小储君卖了炼了,也与我无关。”
“你不久前才说过,不许别人杀我、打我,”小洛胥贴着小洛游,仿佛要滑到地上去了,“怎么短短几个时辰,就不作数了?”
明濯略弯了腰,衣襟上的异香扑鼻。他不离近还好,离近了,那眼神就如同恶猫观小鱼,好像还觉得小洛胥不够痛似的:“大的那个要是知道你这么诬陷他,必会把你抓起来,挂在外头当旗子使。”
这人一现身,满殿的宝珠金玉就黯然失色。小洛胥虽然还没有开窍,可是当那张脸近到眼前的时候,也被逼得慌了神,说:“……你不在乎就算了,痛死我……”
小洛游一扭身,小洛胥便跌坐在地上。他捂着胸口,一副被欺负的样子,那领口上的兽尾蔫巴巴地垂在一侧,像是没了精神,垂头丧气的。
“我问不了大的那个,我说什么他都听不到。”明濯抬指,从半空抽出一张火符,将其撕了,吹向小洛胥,“把头抬起来,让我看清楚一点。”
天海的火符都有奇效,原本是用来疗伤的,明濯路上捡了一堆,塞在袖子里撕着玩——他根本不冷,每撕一张,都仿佛是无聊时的消遣。小洛胥如果回头看过,便会知道,自己昏睡的地方,满地都是火符灰。
火符“刺啦”地着了,微弱的光亮了一下,将一阵暖意吹到小洛胥脸上。四目相对,小洛胥忽然说:“洛游!”
小洛游蹭向明濯的腿,黑豹有力,把明濯撞了撞。小洛胥趁机抓住明濯另一边的手腕,使了个巧劲,矮身从明濯的手臂下方钻了过去,看起来像是要钻入明濯的怀抱。
“想找刀?”明濯垂手拽住小洛胥的兽尾巴,“胆子不小。”
那银色兽尾连着氅衣被提起来,底下却是空的,好一招金蝉脱壳!
小洛胥动作迅猛,得了机会,劈手砍向明濯。临到领口,不知怎地,还要讲礼貌似的,又变作轻轻一碰:“禁行!”
地面上银光一亮,“卍”字咒刚刚出现——
明濯毫不留情,猛敲了小洛胥的脑门,接着脚一勾,把小洛胥绊倒在地。地上的“卍”字咒还没成形,就被他足底一划,给灭干净了。
“还敢装心痛给我看,知不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这就叫恶有恶报。”明濯活动指链,把氅衣丢到小洛胥身上,慢慢地重复起不在场的那个人的狂言,“你就是对我施一百次、一万次的禁咒也没有用。”
“你又不是武士,拿我的刀干吗?”小洛胥扒开氅衣,胜不骄败不馁,“那刀那么重,你佩在身上只会平添重量,不如还给我,我——”
他的身体突然被翻了两圈,被氅衣给裹成了蚕。小御君神色一变,勉强维持着表情,好声好气地说:“哥哥,你听我说——”
小洛胥被明濯拎着脚,拖在地上走。他到底年纪小,知道明濯不会杀自己,便把头用力朝前点,咬牙道:“我们长大了好歹是朋友,你不还刀就算了,还这么……明濯!洛游!”
小洛游用尾巴扫过他的脸,他吹开黑豹掉落的毛,闹脾气一般:“心好痛,痛死了。明濯,你好不在意我!”
明濯置若罔闻,鼻尖在空中嗅了嗅,寻找着异香的来源。他目光扫向门口,那里黑黝黝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小洛胥杀了亚父以后,这里的天色就没有变化了。
“香得发臭,”明濯自言自语,“闻氻,你也要堕化了。”
第122章 双神赋(三)我们不是狗与主人,就是……
“什么香味?”小洛胥学着明濯,顶起鼻尖,在半空中嗅了半晌,“这殿内日常供奉着‘卍’字咒,不许点香,香味都是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
“我知道。”明濯在洛胥的寝殿里待过,也闻过洛胥,对天海宅邸的味道很了解,“你办了坏事,我要罚你。”
小洛胥半躺着,朝天赌气:“刀原本就是我的,是你把它抢了,我才出此下策,这不算办坏事。你要罚我,这个理由不作数。”
“罚你就罚你,还需要理由?”明濯瞟向他,“你也说了,我好不在意你。”
“你如果真不在意我,就不会多说这一句话了。”小洛胥脑子转得极快,对上明濯的目光,一改委屈,“我是不是你最心疼的人?铁定是了,不然你干吗事事都带着我?现在说要罚我,其实也只是想让我涨涨记性,对不对?”
他不仅聪明,洞察力也很敏锐。自从他醒了以后,与明濯说的每一句话,不是在试探,就是在下套,又仗着自己年纪小,脸色变得比天气还快。
难怪大的那个那么难对付,原来是小的时候就已经练就了一套狡猾功夫,这一掌接一式,端的是里外夹击、有守有攻,可惜他碰上的是明濯,还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大明濯。
“你想用两三句话把我架起来,”明濯提起小洛胥的脚踝,把他拖近,“可惜我跟你不是朋友,更不是好朋友。”
小洛胥头还枕着兽尾,腰已经远离了地面,忙问:“我们不是朋友是什么?”
“我们两个能是什么?”明濯垂下一只手,在小洛胥的颈间做了个拽的动作。他眸子朝下看,仿佛是这世上最坏、最不讲理的人:“我们不是狗与主人,就是死敌仇人,你选一个怎么样?”
“要我做别人的狗,还不如要我做别人的刀下魂。”小洛胥被明濯看得背肌出汗,想抓住自己颈间的链子,又后知后觉——
该死!
一是他手被裹在氅衣里,伸不出来;二是他颈间空空,根本就没有链子!
可怜见的,想小洛胥这般聪明,在天海难逢对手,还不曾下山游历几回,就先栽倒了明濯手里。任凭他有通天的狡猾,招式落到明濯这里,都被拆了个落花流水。
“都说小时候的习惯会留到大,”明濯得了意,还要戏谑他,“你却是大的习惯留到小。”
小洛胥怎么会听不懂?这是看破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刚刚那一瞬间想要抓颈间不存在的链子。他一张俊朗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丢了大面子似的:“我……他……我不信!”
明濯偏要问:“你不信什么?”
小洛胥说:“我不信他——”
“他是大的你,你是小的他,”明濯不许小洛胥与洛胥割席,非得把他们搅在一起,才算欺负,“你不信自己什么?”
小洛胥顾不上讲理:“我不信我和你是……是……”
明濯道:“是狗与主人。”
“什么狗!只有别人做我的狗,”小洛胥被这两个词扎了耳朵,扭动起来,“不,也不是,好端端的人干什么要给别人做狗?我不信!”
明濯哈哈笑:“是啊,好端端的人干什么要给别人做狗?你以后可要好好问问自己,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天海,非要去霈都找我做主人。”
小洛胥伤心一片:“什么主人!你不要说这两个词,我一句也不会信的!”
“你如果不信,干吗反应这么大?”明濯轻轻打了个响指,残破的纸人在半空中揪了下小洛胥的银发,“你声音越大,心里就越信。做我的狗不好吗?别人想做还做不着,有我在,以后四山六州,谁都不准碰你一根寒毛。”
“难怪你总说奇怪的话,原来是把我当狗,”小洛胥终于明白明濯待自己的好怪在哪里,“卸甲摘刀裹氅衣,你在遛我?!”
明濯把这张生气的脸看了又看,欣然道:“是啊。现在遛够了,还要把你拴在这里。”
小洛胥说:“拴哪儿?我跟你只能做死敌仇人,不如你杀了我,免得日后夜夜都得提防着我跟你鱼死网破!”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明濯松了手,素掌一翻,隔空牵住纸人似的,往门口的方向一抛,“事都要分轻重缓急,我在跟御君说话,你探头探脑的干什么?”
那小纸人在见灵殿与香神碰面的时候,被撕成了两半,如今只剩个残纸片,勉强能看出人形,可是它被明濯一抛,骤然现出了晦芒的模样。
明濯操控纸人从来都是分成两步,先上粉面官仆一探究竟,再现晦芒形态一战到底,这次居然直接抛出了晦芒,足见来者的危险,已经到了让他认真的地步!
纸人晦芒的琵琶“叮叮咚咚”,谁料神通还没有施展出来,室内就卷起一股猛烈的风。这风极不寻常,所经之处不论尸体、摆件尽数被割裂,像开过锋的刀,直取明濯和小洛胥。
“嗡!”
明濯猛地抬手,丢出阴阳子儿。阴阳子儿飞转,从他指间落到了小洛胥的胸口。
风很大,小洛胥颈间的银毛乱飞,他一边闭着眼,一边说:“我也有……”
话音未落,那股不寻常的风已经到了。小洛胥只觉得胸口剧痛,这次不是小储君的缘故,而是因为这股风!
“轰!”